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色的芽孢顶破了皮肤,血液从身体里不断涌向花柱,浓绿的萼片也在生长,朱红色的鲜嫩花瓣从中心抽放出来,花瓣上的筋脉隐隐有液体在流动,花丝轻轻摆动,金色的花药也跟着一起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甜香味裹住血腥味弥漫开,眩晕感与迷醉感也一同袭来。
其余的血漫溢出来,眼睛瞪大,一朵花从眼眶里伸了出来,嘴角却慢慢地上扬。
金色的鸟张开翅膀,落在血泊里。
一只脚没有穿鞋,脚趾被磨烂,泥土和血混合在一起。
空气在轻微地发生震颤,似乎是一种轻轻的声腔,调子很轻。
木渺猛地缩紧耳膜,想要再听得仔细一些。
有脚步声,很快,很轻,然后消失不见。
先是跌倒了,然后是绿色的芽孢,血开始漫溢……
木渺再一次将刚才的场景在身体里播放,她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反复将这些细节反复确认,直到蔡春晓死时场景的每一个部分都被准确地存储在了记忆之中。
木渺猛地将眼睛睁开,但什么也看不见,目光从涣散到慢慢聚拢后,她才吐出了一口气。
是那个花,那个叫做金月杜鹃的花。
是那个花杀掉了蔡春晓,也杀掉了阿明。
可是花为什么会杀人呢?现场的脚步声又是谁?
蔡春晓死前让她快跑,她说“他们”来了,他们又是谁?
蔡春晓的死解答了阿明的死,但却带来了一个令木渺更加费解的谜题。
谜语在木渺的身体里来回穿梭,蔡春晓死时的眼睛亮得好像要将人刺瞎,木渺努力让自己能平静一点,从那个意识世界里脱身。
身上的汗渐渐凉下来,木渺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洁白的大床上。
床单微微有些硬挺,是普通快捷酒店常用的那种白床单。
四周先是很安静,接着她听到窗外传来不连贯的汽车声和一些不知道源头的机械声。
房间里的空气里微微混杂着一些打扫的清洁剂味和橡胶味,门外有脚步声,空调机在正常运转。
这是一家酒店房间。
酒店房间里没有人。
木渺随即想起在自己晕倒前的瞬间,她看见巷子口有一个人向她跑了过来,那个人抱住了她,将她带上了出租车。
她听到那个人说要去医院,有一件衣服被盖在她身上,衣服尚有体温,那温度里还有一点淡淡的柏香,这种感觉略微有些熟悉……
“滴”,房间门响。
木渺迅速闭上眼睛。
来人的步子很稳,三步之后,就走到了房间正中,虽然不是很清晰,但细微的柏木味道和昨天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一样的。
这些信息让木渺确定自己暂时是安全的,睁开眼,恰好与那个人的眼睛对上。
果然是那个几天前的夜里出现在楼下,第二天白天出现在咖啡馆,然后接下来数日不曾出现的那个人,楚予。
他手里提着白色的塑料袋,一个装着饭盒,另一个装着切好的盒装水果。
楚予看见木渺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但表情里并没有惊讶,似乎已经预见到是他。
这倒让他有些惊讶。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楚予将东西放在桌上,“不知道你的口味,先随便吃点吧。”
木渺确实饿了,从蔡春晓死到现在,她耗费了很多能量,此时的身体里空荡荡的。
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上,白T恤是全是血渍和污泥。
楚予察觉到她的目光,说:“我有新的,没拆过,就是对你来说有点大,可以吗?”
木渺没有立刻回应,顿了顿,才伸出大拇指向下弯了弯,意思是“谢谢”。
“客气。”楚予从登山包里翻出还装在包装袋里的白色T恤,放在桌上,“我出去打个电话。”
木渺看着他,没有动。
楚予微微笑了一下,拉开门就出去了。
木渺留神,他的脚步声就是停在不远的地方,只是并没有电话声音。
她猜到了他的意思,于是飞速从床上滑下来,进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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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楚予回来的时候,木渺已经将自己收拾干净。
楚予扫了一眼垃圾桶,里面只有两个苹果核,其它的东西一口没动。
楚予面对木渺坐下,直视木渺的目光。
木渺无法说话,但楚予也不开口。
木渺并没有显出急迫,只是将心里的问题一条一条捋过去,她确定楚予知道一些事情,但是她不确定楚予会不会愿意告诉她。
她首先需要弄明白的,是楚予想从她身上获得什么,然后才能知道,自己能从他的身上获得什么。
作为一个哑巴,木渺有足够的耐心,没有人能在沉默这件事上胜过她。
就好像两个下棋的人,五分钟后,楚予终于开口。
“你一点也不惊讶。”
木渺飞速地打出手语,“惊讶什么?”
楚予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看得懂手语?”
“我用手语比谢谢,你说客气。”木渺停顿了一下,将话题拉回来,“你为什么认为我该惊讶?”
“一个刚从离奇死亡现场逃生的人,在一个陌生的酒店房间里醒来,看见一个陌生人,你的表现也是有些过于镇静了。”
“我知道是你从巷子口把我带走的。”
这次换成楚予有些惊讶:“你没有晕?”
