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想到刚回到小香港,木渺再次收到了艾玖的信息,不过这条信息却是关于楚予的。
果然,艾玖没有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在网上飞速搜索了一圈之后,她很快就发现楚予在辞职后,经营起一个摄影账号。
艾玖进入楚予的各个平台的帐户,账户里都是一张一张的风景,密林、大河、星空、雪山,诸如此类,没有太多文字,就只是在图片下方标注了时间和地点,以及商业用稿的信息,看来是用摄影在养活自己。
她先整理出了楚予这五年来的拍摄照片以及行动路线地图,接着又在网海里搜出了一条四年前的消息。
那是一个植物科普网站,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论坛,会有一些关于植物的分享,里面有一条“牧星人”发的帖子,一张照片和一个求问。
木渺收到了艾玖的链接,打开一看,那张照片上是一朵朱红的花朵,看起来有点像杜鹃,但是比起普通杜鹃要大很多(也有可能是照片的角度问题)。
比较奇特的是这杜鹃的花蕊是金色的,拍摄背景似乎是在一个洞穴之中。
牧星人在照片下求问这朵花的来历,不少人回复,大部分是废话,类似“好漂亮”,“楼主照片P过吧”,“没见过”之类。
只有一个留言回复,说:“金月杜鹃,又名灯盏花,食血,畏光,生长在洞窟深处或地下。”
这条留言下还有回复,被顶到上面的是:“哇,编的好真实哦!”
艾玖将自己搜集到的信息一股脑都丢给了木渺,又发了一个土拨鼠的表情,这次不是求神拜佛,而是“咕噜”一下钻进地下,土拨鼠圆头圆脑,小眼睛圆溜溜的,倒是和艾玖有几分相似。
木渺将那张照片存在手机里,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又将照片重新调了出来。
硕大而红艳的花瓣仿若红色的浪,花瓣叠着花瓣,一层一层地铺展开,没有休止,繁复而浓艳的红色中心是颤动着的金蕊,就好像从花心中间吐出的细长的舌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自己认识这朵花。
那种“认识”是一种本质的认识,与生俱来的,好像每根毛细血管的底端都因为这朵花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木渺又点开了艾玖做的那张地图,上面标注了楚予从2017年开始在微博上发布照片起,他的行动路线。
木渺的手指滑过地图上的那些标记,以武隆天坑为起点,一路去过峨眉山、梵净山、张家界、须弥山石窟等等,接着路线发生了一些变化,起点似乎变成了位于广东的罗浮山,然后一路向西,到了雪岭,可以画一个优美的弧线。
她忽然有了一个奇妙的感觉,快速调出之前的那张花的照片,然后将两张照片前后对比。
果然,按照楚予往返各地的时间来看,以武隆天坑为起点的旅程,酷似那张照片上金月杜鹃的花蕊,而从罗浮山开始,然后一路追点描画,缠绕回环,竟画出了一朵花的样子。
虽然看起来好似是孩子的简笔画,但金月杜鹃的模样依稀可辨,如果按照这个推断,他的下一个目的地应该是,木渺顺着花瓣的走线,圈定了一座山的位置。
乌罗雪山。
木渺将这个想法发给了艾玖,艾玖先是迅速发了一连串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又撤回了信息。
木渺等了许久,聊天框依旧很安静。
木渺收起手机,她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有很大巧合的成分,还不能当成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比起这个奇怪的巧合来说,她更加关心的依旧是艾玖种种的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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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玖给的文件里有4个G的录音,还有一些视频,对木渺来说,这倒比单纯的文字信息有效多了。
五年过去,她可以基于这些信息再次走访,人类的记忆藏着无尽的奥秘,遗忘和记忆往往同等重要。
“哎呀,我有些想不起来了……”是四大爷的声音。
“下午有些晕,我睡了一会儿,你让我想一下……”是徐老师的声音。
“烦死了,问什么问,我哪里知道,想不起来了!”是陈家狗的声音。
木渺发现所有人的录音里,都出现了一段时间的记忆模糊。
