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十五岁离家去县城上高中,十八岁到北京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韶关工作,后来考取北大研究生,留校当老师。之后几十年都住在北京,隔一两年才回去一次老家,看望父母,又匆匆离去。平时总说工作忙,以为“事业为重”,虽也常思念亲人,其实“家乡观念”日渐淡薄了。岁月流逝,到了深以为憾之时,父母不在,自己也都老了,所谓“思乡的蛊惑”反而渐渐多了起来。
前几年有热心的宗亲发起为先祖修祠堂陵墓,我颇为心动,努力赞助,而且越来越想弄清楚“我从哪里来”,也就是“寻根”。现今城市里出生长大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家乡观念,也不知道祖父以上都有些什么人什么经历,对所谓“籍贯”很陌生,也无所谓“出生地”,要说有,大家都是某某妇产医院而已。这样毫无牵挂,也是一种潇洒,挺好的。但我还是老习惯,多少有些念旧。于是便收集资料,考证爬梳,想清理出一份简单的家谱。我本非什么名人,无须写“我的家世”之类,现在眼睛不好,却反而有些写的欲望,无非为了满足前面说的“蛊惑”,自然也有饮水思源的意思。
先说说我的先祖和家世。
温氏是个小姓,在百家姓中排行三百八十多位,据说是颛顼高阳氏的后裔,大概公元前3790年(距今5800多年),颛顼在兖州(今山东济宁)即位称帝。不过这都是传说,至今未能找到确实的史料证实。关于温姓起源,还有三四种说法,比较流行的说法是,系周代国君周成王的弟弟唐叔虞之后,唐叔虞的后代受封于温国(诸侯小国,今河南温县),赐姓为温。温氏族谱上记载最多的就是这种说法。但这个说法的证据同样不充分,也可能是攀附名流所致。
几年前终于发现了另一说的证据,就是在河南济源出土的两个唐代石碑,一是“温府君神道碑”,另一是“左补阙温先生墓志铭”,非常详细地记述了温氏的起源和传承世系。2008年,就这两个碑的发现,有关专家在江西专门召开一次研讨会,讨论温氏源流。原来温氏起源于将近四千年前的夏代中后期,当时有一个叫“平”的人,辅佐夏王朝平定了有穷氏的叛乱,因功被夏王朝封于一个有温泉的地方(河南温县),遂而姓温,天下从此始有温姓。到了周朝初年,温平第二十六代温乂(音yì),任司马,别封于祁(古属太原),后来他的子孙便在山西太原一带繁衍。常说“太原堂温氏”,就是这一支,也是比较繁盛的一支。
其实不只是温氏,很多客家人都可以追溯到“太原堂”,所谓“大榕树”之类。现在太原还有“太原堂”,多年前我前去拜谒过。再说太原温氏又过了约十九代,到晋代以后,因为躲避战乱,或者因为担负官职,部分后裔辗转迁徙到浙江杭州一带居住。所谓客家人,其中就有南迁的温氏后裔。但也有部分后裔一直留在北方。如温家宝总理,他的祖先就在天津一带,不是客家人。迄今全国温姓人口大约两百多万,是个小姓。这是温氏历史基本情况。
温氏出过许多大人物,如东晋名将温峤,初唐宰相(相当于总理)温彦博、礼部尚书(相当于中宣部部长)温彦弘。温氏的祠堂常见有对联写“三彦家声远,九龙世泽长”,其“三彦”就指温彦博、温彦弘和温彦将三兄弟。据说唐朝皇帝李世民曾声言,大唐李家天下,全凭温家将相辅助。不过,我更仰慕的还有晚唐诗人温庭筠,和李商隐齐名,是花间词派代表,在族谱上是可以查到“直系”的关联的。
而紫金中坝良庄温氏这一支,和我关系更密切。先祖很可能是先从中原到江西,担任县令一类官,然后就在南方居住繁衍。但这并没有确实的史料,只是各种相关的族谱上有所“追记”,也可能互相传抄。参考集中族谱上的记载,追溯中坝温氏先祖的迁徙线路,先后为江西石城,福建上杭,广东梅县、兴宁和紫金。
可以确定的是,中坝温氏这一支,是在明万历年间(1576),思敬公(温承礼)从兴宁西厢鲤子塘,迁徙到永安(紫金)上正约杨庄甲(后改为良庄)。他就是中坝良庄开基一世祖。我们不会忘记祖婆曾妙一娘,她生七子,第三子温有谟,即二世祖有谟公,任过九品官。又经八代繁衍,到了我父亲那一代,是第十一世。我父亲在族谱上的名字是谦崇公(又名望生,改名鹏飞),先妣黄恩灵,生二子六女,儒君、儒慧、儒纯、儒敏、儒美、儒妙、儒清、儒端。这样算来,我就属于中坝温氏第十二世,也就是先祖到紫金中坝开基之后的第十二代了。
接下来,说说我的出生地。
