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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子很高，站得笔直，肤色略微有些黑，脸上的骨骼颇有力道，刘海微微遮了眼，但能看见眉眼很深，鼻挺而直。
他的嘴巴在动，右边微微鼓起一个小包，好似在吃糖。
木渺很确信，自己并不认识昨天晚上忽然出现在楼下的那个男人。
但是她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那个男人是因她而出现的。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相反，在她四处游荡的这五年里，她总会在人群里察觉到有人会那样注视着她，然后等她想要上前的时候，那些人又会忽然隐没在人群里，消失不见。
这种状况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热闹的街市，可在那些目光消失之后，她总会感觉自己落入了白茫茫的大雾。
不过昨晚的那个男人有些不一样，他在察觉到自己看到他时，没有躲闪，而是笑了笑，甚至还挥了挥手，然后才转身从小香港门口那盏昏灯下离开。
木渺一边想着等会儿去楼下问问四大爷是不是认识那个男人，一边打开了手机，发现里面有一条好友通过验证的信息。
信息是半夜两点进入的木渺手机，但除了连续四条消息已撤回的提醒外，并没有其它的信息。
木渺发了一个“你好”，等了一会儿，手机依旧很安静。
她索性又补发了一条：“你好，我想看当年您写的那篇名为‘割喉放血，妓女之子魂断小香港’的文章，不知道是不是可以。”
还没有退出聊天框，木渺就看到微信上边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符，但很快又消失了，她又等了一阵，没有收到信息。
直到三个小时后，木渺终于收到了一条信息：“可以见面吗？”
木渺立刻回复：“你方便的地址和时间，我随时都可以。”
屏幕上再次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大约十分钟之后，对方发来一个定位，木渺点开，是距离小香港不远的一间咖啡馆。
她收拾了背包，飞速下楼，刚刚关上门，走到楼口，迎面撞上一个穿着玫红色睡袍的女人，脖子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半黑半黄，焦了一样，绿油油的眼珠子装在眼眶里，身上散发着粗劣的脂粉味和香水味。
二人同时站住，女人抬头，看向木渺，木渺几乎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一具会行走的骷髅，是蔡春晓。
蔡春晓忽然开口：“渺渺。”
木渺迟疑了一秒钟，点头。
蔡春晓的表情僵硬着，如同一块正在落皮的水泥墙，她没再说什么，慢慢转开，依旧拖着步子，跻着拖鞋，从木渺身侧上楼，啪嗒，啪嗒，啪嗒，走到了705门口，打开铁门，关上，再无声响。
因为是周一早上，咖啡厅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咖啡店员在摆弄桌椅。
木渺没有点咖啡，只要了一杯柠檬水。
“叮咚”。
咖啡馆玻璃门上的铃铛响了一声，一个身穿短夹克的高个男人走进来。
木渺抬头，竟是昨晚出现在楼下的那个人。
和昨天相比，他今天看起来稍微精神了一些，应该是洗了澡换了衣服，也不似昨天站在灯下那么疲惫。
来人冲木渺笑，露出一口白牙，很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存在，然后走到一个距离木渺不算太远，但也不算很近的位置上，要了一杯美式。
他是故意的。
她一时弄不清楚这个人的来意，眉头轻微地缩起。
恰好这时玻璃门上的门铃又响了，木渺抬头，玻璃门上的铃铛响，一个小个子女孩走了进来，她两只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背包带，环顾了一下四周，将目光落在了木渺的身上。
木渺自然也看向了她，那女孩子微微愣了一下，犹豫着挪到木渺前面，小心翼翼地问：“请，请问，你是……是……陆成明的……女朋友……吗？”
木渺点头。
“哦，那个，那个你好，我……”女孩“我”了半天，好容易才憋出下半句，“我……是艾十玖郎。”
这个名字让木渺微微停顿了一下，女孩似乎意识到什么，才又小声说：“艾玖，我是艾玖。”
话音落下，又忍不住推了推自己鼻子上的黑框眼镜，似乎是想借此遮掩刚才的紧张。
木渺翻过艾玖账号里大部分文章，她很喜欢和读者留言互动，看得出来是个活泼开朗的性格，总之和此时呈现在木渺面前的女孩有些不同。