在她当年和这些人的相处里,四大爷是个很喜欢凑热闹的,而陈家狗则喜欢传闲话,按道理说这样的事,对于他们来说不可能没有描述的欲望,而徐老师也有些不大一样。
徐老师身体很好,生活极其规律,下午的时候是绝对不会睡觉的……
木渺揉了揉太阳穴,半闭起眼睛。
就好像当年的艾玖一样,这些信息全部都只是绕着边缘打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指向能让木渺感觉自己正在靠近真相。
她犹豫着,或许应该去找蔡春晓谈谈,她几次在经过705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看向里面,有一次恰好正对上那个绿油油的眼珠,是蔡春晓。
而她在看到木渺之后,立刻闪去,如同隐在黑暗里的老鼠,再一次缩回了阴暗的巢穴。
庆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木渺也陷入了瓶颈,最开始得知阿明的死所带来的震荡,逐步变成了烦躁。
没有人在乎这件事。
没有人记得那个人。
他存在过,却又如同不曾存在。
705几乎每天都传来嘎吱嘎吱的床板声,有时候还有那个女人细长的戏腔,木渺感觉自己快要和庆城一起蒸发了。
至于那个楚予,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已经被蒸发完毕,完全没有再出现。
这一天的天气异常闷热,小香港合围的那一小块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奇异的青白光带,木渺经过楼道口,一串老鼠急匆匆跑过,逃难一样。
木渺开门回房,把买来果腹的一盒白饭刚放在桌上,705又传来了一阵“嘎吱”“嘎吱”的鼓噪声响,汽笛声、风扇声、抽水马桶声、家家户户人们说话吵架声,伙同着每一个声音的气味,纠缠在一起,都仿佛热浪向她扑来。
木渺彻底没了胃口,摸了手机钥匙,带着一些暂时想要逃离的心,匆匆出了门。
天光将暗,这城市也早早亮起了灯,只是那灯没有夜的映照,显得不甚明亮。
木渺慢慢走着,街头上是拥挤的人流,随着夜越来越深,水果摊开始收拾卖剩下的西瓜准备回家,一个拾荒的老人在阴影处的垃圾桶里翻找酒瓶子,广场口的花坛上,有个早早把自己灌醉的年轻人,正顶着破锣嗓子唱歌。
木渺烦闷,不知觉从主街道走进了小巷,那破碎不堪的歌声也跟着远了,又继续拐了许久,路灯没有那么多了,夜也更浓了,四周陷入了黑暗。
相比较白天,木渺的视力在夜里会更加敏锐,青石板砖缝间的绿色苔藓,一队蚂蚁匆匆行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猝然之中,她发现自己又走到了一片喧杂的热闹之中。
这一片曾经是明清的老街区,后来政府改建,就成了庆城的风情旅游区,两边的仿古建筑上挂上似乎是统一从义乌批发来的红绸黄边旗,古法米酒古法红糖、脸辣么大的鱿鱼、正宗长沙臭豆腐成堆出现,造出一派虚假的旧日图景。
木渺这些年游荡过很多地方,对这样的景区从来都是避之不及,正准备钻回原来的巷子重新寻个安静的地方时,她忽然间在两间铺子的夹缝里看到了一间灯铺。
在这样充满了塑料与霓虹的明灯亮景里,那灯铺的光并未被旁的光亮给吞噬,反而呈现出一种温厚的沉静感。
说起来木渺也不太明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灯的,尤其是曾经的旧灯盏,或铜或铁的坚硬质地中心,跳动着一株橙红色的火焰,好似黑暗躯体中那枚正在跳动着的红色的心脏。
木渺站在原地看着,许久之后,她慢慢地走了过去,推开了灯店的门。
店铺里的味道很干净,甚至有些干净得过分,方一进门,外面的世界好似就被隔在了外面,木渺没有闻到一丝一毫的尘土或者别的什么奇怪的味道,就是干燥的空气。
店铺并不大,不过三十平的空间却挤着上百种各色灯展。
房顶上掉下来的灯盏多是玻璃或者琉璃,吊着长长的流苏。
地面上是各种高度的立式台灯。
桌子上则摆着不同姿态和时代的台灯,譬如总会出现在民国电视剧里那种绿色灯罩黄铜灯身的小台灯,还有90年代家家户户都会有的黄色灯罩的塑料台灯。
贴墙有一整面多宝阁,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灯盏。
木渺正要细看,蓦地听见了一串脚步声,接着就听见了人声,有点沙哑:“随便看看,有喜欢的,我可以拿给你。”
店铺靠里的一个布帘子被掀开,一个头发洁白的老人走了出来,目测大约得有七十多岁了,老人带着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鸭舌帽,灰色长裤,同色的马甲罩在白衬衣上,身上还穿着一个蓝布围裙,套着袖箍,很儒雅,让人很容易心生亲近。
老人笑着问:“喜欢灯吗?”
