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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被遗忘的房间

离开五年后,木渺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城市。

从庆城火车站搭乘5路公交车,到了新民路下车,从第二个交叉路口拐进去,沿着一条湿润的柏油马路向上,会走入一处居民区。

这里四幢高楼合围,从东到西,一间一间幽暗闭塞的屋子蚁巢般排布,中间的天空被交错无序的电线切割成各种不规整的图形。

一只红色气球从小孩手里脱了线,慢慢向上飘。

木渺顺着向上望,红气球穿过了电线分割出的方格,没了踪迹。

只有一些黑点样的飞鸟落在那些电线上,这是她记忆中的场景,在其它任何城市都从未复刻过。

西楼301的陈家狗早年间去过香港,算是这幢楼里颇有身份的一位,总是穿着他当时在九龙某个殡仪馆里给人家抬尸体时添置的肥大西装和大头皮鞋,在楼里吆五喝六。

据他说,现在大家伙住的建于90年代的四幢老楼,和他在香港时住过的地方一个模样,后来逐渐叫开去,大家就把这儿的四幢楼统称做“小香港”。

木渺后来真的去了香港,没有找到陈家狗说的那个地方,但是她发现自己不喜欢“小香港”的原因和不喜欢香港的原因差不多,都是那些源于潮湿溽热之中交缠在一起无法完全分辨的味道和声响。

现在的“小香港”不比陈家狗搬进来的时候,当年这里也是又破又旧,可总还是亲切热闹,对此木渺倒是没有明确的感觉,但后来小香港西楼703室出了命案,一下子就都变了。

死的是705室蔡春晓的儿子阿明,据说是被人割喉放干了身体里的血,死相极其凄惨。

阿明的母亲蔡春晓是个做晚上营生的,恩客也大多都是小香港里的阿爷大叔,不时也有一些这城市其它角落里的客人,阿明往日里也是靠这些阿爷大叔给活干。

他是个很结实的大块头,牛一样的身形和性格,打架的时候不需要动手,只要站在巷子口,巷子外面的人就会哆哆嗦嗦撂下一句“你等着”,然后落荒而逃。

蔡春晓大部分时候都很恍惚,儿子死时,她也木头一样,先是被警察带去问了话,回来之后也没有什么反应。

陈家狗关心她,提了一兜子苹果,她拿起就吃,一个接着一个,吃了一地的苹果核,吃完了就去睡,到了夜里依旧开张。

只是地上的苹果核没有人打扫,和烟蒂、卫生纸、塑料袋、外卖盒之类的垃圾混在一块,散发出酸腐的味道。

当然阿明被杀还是让她的生意受了波及,于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对整个凶杀案最有切肤之痛的人是四大爷,阿明死得惨,又无人烧纸,好几个人都神经兮兮地说夜里上厕所的时候,撞上了脖子里横着一把菜刀的阿明。

那原本壮如公牛的男人浑身惨白,坐在703的门口,痴痴地望着每一个经过他的人,甚至还有人说自己被阿明央求,希望能帮他把脖子上的菜刀拔下来。

如此,不止是703空了整整五年,整个七楼的租客都日渐稀少,四大爷就靠着房租吃喝赌,看着703日日空置,还影响了周围的租价,恨不得自己搬进去住。

可他也怕鬼,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白天经过703门口的时候,骂一句死了五年的阿明:“X你妈X的死鬼!”

不过今天四大爷倒是兴奋,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连着问了好几遍,“你确定要租703?”