木渺拿出手机,打了整整一段话,推给楚予看:“你连续两次出现在我面前,原本就是想让我对你留下印象。
“我是知道巷子口那边过来的是你,而不是一个陌生人,然后才进入昏迷状态的。当然这也是因为当时的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知道你带着我上了出租车,原本是要去医院,但车堵在了路口,你脱了外套盖在我身上,后来你应该是察觉到我的体温下降,恢复正常,才将我带到酒店的。”
楚予脸上的表情玩味起来,木渺几乎描述出了昨夜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分明已经昏迷了……
木渺察觉了楚予表情的变化,她又打了一段字,将手机推到楚予面前,“如果你知道一种叫做闭锁综合征的疾病,会更好理解。患病者意识清醒但是无法动弹,如同被活活埋进一口有窗户的棺材,我的情况类似,不同的是,我是主动关闭了部分意识。”
“主动关闭?为什么?”
“为了将蔡春晓被杀的场景完整记录下来。”
楚予立刻问:“所以你选择住在703,也是差不多的原因?”
木渺看他一眼,打手语,“但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刻出现。”
“我?”楚予笑,“我当然是去找你的。”
“你已经主动找我三次了,为什么?”
“我……”楚予犹豫了下,“因为……我对你,很好奇。”
好奇?木渺最烦别人对她好奇。
没想到楚予接着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话,“你是个,真实存在的人吗?”
木渺眼皮一动,起初好似没有听清楚他在问什么,当这个问句在身体里游荡了一圈之后,她的表情定住,眸光针尖一样后缩,如同两个黑色的漩涡。
楚予意识到,木渺被这个问题激怒了。
“抱歉,是我唐突了。”楚予立刻从手机里翻出前一天的新闻,是之前艾玖发给过木渺的那条,他指了指新闻里“秦X昭”的名字,然后说:“这个人在五年前曾经给你的账户里转过一笔钱,你们什么关系?”
木渺没有回答,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楚予一开始没有理解木渺在问什么,木渺将前面一个问题删除,重新打了一句话:“你什么时候知道金月杜鹃会杀人的?”
楚予一顿,又将问题抛了回去:“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也看到金月杜鹃杀人的现场了,但你没有丝毫惊讶的表现,而且从我们谈话到现在,你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这只能证明,你早就知道。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楚予沉默。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木渺问出了一个他暂时并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木渺察觉到了楚予身上的抗拒,知道自己问到了关键,放下手机,开始等,她的耐心向来都很好。
空调机依旧在响,酒店的窗户外依旧不时传来汽车声,一片黑鱼鳞式的屋顶向远铺开去,许多家的窗台上晾晒着衣服和被单,太阳能吸收着光,反射出略微有些刺眼的光芒。
楚予发现自己的迟疑已经给自己带来了麻烦,他想了想,“这样吧,我们一人一个问题,怎么样?”
木渺比划:“可以。”
楚予率先开口:“你五年前为什么离开庆城?”
木渺打字:“被我养父赶走。你五年前为什么辞职?是不是和阿明的案子有关?”
楚予顿了顿,回答:“家事。秦昭是你什么人?”
木渺看了楚予一眼,继续打字:“你查到的没有错,我离开庆城后收到一笔打款,金额是两万元整,打款人的名字是这个秦昭,备注是欠我养父的钱,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阿明是死于金月杜鹃吗?”
“他的身体里有十二个血洞,和蔡春晓身上的基本一致,当时我们进入现场的时候闻到的香气,也确实是金月杜鹃的味道。你的母亲是谁?”
“不知道。现场还有什么?”
楚予声音慢下来:“我问的是,你的母亲,你的回答是不知道?”
木渺表情变得很难看,打了一串字:“我问你辞职的原因,你说家事。”
楚予知道自己刚才是用这个回答糊弄了她,他正在想要如何弥补,却看木渺又打了一段字:“我没有必要向你隐藏什么,关于我的事,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你不是问我是不是真实存在吗,回答你,可能真不是,我没妈,也没爸,我压根就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字符缺乏语气,标点符号也都看起来平静,但那些字符凑在一起却让楚予呼吸猛地一顿。
他想了想,从自己的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木渺。
木渺也微微顿了顿,接过手机,紧接着,她的瞳孔骤然放大。
那也是一张翻拍的照片,玻璃板上是被拼接出来的一张照片,原本的照片已经被撕碎,而且染上浓重的血迹。
楚予问:“认识吗?”
木渺当然不会不认识这张照片,这是她少女时唯一一的一张照片。
那天是六一儿童节,人民公园前面巨大的熊猫雕像前,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身上是阿明买给她的新的蓝碎花的裙子,她试着笑,但笑得并不太自然。
可阿明依旧说好看,而且将这张照片视为珍宝。
楚予说:“这是在现场发现的,金月杜鹃或许会杀人,但是应该不会撕照片,所以你能想到谁会做这件事吗?”
楚予又问:“想到可能会是谁吗?”
木渺茫然,接着摇了摇头。
蔡春晓死前让她快跑,而阿明的死亡现场有她的照片,还有木三阳,那个对她一直十分冷漠的男人……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而死呢?
一阵手机铃声将木渺的思绪打断,她茫然抬头,发现是楚予的手机,来电显示的名字是郭队。
楚予看了一眼木渺,将电话接通,对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木渺的耳朵。
“楚子,又出了一件放血案,在庆城第一妇产科医院,死者是个出生不到一周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