木渺察觉到她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狮子头一样毛茸茸的卷发也有些乱七八糟，想到她是凌晨两点才通过的信息，不觉猜测答应与自己见面，对于她来说似乎是个很艰难的决定。
果然，艾玖即使坐下来，也多少显得很局促，背僵硬着，屁股只坐了三分之一的椅子，两只手抓着包，也不讲话，眼睛先是左右看了一圈，又低下头开始看着桌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木渺能感觉出来她有些紧张，但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而紧张。
木渺打了一行字，推过去：“谢谢你能来。”
艾玖这才抬起头，再次扶了一下眼镜，小心地看着木渺：“那个，那个，那个你的，你，你真是陆……”
木渺大约猜到她想问什么，但还是等她将完整的句子问了出来。
“你真是陆成明女朋友？”
木渺打了一行字：“抱歉，女朋友并不是准确的说法，我只是想要用这个称呼引起你的注意。我和阿明一起长大，他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木渺的坦诚让艾玖有些意外，又带着几分犹豫问：“所以，所以你也是真的不会说话？”
木渺继续打字，亮给艾玖：“是的，我的喉咙无法发出声音，当年基本上不太出门，是阿明在照顾我。”
“我……我有点没想到……”艾玖扶了一下眼镜，又看了看木渺，后半句话被吞掉，没有说出来。
这次木渺不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打字问：“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你这么漂亮。”
漂亮。
听见这个词之后，木渺打字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
这时她意识到那个男人也抬起头，看向自己。
这种被审视的感觉并不令人很愉快，她收回目光，把手机上之前打的一段字删掉，重新打了一段，递给艾玖。
“我想看看你当时在公众号里写的那篇文章。”
艾玖推了一下眼镜，说话又结巴起来：“呃，那个啊，那个……当……当时瞎写的，没什么参考价值的。”
木渺打字：“为什么题目里会用割喉，依据是什么？是因为警察找到凶器了吗？”
“呃……那个……那个……其实不是的，割喉是大家传的，是没有看见的，好多人传来传去，就……就都这么说了，我当时在的其实是个八卦周刊，就是耸人听闻……你知道，哎呀，总之，不是，不是真看见的。”
艾玖没想到木渺会这样敏锐，一时脸变得通红。
木渺飞速又打了一行字：“你为什么在做完当时的报道后，就离开了报社，不久又开始自己调查。”
“你……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时间。你的账号很频繁地更新内容是在那个报道之后，如果你还在报社工作，应该没有那么多时间更新。账号里关于这个案子的文章大概是报纸报道的半年之后，所以我猜你应该是离职后又继续追踪了。”
艾玖干笑了一声，“想，想不到，你还，你也挺喜欢推理的。”
木渺打字给她：“我不喜欢推理，我只是想知道杀阿明的凶手是谁。”
“呃……这……这样啊……我……我……”艾玖的结巴越发严重起来。
木渺看她的脸色逐渐惨白，感觉到一些奇怪，她意识到艾玖应该是想说些什么的，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开端，如此便结巴起来，到后来索性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木渺打了字，推过去，“我可以看看那篇文章吗？”
“对……对不起，我，我只是，算了，那个报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我，我发你。”
艾玖急急忙忙翻出电脑，先是和那个黑框眼镜的咖啡店员要了wifi密码，又手忙脚乱地插电源，在键盘上鼓捣了一会儿，木渺发现自己收到了一份文档。
木渺打字：“谢谢。”
艾玖勉强扯了扯嘴角，摇头。
木渺瞟了一眼高个子男人，男人笑着冲她点了点头，木渺仍旧不明白他的意图，索性暂时不理，开始认真看那份文档。
咖啡店员走过来小声询问艾玖喝什么，艾玖很警觉地环视一圈四周，发现咖啡馆里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时，才松了一口气，小小心心地说：“蜜桃乌龙，全糖，加奶盖。”
粉色的蜜桃乌龙上了桌，艾玖小心地嘬了一口，甜腻腻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时候，她偷偷翻起眼皮，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正在看文章的木渺。