木渺点头。

四大爷说:“那我可要和你说清楚,那里面死过人的,有鬼的,你可不要说我诓你一个小姑娘啰。”

木渺从背包里拿出一沓红艳艳的百元大钞,放在四大爷面前。

四大爷打眼一瞧就知道,一万,没错,肯定是一万,银行的封条还在上面呢。

即使早就熟悉了在小面和煎饼果子摊子都用移动支付,四大爷还是对这些实打实的票子有着非同寻常的情感,这才是钱啊,货真价实的钱啊。

四大爷眼眶都热了,飞速从办公桌右边的抽屉里,熟练地翻出一把系着红毛线的钥匙。

木渺又从包里拿出几张印了字的纸递给四大爷,四大爷打开一看,是合同,上面写明了房间号、租期,以及租金和押金各是多少,合同下附了身份证复印件。

“不租白不租,不赚白不赚。”四大爷一边想着,一边乐呵呵地准备签字,忽然看见身份证复印件上的名字,猛地抬头,“你叫木渺?”

木渺知道四大爷终于认出了她,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对,我是木三阳的女儿木渺,703曾经的住户。”

四大爷光秃秃的脑袋里“轰”的一声,身体也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瞪着两颗浑浊的黄褐色眼珠,重新看向眼前的姑娘。

其实当年木渺和她爸在小香港住的时候,四大爷也没怎么见过这个丫头。

木三阳在菜市场卖肉,早出晚归,每周准备一筐白饼,三颗大白菜,然后就什么都不管。

木渺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没上学,从小就呆在黑乎乎的703,几乎不怎么出门。

跟她走得近的,就是二楼退休后被儿女赶出家门的一个姓徐的小学语文老师和阿明。

阿明很照顾木渺,不打工的时候就在703,替木渺弄吃的喝的,出去打工路过市场,看见穿的用的,也会带来给木渺。

有时候是件花裙子,有时候是个发卡,看见别的小姑娘会用擦脸油、洗发膏,他也去市场里买,买前还会闻闻味道,说是因为木渺不喜欢太重的香味。

小香港里的人都说阿明这是给自己准备小媳妇,当时传谣言的主要是陈家狗的儿子小成,阿明当着众人的面在小香港的天井把小成狠揍了一顿,气得陈家狗站在天井连着骂了三天。

最后还是四大爷当了和事佬,让阿明赔了五百块钱了了这事。

只是阿明死的时候,木渺已经离开小香港半年了。

四大爷也问过,木三阳说是送回老家了。

后来木三阳也失踪了,大概过了三个多月,才听说尸体从护城河边上的淤泥里被人挖了出来。

四大爷依旧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木渺会是当年那个藏在黑洞洞屋子里的小丫头。

脸庞子白白净净,头发乌乌亮亮,眼珠子也跟两盏小灯一样亮得吓人,整个人细条条直溜溜地站着,跟电视里的小明星似的,哪里是当年的黄毛丫头。

“木渺啊,你知道阿明,阿明……是死在你那屋里吧。”

木渺点头。

“要不,大爷给你换一间屋吧……”

木渺摇头。

四大爷只好将钥匙递过去,木渺接过,微微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就提着行李出了门,往703去了。

四大爷看着那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那一沓红艳艳的百元大钞,心里开始犯嘀咕:这丫头,她哪来这么多钱?她怎么忽然就回来了?她租那破屋子要干什么呢?

**

锁扣有些老旧了,钥匙插进去的时候,很涩,用了些力气才将那扇铁门打开。

一股腐败的霉味向木渺冲了过来。

瞬间,隐藏在她身体里原本以为早已经消失不见的腐朽味道,立刻复活,如同在幽暗潮湿的世界里蔓延开去的葎草,急速穿行,将她丢回了过去。

但木渺还没有做好回忆过去的准备,她飞速走进房间,在靠近西面的墙角边准确地拎起一只死老鼠丢了出去,打开门窗通风,然后又快速退出来,背靠在已经落漆的铁栏杆上,等着屋子里的霉味散去。

此时是下午三点,在白日里讨生活的人正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而那些常在夜里揾食的人则在抓紧时间补觉,所以这也是小香港最安静的时候,只偶尔有一串鸽子从空中飞过,留下一串微有回响的振翅声。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木渺看向隔着一个楼梯口的705,那间房子的门紧闭着,铁门上的绿漆掉落,露出猩红的内里,铁窗栅栏里有玫红的纱帘,破了几个洞,就好像被撕扯过一样。

