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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肉、千层肚、鲜猪黄喉、毛肚、鹅肠、牛肝、鲜芽梗，红肉绿菜，中间围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翻红的火锅汤，空气中弥漫着辣椒、花椒与牛油激烈碰撞的热味。
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各占桌子的一角，弓腰弯坐在这间开在防空洞里的火锅店里。
郭瀚看也不看坐在他对面的那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只是埋头苦吃。
好一阵才端起手边的冰可乐，咚咚咚喝空了一罐，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将可乐罐捏扁放在一旁，才抬起头说：“怎么着，不饿？”
楚予自坐下后确实没有动筷子，满是泥水的登山包歪倒在凳子旁，他倒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当年刚开始跟着郭瀚办案子时候的规矩模样。
听见郭瀚问，楚予立刻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车上吃了，不饿。”
郭瀚看他还是当年那副犯了错就知道讨好卖乖的蠢样子，冷笑了一声，“哦，不饿就看着。”
郭瀚的筷子在红汤锅里上上下下，等又造完了一盘牛肉后，随手抽了一张餐巾纸，又摸了一根牙签，站起来准备走人，好像真的就只是来吃火锅。
楚予急忙站起来，问：“瀚哥，来队里的，是那个木渺吗？”
郭瀚眉尖一挑，明知故问：“哪个木渺？”
“小香港原703的住户，也是现场被撕碎的照片上的那个姑娘。”
“你怎么知道就是她？”
“陆成明的母亲当年就对案子没有兴趣，他那个血缘上的父亲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儿子的存在，如果真要说有人还想重启这个案子，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个木渺。”
郭瀚听楚予说完，转过身重新坐回塑料凳子，盯着楚予，忽然笑起来：“记得这么清楚啊，我怎么感觉坐我对面的还是个警察呢？”
楚予面色一顿。
郭瀚笑：“别停，继续啊。”
楚予没有继续，微微垂了头。
郭瀚看他不吭声，又说：“说说，你这在外面跑了五年，查到什么了。”
楚予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郭瀚先是看着他，继而也沉了脸，面无表情地捞起筷子，在锅里找了又找，“楚子，我带你第一年，那年你多大？”
“二十二，警校刚毕业。”
“你今年三十了吧。”
楚予迟疑了一下，才轻微地“嗯”了一声。
“那一年你说你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个好警察，你能给我说说，怎么就叫好警察吗？”
楚予犹豫了一下，笑了，只是笑得有些尴尬，声音很低，还有点哑，他说：“逃兵肯定不算。”
郭瀚猛地将手里的筷子一摔，伸手揪住楚予的领子，脸上跟浇灌了水泥一样冷下去，“原来你知道啊！”
楚予的衣领被拉紧，下颌也跟着被迫向上。
“小伟出事，我给你发信息，为什么不回？”
楚予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楚予！我问你话呢！”
“我没看到信息。”
“你的手机是摆设？那你怎么看到我给你发的信息？”
“我在一个山洞里，没信号。”
“山洞？你在山洞干嘛，鼓捣你那些破照片？”
“花……我在找花。”
“花？”郭瀚微微侧了侧头，感觉自己是出现了幻听，“不是，你再说一遍，张小伟顶替你出任务被捅了三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楚予很僵硬地回答，“我在一个山洞里找花。”
郭瀚一拳头抡了上去，引得周围食客一阵惊叫，楚予的头被打得歪到一边，耳朵里嗡嗡作响，停了一下，嘴角破了一块，涌出一些浓稠到不太正常的红，他将那些血吞了下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以为有人闹事的老板匆匆赶来，看清动手的人，表情不觉有些尴尬，上前问：“郭队，你这是……”
郭瀚不说话，倒是楚予一边将摔倒的凳子扶起来，一边对着老板说：“老板，没事，是我惹我哥生气了，不好意思啊。”
老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了看郭瀚，郭瀚也知道自己刚才是没控制住，对老板微微点下头，只是脸色铁青，整个人看着跟个煞神一样。
火锅店老板也和郭瀚相熟，帮着安抚了周围的食客，又让服务员将洒落一地的东西收了。
两个人重新坐回红塑料凳，各自沉默下去。
红油锅被重新烧了起来，没等多久，又翻腾起了红色的油泡。
楚予问：“小伟现在在哪儿？”
郭瀚说：“和你一样，辞职了，韧带断了，右腿废了，说是不想给警队添麻烦，听说是去深圳当保安了。”
小伟没正式编制，是楚予一手带出来的辅警，一直楚哥楚哥地叫，把楚哥当偶像。
楚予没吭声，他这五年一直刻意屏蔽之前的日子，被郭瀚一拳头打了回来。
郭瀚抬眼，这时再看楚予，一时竟有些陌生起来。
十年前楚予从警校毕业，第一个案子就是跟着郭瀚一起办的，打那儿之后，两个人几乎没怎么分开过。