这个木渺，可真是漂亮啊，让她忍不住想起了最近看的一部叫做《暗夜神女》网络小说。
她的脸是细巧的，白瓷样剔透的面孔上，眉眼皆是细长，如同工笔，眼皮却有些宽，瞳仁黑到发亮，几乎好似两盏小小的灯，鼻型也是精巧的，唇却微微地有些厚，露出些许憨态。
她的脖颈也是长的，流畅的线条顺着肩膀滑落，虽然只是简单的衬衣长裤，但衣服的质感很好，看着就是那种很贴合身体的材料，手腕上系着的红绿丝带恰到好处地点缀了衣服朴素的色彩。
那丝带实际上有些旧了，但很干净，有一种温柔的感觉。
总的来说，这几乎是一张不属于人世间的面孔，也根本不是一个自幼在小香港长大的人能有的气质。
艾玖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想来想去，只感觉她的身上，透着一种远处的孤单。
虽然当时的走访里提到这个木渺会跟着二楼的一个老教师学书法，陆成明也给她带些社区图书馆的书，但也不至于会变化这么大。
所以她离开小香港的这五六年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还有，她为什么要离开小香港呢？
她真的是当时陆成明那个青梅竹马木渺吗？
木渺虽然在看文章，但也察觉到了艾玖这一系列动作，不过当她微微抬头，艾玖立刻收回了目光，恨不得将头埋到桌子底下。
将目光收回手机屏幕之前，木渺又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位置，只是这一次，那座位已经空了。
**
艾玖的文章写得不错，除了题目有点耸人听闻，文章逻辑清晰、叙述直白、细节充分，不堆叠词藻，每一个推论总有事实细节支撑。
唯独就是文章里对于阿明的推测，因为是基于小香港住户的言辞，没有什么可信之处。
阿明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争勇斗狠，完全没有和黑社会有任何的关系，更不是什么街头的小混混。
而所谓的混，不过是因为他大部分时间在打工挣钱，因为听木三阳提起过木渺并非是个天生的哑巴，而是在三岁的时候忽然失声，所以他想要攒好了钱，带着木渺去大医院看喉咙。
但是因为母亲的原因，每一份工都干不长久，所以总是会换工作。
他大部分时候都不会主动与人动手，除非是有人嘴里不干不净传木渺和他的闲话。
而且他也并非对蔡春晓怀揣着许多恨意。
有天下午他不知道怎么激怒了刚刚起床的蔡春晓，被蔡春晓用玻璃杯砸烂了头。
木渺替他止血，听着阿明闷闷地说了一声：“她也挺可怜的。”
看完文章的木渺将文档存好，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你是怎么推测凶手是陌生人呢？”
艾玖没想到木渺看完文章之后，首先发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不过她的推论事实上都已经在文章里写了。
果然，木渺又补了一行字：“逻辑推论是因为你排除了每一种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我是想听除了逻辑之外的原因。”
艾玖脱口而出：“直觉。”
当这两个字从艾玖嘴里蹦出来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感觉有些匪夷所思，因为她从来都不太相信什么“第六感”或者“直觉”之类的东西。
作为当时最早一批冲到案发现场的记者，虽然在警戒线外，她也收集到了不少讯息，特别是惊慌失措的小香港居民们所描述的案发现场。
割喉当然是出于猎奇的八卦，放血是最出现次数最高的词语。
除此之外，就是那一股奇异的香味，以及阿明的妈妈是妓女这件事。
还有人描述到不知道为什么当夜都很早就睡觉了，感觉自己很困。
当时的艾玖就已经有了这个直觉，但是她不肯相信，于是花了更多的力气调查走访小香港的居民，挖出了阿明和703原住户木渺的关系，甚至还对蔡春晓的几个老恩客都如数家珍。
还有阿明在小香港住的那些年里，打过的架都被她按照时间和原因一一归类（归类的结果果然是以被老板欺负和说木渺闲话为两个主要原因）。
因为小香港的居住情况太过复杂，再加上阿明母亲的缘故，阿明身上有着很复杂的人际关系。可随着她不断深入挖掘关系网，却感觉到自己只是陷入了许许多多的关系，距离阿明的死亡越来越远。
木渺问：“文中提到的熊哥，你有见过真人吗？”
艾玖知道她提到的这个人，这个人有黑道背景，当时有证人目击阿明在下午的时候与此人发生了口角争执，于是就有了所谓“黑道复仇”的说法，但是艾玖用小拇指头想都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木渺又问：“你为什么会对蔡春晓的客人那么好奇？是认为那里面有凶手吗？”