丙戌年(1946)正月十六日,我生于广东省紫金县中坝镇乐平村石头塘。这些都是现今的行政地域名,我出生时还不叫“镇”,具体叫什么记不得了,“石头塘”也只是个小地名。但中坝却是有些“名堂”的。据著名学者罗香林考证,孙中山入粤的始祖孙友松开基地就在中坝“孙屋排”,离我家所在的良庄乐平石头塘不到二里路。那里现在建起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孙中山祖籍纪念馆。不过乡亲并不因此而格外自豪,因为中山先生的“始祖”离今太遥远,何况后来他们也就迁到东莞、中山去了。
良庄乐平村是一个依着小山坡立脚的村落,也就几十户人家。因属丘陵地带,土地贫瘠,没有什么土特产,农民也就耕种面积窄小的一块块稻田,日子历来并不宽裕。几年前回去,看到我的故乡田地荒芜、杂草丛生,已经很萧条。房屋倒是新盖了许多,可是人丁稀少、冷冷清清,住家的大都是老人。青壮年多数都外出打工了,一年半载回来几次探亲,如同客人了。山坡上有一间小学,我的两位家姐小时候曾在那里上过学,鼎盛时据说有二三百学生,现在却只剩下百十来个,也快关门了。农民的生活比起我们祖辈那时,确实好得多,吃的穿的都不发愁,汽车来回跑,但故乡总觉得缺少活气。
记忆中的中坝老家,人气还是比较旺的。祖传下来的老屋,是客家泥墙瓦顶的排屋,据说原是中坝温氏七世祖温声远建的。排屋中间是个厅堂,前厅有天井,后厅正墙前摆放祖宗牌位,也是宗亲议事的地方;两厢是住家的平房和灶间;排屋门口有一口池塘,其间凸起一大石,也就是“石头塘”地名的来由。近二三十年,亲属纷纷搬出去另建新房,老屋无人居住,就坍塌了。
1952年,母亲回老家“分田”,就在原老屋地基上建起一座二层小楼,上下四间,也是瓦顶泥墙。父母过世,我们兄弟姊妹都在外地工作安家,老屋平时并没有人住。2018年,我们兄弟姊妹七家几十口人回去扫墓,在旧屋聚会,回忆父辈哺育我们的艰难,叙说间大家颇为动情,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七十多岁的大哥在抹泪。
旧屋二层向南有一围着木栏杆的小阳台,每次回去,我都会站在阳台上瞭望前面大片的稻田,深深呼吸老家清新的空气,心里舒畅,又有点感伤。
我出生时还没有这个瓦屋,只有一间先祖留下的破旧的平房,是分给父亲的。父亲在本县龙窝圩镇开药店行医,平时很少回中坝,我们那间老屋就成了亲戚堆放柴草的灶间。1946年正月,天还很冷,为了躲避所谓要剿灭龙窝的“侦缉队”,母亲挺着大肚子由轿夫抬着,赶八十里路回到中坝,当晚就在那个杂乱黑暗的灶间生下了我。
可能因为紧张劳累,母亲没有奶水,我喝的第一口奶是一个农妇赐予的。多年后,我读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其中写乳母如何用乳汁喂养孩子,特别感动。可惜我至今不知道喂我第一口奶的乳母的名字,也未能写一首赞美诗呈现给她的灵魂!
中坝镇良庄乡乐平村只是我的家乡与出生地,我在那里住过的时日很少。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龙窝圩镇度过的。这在《父亲的药房》里已经叙说过了。
为响应“美丽乡村”号召,前年有乡贤黄煜祯发起,在中坝建立一个小公园,供村民和游客休憩游玩。公园设有一亭子,邀我撰写了《红亭赋》。现转录如下,以表达我的“客家乡音中坝情”,也作为本文的结语吧:
紫金中坝,客家镇乡,
鹿嶂为屏,三河汇江。
天工造设,盆地若船,
田园佳美,地蕴宝矿。
念我先祖兮,中原发祥,
秦腔汉韵,华夏儿郎。
躲避战乱,迁徙南向,
筚路褴缕,开基此方。
垦拓种植,饱经风霜,
耕读传家,民风淳良。
更有逸仙高祖,入粵中坝,
革命血脉,无尚荣光。
先烈志士,情怀激扬,
为国为民,血沃邦壤。
解放建设,改革开放,
斗转星移,物阜民康。
沧桑回顾兮,感慨万端。
适逢癸卯之秋,
有煜祯钢坚诸乡贤倡议,
建一亭园,美化村乡。
亦为慎终追远,懿德显彰,
昭穆明礼,俎豆荐香。
纪念前驱,厥伟丰功,
文化传承,精神辉煌。
党政支持,贤达共襄,
群起弼资,慷慨解囊,
勠力半载,红亭落成,
猗兮美哉兮,寄表衷肠。
观乎亭园胜景,
傍山临溪,飞檐揽云,
松茂竹苞,惠风和畅。
更有湿地蒸霞,
沁人肺腑,氤氳吉祥。
可供乡邻休闲,
亦宜游览观赏。
此其乐者,
好一派乡土风光。
若夫登亭揽胜,
可观丘陵逶迤怀抱,
三溪翕拢,栏坝横垣,
呈龙腾收放之势,
地坤气旺,风物宜长。
凭栏远眺,
烟树含曦,草绿稻黄,
阡陌交错,屋舍池塘。
间有客语相闻,
现代与古朴交融之境,
岂不令人神怡心旷。
噫兮!
亭园既立,功德无量。
愿我中坝,世代隆昌!
2023年初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