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她能听见那扇门里传来的女人的鼾声。

是她,阿明的母亲,蔡春晓。

她还在,还活着。

阿明比她大两岁,因为那间屋子而过早地知晓了男女之间污糟的关系,他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提起那间屋里的事,但是她总可以闻到那间屋子里劣质脂粉与腥臊污秽揉杂在一起的味道。

她的嗅觉很好,还有听力,包括触觉和味觉,以及对所有感官的记忆能力。

声音、气味、触感,所有这些,只要是她经历过的,都会如同落在身体里的蒲公英碎片,融入骨血,生根发芽,再不会离去。

佛家说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木渺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很多坏事,于是得了这个惩罚。

虽然距离很近,但木渺见过蔡春晓两次,一次是蔡春晓来敲门,用各种污言秽语骂阿明,让他回去给她做饭,那骂声一直未停,夹杂着一串摔锅砸碗的声音。

第二次是离开小香港的那天,她刚好在门口遇到蔡春晓去丢垃圾,穿着玫红色的短睡衣,趿拉着拖鞋,两根指头中间夹着烟,半闭着眼摇头晃脑地哼着歌从自己身边走过,那歌叫《你从哪里来》,木渺在收音机里听到过。

蔡春晓生了一副好嗓子,歌声动人,尾音很长,很俏皮,很快活的样子。

就在木渺思考着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敲开那扇门的时候,她听见那屋里的女人发出声音,接着似乎是下了地,穿了鞋,啪嗒,啪嗒,啪嗒,是冲着门走过来。

木渺来不及思考就闪进了703,关上了门,屏住呼吸闭着眼靠在门板上。

等拖鞋啪嗒,啪嗒,啪嗒地走远了,木渺才睁开眼。

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恐惧,她暂时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女人。

也就这个时候,被压缩的记忆彻底地在她的身体里泡发涌开了。

门口的一个小台子分明是空的,但是她却可以闻到一股酸涩的味道,那是因为她童年时在这里使用的不锈钢锅上有一层黑漆漆的油垢,洗了很多次,都洗不干净,那股酸涩的味道就是小苏打和白醋混在一起的酸味儿。

小屋中间的半扇玻璃窗上,玻璃窗的铁框上是陈旧的铁锈味。

跨过去,里面依旧摆着的一张小床,小床的对面是简单的衣柜,衣柜旁是一张简易的木桌,上面压着一块玻璃板,曾经这里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廉价墨汁的味道。

因为她无事可做,就在这里写字,抄一切可以抄的东西,报纸、小广告、宣传单,后来阿明学会了从社区图书馆借书,他也不会挑,每次从书架上包五六本,拿来给她。

那时候她经常很饿,饿了不知道怎么办,就用抄书来抵抗饥饿。

她什么都抄过,《地心游记》《富爸爸穷爸爸》《活着》《月季图鉴与栽培养护指南》《太极图谱》《爱因斯坦的梦》《犬猫营养需要》《看不见的城市》《西方哲学史》《百年孤独》《十万个为什么》《少有人走的路》……用徐老师教给她的魏碑,一字一字,慢慢抄写,以此度过那些饥肠辘辘的漫漫长日。

木渺在小床上坐下,花了不少功夫将对过去的感觉记忆从身体里暂时驱逐出去,才定下心神开始观察此时的房间。

她将屋子里的家具全部拖拽到一起,使得地面上的血迹可以完全展露在自己的眼前。

此时屋子里已经昏暗,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已有些模糊不清,不过这些对木渺来说却并不是什么障碍。