“呃……这个，就是调查嘛，因为她……社会关系层面的调查而已。”
“鸟形金坠，怎么会注意到蔡春晓身上的这个？”
“这……以为是，是……物……物证，还是……我……我其实也不知道。”
“那蔡春晓手腕上那个蚕豆形的疤呢？”
“呃……就是，就是不小心看到。”
木渺停顿了一下，阿明的手腕上其实也有一块疤，是蔡春晓用烟烫的，皮肉全部都缩在一起，接连烫了四五根烟，阿明的惨叫声一直是木渺的梦魇，那是她第一次那么恨一个人。
木渺接着又打了一行字：“你文章里提到的那股香气，你有闻到吗？”
艾玖这次回答地很快：“当时人太多了，味道已经被冲散了，我自己没怎么闻到，但是我当时有着重问过小香港的住户。”
这股诡异的香味确实是当时案件里一个特别的线索，艾玖也在这条线索上做过一些功夫，甚至还按照居民们的描述，找了一些可能的花和香水，但是没有一个是居民们闻到的那种香味。
木渺打字给她：“你能回忆一下，当时，你都闻到了什么味道吗？你可以闭上眼睛。”
艾玖不太理解木渺为什么会执着于自己是否闻到了那个味道，她确实没有这个记忆，但她还是按照木渺所说的，闭上了眼睛，努力调动自己的记忆，试图回到案发的那一天。
她只能记得自己在跑，天气很热，她的衣服还被一辆摩托车给挂破了，她在不断的和不同的人说话，问到最后已经精疲力尽，但是回到家却亢奋地不行，根本睡不着。
果然，记忆里完全没有，记忆是破碎的。
木渺想了想，打了一行字：“关于当时办案的警察，你有记忆吗？”
“只记得好像是叫楚予，市刑侦大队的，不过那时候我就是个实习记者，警队也有纪律，采访不到。”
木渺想了想，问：“你有他的照片吗？”
艾玖在手机里翻了半天，将一个短视频发到了木渺的手机里，木渺点开，视频里人头攒头，警察在拉警戒线，一个瘦麻秆样的记者拼命追着一个警察模样的人，想要询问案件信息，那个警察的正脸露出，板寸头，浓眉大眼，有几分英俊，还有几分野和憨，但硬着脸，有些吓人，他一把就将记者拦在外面：“不要影响警察办案！”
木渺再度抬头，看向那个空掉的座位。
是他。
楚予。
艾玖不知道木渺在看什么，跟着看过去，然后诧异地问：“怎么了？”
木渺打字：“这个警察，刚才就坐在那里。”
“啊？”艾玖也吃了一惊，“我怎么完全没有发现？他为什么会在？”
木渺继续打字：“不知道，他昨晚也出现了。”
“啊？难道也是想查当年的案子？在哪里啊？他在哪里出现？”
“小香港，703楼下。”
“703？”艾玖的注意力迅速从忽然出现的辞职警察身上移走，毕竟多年来那里都是庆城的鬼故事集散地，在庆城城市生活微博里常年置顶，浸淫在传闻里太久，只要是这三个数字组合在一起，艾玖就会感觉有阴风在耳朵后面吹。
“不，不对，你怎么会晚上在那里？”
“我将703租下来了，我住在那里。”
艾玖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确认眼前这个人应该就是那个木渺了，否则她怎么会为了一个城中村里意外死亡的小混混做到这一步呢？
看来有一点信息是准确的，阿明生前对木渺十分照顾，木渺与阿明感情很好……木渺看着艾玖的神情变化，将之前的一个问题重新打了出来：“你为什么中止了调查？”
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艾玖忽然僵住了。
木渺看出她有些不对劲，在手机里输了几个字推过去，没想到艾玖“腾”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跑，跑了一半，发现自己的包还在原位，急忙冲回来，对着木渺深深鞠了一躬，说：“对……对不起，我，我还，还有事，我要先走了。”
接着不等木渺反应，快速跑出了咖啡馆。
木渺不觉诧异，立刻想起艾玖最开始的犹豫和掩饰不住的恐惧。
她再一次打开二人之前的对话框，犹豫着该说点什么，不想艾玖的信息先进来，“对不起，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我没有办法和你继续聊这件事了，这些文件都是我当年整理的，希望可以帮到你。祝你一切顺利。”
这条信息后面，是一连串文件包。
木渺将文件打开，大概扫了一眼文档标题，果然是事无巨细，从一个记者的角度，对五年前的那一场案件信息进行了详尽的收集，只是可惜这些信息都是在案子的边缘打转，并没有进入更深。
木渺的手指在那些文件上划来划去，显然，比起艾玖说了的这些，她没说的那些，以及为什么不愿意说，为什么停止调查，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艾玖离开后，木渺在咖啡馆一直坐到了黄昏。
除了在看艾玖给她的资料外，她猜测楚予应该会在艾玖离开之后来找她，他既然会出现两次，那么一定会有第三次。
只不过她这一次的推测却落了空，楚予并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