



春天已经接近尾声。
与之交接的,是广海逐渐频密的炎热和暴雨,早上八点五十分,平日这个时候,早高峰的地铁站应该是人来人往穿插着无数个为生机奔波的上班族,但是今天的暴雨从清晨六点下到现在,而且越下越大,路面积水开始泛滥上升,人群像鱼虾一样被大水赶到地下迷宫,而堵在出口的人看着时表祈祷,刚冲出去的勇者三步折返,发现站口已无自己的位置了。
顾于蓝把雨伞从背包里拿出来,发现内里早已被雨水沾湿。
好不容易从死亡三号线车厢里挤了出来,又被着急上班的人浪推着出站,这个位于广海CBD最繁华地段,日吞吐量达十万的地铁站,让顾于蓝和代安——两个刚出象牙塔的女孩感受了一把什么叫亚洲第一金融中心。
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充满魔力的,巴掌大的地方,每天被诱惑虹吸而来的人和被排挤出去心灰意冷的人,一压一吸,共同合成了广海的心脏。
只要还有一个像顾于蓝这样的年轻人存在,这个巨物就会永葆无尽的生命动力,它以一种名为“梦想”的燃料为生,吐出名为“失败者”的血肉残骨。
可现实是,没有来者会认为自己将会是被赶走的那个人。
“所以,再等下去就肯定迟到了。”
代安望着愈发浓墨的天提醒道,身旁的于蓝拿着湿漉漉的雨伞,手握着伞柄随时准备打开,在她们面前站了好几排一样迷惘的年轻人。
“对……我也觉得这雨不会停了。”
“其实昨天,我忘记打卡了。”
“啊?你没有补卡吗?”
“我不知道哪里补,再说了,这个OA系统搞这么复杂,谁记得流程嘛。”
“所以你想说的是,如果今天再迟到,我们俩就会被赶出编辑部了?”
“不知道,但至少转正是没望了。”
代安冷静地对话着,仿佛眼前这场大雨与自己无关,于蓝听了她的话后更加着急,从小就是这样,急性子总是搭配冷杀手。
突然,从身后跑出了一对情侣,男生用西服外套遮裹着女生的头发,两人犹如冲锋一般向着大雨跑去,很快就被淹没在细密的雨景中。
紧接着,在前端的一个中年男子也冲了出去,旁边的,远处的,像收到了某种神秘的信号,都一个一个的被感染了,向着暴雨往前冲。
“麻烦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还没等顾于蓝反应过来,身体就被代安拉扯出了两三米,她赶紧在屋檐边打开雨伞,直到听到第一滴雨水打在了伞上,如同电影的慢镜头一般,她们就这样闯进了一个危险但美丽的新世界。
“叮。”
21楼的电梯门缓缓打开,两个浑身湿透的女孩从人堆里狼狈不堪地挤了出去,电梯门正对着《本来生活》杂志社的接待前台,局促的前台只有一个工位大小,坐在里面妆扮随意的小姑娘托了托眼镜看了她们一眼,又把头埋进了桌底下的早餐之中。
转弯就是公共办公区,大家都已经在忙碌工作了,于蓝和代安穿行在堆满杂物的走道上,才有几个同事注意到湿漉漉的她们。
公司不大,说是新媒体公司,但租用的是一间老出版社的地方,整个办公区看起来都旧旧的,大家都在为一个马上要上线的付费专题冲刺工作,办公区的尽头,主编从房间里出来大喊。
“杜重生的专访是谁在做?”
无人回答,主编再次提高声量和愤怒的语气。
“杜重生的专访到底是谁在做?!”
“不是董佳那组吗?”涛哥看着电脑,叼着一根烟,把锅甩得如此老练。
坐在对面的董佳立马站起来生气反驳,手上的咖啡洒出来了一些。
“您觉得我的组现在有空吗!涛哥,上次开会不是你说的,让新人去跟进吗?”
“啊?哪个新人呀。”
大家突然默契地停下手上的工作,不约而同地望向位于角落里的实习生专属位置。
顾于蓝和代安刚刚好到达工位,头发丝的一滴雨水“帕”的一声滴落在桌面的废纸张上,声音清晰且浑厚。
“是……是我们……”
“你们俩,进来会议室!”
主编心满意足地说到。
会议室是堆积着杂物的一个小房间,主编肥腻的手指夹着烟,一只手翻着她们的简历仔细阅读,小小的空间里充斥着刺鼻的味道。
顾于蓝低下头,代安一脸不屑地玩着刚做的指甲,指甲是上周末做的,她看起来很满意,紫得发黑的颜色和代安的发色一样,也只有她能轻松驾驭得了。
主编五十来岁,听同事说以前是一名诗人,搬家的时候最大的一笔个人资产就是一箱一箱的书。顾于蓝看着他那剃得光溜溜的头,黄金项链佛珠手串一样不落,一身烟味也掩盖不了那呛鼻的古龙水,很难想象对面的中年诗人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会议桌的侧面坐着HR,每当转头看过去,这位戴着红色眼镜框的女人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对方表示友好,十分瘆人。
主编的烟灰掉到了自己的手上,他才舍得掐掉,把简历推给HR,眯上眼睛,装作苦恼的表情。
“你们俩,进来试用期都三个月了吧,对转正有什么期待呀?”
顾于蓝听到转正立马抬起头,HR接过简历,笑眯眯的看着她们,两人随即对了对眼神。
“我们……我们没什么大的期待,那既然主编您提出来了,那我就……”
“不是我说你们,进来公司三个月了,杜重生的专访就做了三个月,我要的结果呢?专访呢!”
“……专访,不是,我们一直堵不到杜先生。”
被主编突然打断了于蓝进攻的节奏,声音颤抖了。
“上周我们也去了一个慈善晚宴,但是他身边有安保……”
“一方面也是因为杜重生正陷入抄袭漩涡当中,他和另一位本土作家“土豆丝”在网络对骂,全城都在关注,媒体采访根本不接待啊。”
代安有理有据,眼神闪过一丝倔强。
“年轻人,不要问公司能带给你们什么,要每天问自己能给公司带来什么,你们是我招进来的,你们想想,为什么我要把杜重生的专访派给你们去做?”
主编大人开始居高临下地展开他的演讲。
“对吧,就是因为我对你们的期望很高啊,以后这个行业就是年轻人的世界了,不要怕吃苦,我很民主的,有什么意见你们提,提出来我觉得合理,大家商量着来……”
一切顺畅如流水,手到拿来,主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半小时,手上的香烟点了一根又一根,输出着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时间如凝,于蓝和代安都坐立不安,但又不敢吱声,于蓝斜着眼看向一旁的HR,那个女人也是笑眯眯的回看她,并随着主编说话的律动一直点头,犹如在听着一场伟大的交响乐。
代安看向窗外,依然下着大雨。
雨神像被乌云遮住了五感,像个孩子般肆意地尽情地玩弄着,不给人间一秒喘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