陈旧的褐色血迹犹如远古时期的壁画,占满了整个房间的地面,木渺在那深浅不一的褐色之中勉强辨认出了一个人形,目测正是阿明的身形。

木渺趴伏进那个人形,模仿血痕的形状,侧卧,微微蜷缩起来。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在那个形状里继续呆着,肌肤开始一点一点浸染上房间深处燠(yù)热而污浊的空气,鼻腔里充满了腐败与酸臭的味道。

很可惜,味道虽然能在记忆中留存许久,但是却很难在一个空间里保持过长的时间。

五年的时间,实在太过久远了,屋子的气味经历了五年的繁殖,孕育出了更多的恶味,使得她无从分辨这其中有什么是阿明死时所留下的气味。

她仍旧蜷缩在那个沉血留下的形状里,闭上眼睛,尝试从声音里辨别是否有可用的信息。

小香港的隔音并不好,一旦留神细听,整幢楼的声音都好像一波一波的潮水涌了过来。

先是隔壁704的水开了,锅里煎着什么,油滋啦滋啦地响。

接着是一个女人正在扇一个小孩的巴掌,小孩在哭,但是哭声不大。

再接着就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是705。

楼下604,两个凑在一起写作业的初中女生正在讨论一本名叫《暗夜神女》的网络小说。

不远处传来火车压过铁轨的声音,是了,此处确实靠近铁路,这一片楼房当年就是靠着铁路建起来的。

再接着,楼下传来了一声熟悉的车响,是垃圾车……

木渺睁眼,看了看时间,7:30,五年过去,这辆垃圾车倒是准时。

声音和味道一样,声音是临时的,并无法持久,持久的是人的行动,她只能在万千线索之中,去寻找当年有可能存在的目击证人。

知道自己无法再通过嗅觉、触觉和听觉提取到更多的信息后,木渺才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她将目光落在那个侧卧的血形上。

侧卧,微微的蜷缩,这个动作要被割喉,操作起来感觉难度很大。

当时的阿明应该是躺在地上,地面被血沁透了,几乎蔓延了整个屋子的地面,然后还向上渗进了墙壁,如此看来,放出的血不会少于4000毫升,几乎是一个人全部的血量。

血渗入了地面、墙壁,喷射出去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凸出或者凹陷。

地上的血痕就好像是一杯水被打翻了,一层一层的水波荡漾出去,至于装水的容器,似乎原本就已经是个死物了。

看来她看到的新闻里至少有一件事没有错,阿明是因为失血而死,至于是不是割喉,可能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动作?

侧卧,如同一个婴孩,没有反抗。

可这不是阿明的性格,阿明不可能会乖乖地被人杀而不反抗……

木渺并不具备专业的痕迹分析本领,她所依靠的不过只是比常人灵敏一些的感官,因为调动了太多感官,她的身体很累,仰头躺在了那张闭塞狭窄的木质小床上,闭上眼睛休息。

而当眼睛闭上的时候,就立刻看见了活着的阿明,高高大大的阿明,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干净的肥皂味儿的阿明。

阿明知道她的鼻子因为过于灵敏而无法忍受繁杂的味道,所以每次来找她时,都会先洗澡,于是她对阿明的记忆里,有许多都是清水里夹杂着干净的肥皂味。

而她睁开眼的时候,阿明也从记忆里离去。

她盯着天花板,天花板的一侧被水泡过,露出黄色的印记,形状好似她在书里见过的一种名叫狰狞的恶兽。

她再一次闭上眼睛,开始用身体搜集来的所有感官信息,仔细地在脑海里勾勒当时阿明死时的场景,场景越来越清晰,直到彻底烙印在了血液和涌动的细胞上。

许久,身体彻底地恢复了平静。

她张开嘴巴,一字一句,无声地对自己,也对曾经死在这屋子里的阿明说:“阿明哥,我回来了。

“我会找到是谁杀了你。” MhkZNuUaSQ+o3hiOgBYrPVFt2kZRSDbdNSZMCv1EghPuDrTPH60XDbyk8+q31x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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