木渺点头。
老人看起来也很高兴:“随便看看,有喜欢的,我拿给你。”
因为灯具太多,小店里显得有些拥挤,木渺微微侧身,看见手边放着一盏玻璃灯,红绿黄蓝的玻璃印着灯光。
“那是从印度来的,一个客人留在这里了,换了一盏竹编灯。”
木渺伸手,发现那灯虽看着明亮而璀璨,可灯罩却是凉的。
目光越过一片玲珑可爱红色的琉璃灯笼,木渺看见多宝阁正中的一尊好似树木一般的青铜灯盏,灯座形如喇叭,上面雕刻着云纹,自下向上,一共三层,数来足有十三个灯盏,安静地站立在多宝阁的中间,木渺想象当它的每一个枝叶都被点亮时,该是如何璀璨。
“那是十二连枝青铜灯,梁朝王筠《咏灯擎诗》言,百华耀九枝,鸣鹤映冰池。末光本内照,丹花复外垂。说的就是这连枝灯。”
老人似乎总能发现木渺在看什么灯,木渺转身,冲着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后比划了一个哑语的“谢谢”,老人愣了一下。
木渺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老人说:“你是说,听也听不到吗?”
木渺摇了摇头,指着耳朵,比了个“OK”的手势。
柜台后面的老人摘下了眼镜,慢吞吞走过来,伸手又拿下多宝阁上拿下另一个青铜灯盏,这灯倒是有趣,好似是个杂耍艺人,两只手各顶着一个莲花造型的小盘子,盘子中心各有灯芯。
老人说:“这个灯盏看着倒是也不算稀罕,就是这小人儿,雕得分外灵动,见光生喜。”
木渺接过那灯盏,果然见得左边的灯盘里刻着“见光”二字,右边的灯盘里则刻着“生喜”二字,颇有意趣。
老人看了一眼木渺,又慢吞吞地说:“我早年间认识一个人,她就因为这几个字,很喜欢这灯。”
木渺听着,并没有给出什么多余的反应。
老人将小人灯放回多宝阁,接着又拿出一只莲花造型的青铜灯盏,荷叶为底,颇为厚实,一株并蒂莲花上下交错,灯隐藏在两朵莲花中间,莲花叶好似灯罩。
老人家将两朵莲花扭开,木渺这才发现此处原来是个机关,可以调节明暗。
老人正要继续解释,地面忽然震动了一下,木渺一惊,接着就见天花板上的灯开始摇晃,吊挂的灯饰噼里啪啦碰撞在一起。
木渺的身体被四面八方而来的声音撞进来,虫蛇耸动,屋摇地裂。
木渺猛地意识到,是地震。
那灯铺老板看起来还有些茫然,木渺急忙一把抓住他,就往店外跑去。
老人一边喊着:“我的灯!”
一边被木渺跌跌撞撞地拽到了店铺外面。
这一次的地震不小,二人冲到铺子外面,还能感觉到地面的摇动,周围铺子里的人也都纷纷跑了出来。
老人舍不得自己一铺子的灯,挣扎着还是想回去,木渺心急,可喉咙里又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只好拉着他不叫他进去。
可随之而来的,就是眼睁睁看着屋子里的灯纷纷倒地,琉璃、玻璃、青铜、陶土……砸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