他熟悉的楚予根本不是现在的样子，十分精神的一个小伙子，板寸底下是一双乌亮亮的眼睛，还带着一股子山野里的匪气，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跟一头永远不知疲倦的油光水滑的大叫驴差不了多少。
眼前这个人，笑虽然还是挂在嘴角上，可却完全没有进到眼睛里，身上却披挂着极深的疲惫，不知道是因为赶了很多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但郭瀚同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个家伙依然还是当年的样子，头发是微微长了些，还有些胡茬，但整个人没有变化，说不清楚这五年的时间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什么印记。
唯一清楚的，就是倦，一种极度的倦。
郭瀚一时气闷，竟不知到底该拿这个小子怎么办，重新拿起筷子，复又摔在桌上，捏着可乐罐猛灌，用来泄愤。
许久，楚予才慢慢说：“瀚哥，你记得我们当时打开703的门，满地的血，但是一点血腥味都没闻见，反而闻到了一种香味吗？”
郭瀚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楚予。
“我们当时一直认为是某种香水，但是我们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种味道。”
“是。”
“我找到了，是花香。”
“就是你找的这个花？”
“对。”
“这能说明什么？还有，这和你辞职有什么关系？”
问到这里，楚予却又不说话了。
郭瀚看着他：“楚子，其它的话我也不说了。如果你说的这个花确实是陆成明案重大线索，你现在有义务要配合调查工作，至于那个木渺，是不是能让你见她，也不由我说了算，是你自己说了算，你明白吗？”
楚予将头垂下去，眼神落在桌子上，桌上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子，郭瀚感觉时间好像忽然停顿了，直到楚予低低地说了一句，“瀚哥，你相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吗？”
“什么？”郭瀚感觉自己好像又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楚予没有继续，犹豫了很久，才抬起头，对着郭瀚说：“瀚哥，我阿爹死了，阿妈失踪了。小伟的事……我的错，我当时确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郭瀚一愣。
他大概知道一些楚予的家庭背景，亲生父母的情况不是很清楚，就知道七八岁的时候还在街头流浪，当过乞丐，也当过小贼，也被拐卖过，最后是被西南一对彝寨里的夫妻收养，这对夫妻对他很好，供他读了书，后来又到了庆城上警校。
说起来楚予性格不错，整天嘻嘻哈哈的，原生家庭那些事好像也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记，他要不说，还真以为是那种幸福家庭长出来的小孩儿。
只有在逼急了的时候，他身上的匪气和野性，才会稍稍露些端倪。
“什么时候的事儿？”
“具体失踪日期我不是很确定，我是接到寨子里电话，说我阿爸死了，等我回去之后，才发现阿妈不见了。”
“你阿爸怎么死的？”
“和陆成明一样。”
郭瀚感觉自己好像勉强能拼凑出楚予无故辞职又人间蒸发的缘由了，可又模模糊糊的，感觉知道和不知道没多大的区别。
他看着楚予，楚予却只看着火锅里那些翻起又落下的油泡。
郭瀚问：“其它还有什么，是你能告诉我的？”
楚予摇头。
郭瀚说：“你来找那个木渺，是认为她和你阿妈失踪有关？”
楚予点头。
“那就这样吧。”郭瀚起身，招呼了服务员，等服务员的那点功夫，他想了想，说：“最近不要离开庆城，如果真的有线索出现，该传唤你，你得到场。”
楚予抬头，“好，我知道了。”
郭瀚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说：“还有，什么时候有空，自己去小香港看看吧。”
这话说完，郭瀚找拿着账单走过来的服务员结了帐，穿过挨挨挤挤的桌子，很快就消失在了防空洞外面的那条黑街里。
楚予仍旧坐在原处，看着锅里的食材混成一团，口中默念了一下那个熟悉的地名，伸手将登山包重新背在身上，大踏步离开了火锅店。
此时的庆城，已经彻底地进入了黑夜的喧嚣。
这是一座双面城，如果从城市的上空看，林立的高楼与绚丽无比的灯光使得它如同夜空中的被释放的烟火，但如果你深入到楼与楼那些低矮的巷弄之中，则完全是泥泞与污糟。
楚予背着硕大的登山包，从璀璨的商业街拐入小巷后，就瞬间闯入了一片嶙峋的黢黑之中，他的记忆力还算不错，拐了几条小巷，就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城中村。
新月当空，只一线浅浅的弧。
从大门穿过，他站在在四幢楼中间天井一侧的墙壁上，目光落在了西楼七层那间紧闭的房门上。
703。
他似乎到现在都可以闻到那股醉人的甜香，他也清楚地记得当自己多年后重新回到寨子里，被养母留下的一记手札引到那洞穴之中，那股一模一样的醉人甜香瞬间将自己包围的感觉。
五年了，时间在他身上已经停止了五年。
他从口袋里摸了一颗橘子糖，拨开外边的白色玻璃纸，将糖丢进了嘴里。
忽然，703的房门打开了，暗夜之中，女人身上的白衬衣显得很灼目。
楚予知道郭瀚特意点这个地名是有用意的，起初的打算只是想先过来踩踩点，但没想到703里竟然住着人，看起来还是个年轻的女人。
他忍不住直起了身子，望了过去，而那个年轻女人也在瞬间望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