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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药房

书房里有一张翻拍的我父亲的旧照片,大概是上世纪20年代照的,目光柔和自在,西装领带,小分头,双手交叠侧坐,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小帅哥”。当我仰头与照片中的父亲对视,总会想起那间小小的医疗诊所——“鹏飞药房”。1935年前后,我还没有出生,这间药房就在粤东紫金一个叫“龙窝圩”的小镇上开张了,一直到1954年公私合营,药房停业,前后二十年。“龙窝圩”的“圩”,是客家话,就是赶集的地方。龙窝是贫穷的山区,以种植水稻、油茶、茶叶等农作物为主,每隔几天有“圩日”,方圆几十里的农民就肩挑手提自产的物品来“赴圩”,摆摊出售,再换些日用品回去。龙窝圩不大,只有四条不足百米的小街,联结为“口”字形。窄窄的街道铺满鹅卵石,雨后的阳光下黑亮黑亮的。龙窝圩统共不过八九十间简陋的店铺,有杂货店、裁缝店、咸鱼摊、凉粉摊、午伙饭店、铁匠铺、银饰店、理发馆、镶牙所,等等,还有两间小教堂和一座破庙。“鹏飞药房”就挤在这些歪歪斜斜互相倚靠的店铺丛中。

药房的门面小,约宽五六米,高十来米,三层楼,瓦顶,木料楼棚,“红毛泥”(水泥)地面,还有几个百叶窗、一个木栏杆小阳台和一个天棚。这在当年算是挺“洋气”的罢。

店铺前厅是药房,后头做厨房,二三楼住人。进门右侧是一长条玻璃柜台,靠墙一排药柜,摆满各种盒装的西药和自制的丸散膏丹之类。左墙上有一罗马字挂钟,贴着一张“人体解剖图”和一张“药物配伍禁忌表”。最显眼的是那条厚木长凳,敦敦实实,油光锃亮的。每到“圩日”,长凳上总坐着有病没病的农民,抽烟聊天,喧闹得很。

药房除了问诊卖药,还类似现在的茶室或咖啡馆,担负着“赴圩”村民歇脚与信息交流的功能。在药房出入和歇脚的,多是贫穷而又有疾苦的人。在我刚能记事时,就见有一位钟姓的老伯,六七十岁了,双腿患“无名肿毒”,行走一瘸一拐,可是每逢“圩日”,还是肩挑沉重的牛轭来赴圩。牛轭就随意摆在药房门口的台阶上,无人问津,等一整天也卖不出一个。父亲可怜他,常给他一些“拔毒生肌”膏涂抹肿毒。还有一位叫“阿谬”的半盲的人,光棍,在破庙里留宿,饱一顿饥一顿的。父亲就让他帮家里每天挑几桶水,顺便也就接济一下他的生计。

这类悲苦琐碎的往事很多,几十年后还记得。我们的家境相对较好,但终究也穷,而成天与许多更穷的农民接触,他们的苦难和艰辛,在我幼小的心里刻下深深的印记。

虽然我在“鹏飞药房”住过十余年,但当时年纪小,不太在乎药房的来历。后来年长了,爱想些旧事,才有意去打听药房和父辈的琐闻。

我老家不在龙窝,在离龙窝八十里路的另一乡镇中坝。我是中坝出生,然后在龙窝长大的。祖父温福先去世早,我自然没有和他老人家亲近过。据老辈人说,祖父是三世单传的独子,当过崇真会的“宣教士”,家境贫寒。祖父母生有三子三女。我父亲最小,叫温望生。可能嫌这名字太“低调”,自己改名为“温鹏飞”。这是有些叛逆的。但他没有一举冲天,在那战乱频仍的岁月里,只能步步维艰地打拼谋生。因为家里供不起,父亲没有读完中学就辍学了,跟他姐姐过,帮忙看顾孩子。十六七岁只身跑去香港,在铜锣湾一家叫东华东院的医院打工。父亲极勤快聪明,一边做工,一边细心观察揣摩,学医疗知识和拉丁文(旧时开西药方都要用拉丁文),后来居然成为一名医生。

1935年前后,父亲二十六七岁,回到紫金,就在龙窝圩开设那间“鹏飞药房”。那时一般县乡都还没有医院,农民病了,没有住院的,就求神拜佛,叫魂消灾,在家里硬扛。实在扛不住,才请郎中把脉开方,喝点中药。而父亲开这间西药房,还是稀罕事,当时的乡下人对西医还有些半信半疑。父亲自学成才,边学边干,什么《解剖学》《内科学》《药理学》都是自修的,也不分什么内科、外科、儿科、妇科,碰到来求医的,总要想办法,几乎就是个全科医生。医学还是要靠临床经验。父亲在日积月累中摸爬滚打,医术还不错,也可能因为一般农民很少用过西药,往往用一点药就立竿见效,“鹏飞药房”很快就出了名。

父亲性格柔弱而谦和,他讲医德,开药房固然要赚钱谋生,更看重的,是救死扶伤,积德行善。我至今记得药房柜台上写着“童叟无欺”几个大字,遇到有些病人实在付不起药费,也就免了。药品主要是从邻近比较发达的小城如兴宁、河源等地批发购进。当时还没有公路,靠挑夫走百十里路买来,有时就遭匪徒剪径抢劫,血本无归。除了坐店问诊,父亲经常要骑着马走村串巷去看病,深更半夜出诊也是常事。农民很朴实,父亲给他们治好病,总是千恩万谢,送些腊肉、阉鸡、青蒜之类为礼。有些得到救治的孩子,还拜认我父亲为“义父”。这是父亲很得意的事。我不止一次听他说过一件“传奇”:某年大年初一,一大早,龙窝圩就闹腾开了,不是开门见喜的热闹,是开门“见粪”的“闹”,多数店铺昨晚都被人泼了粪,唯独“鹏飞药房”等几家幸免于难。大概也是因医德服人吧。

与人的命运难测一样,药房也随着翻滚的时代浪潮而沉浮。1954年公私合营指令下来,一两天药房就腾空了,药柜和瓶瓶罐罐全都搬去了新组建的国营门诊部。桌椅板凳还留下,空落落的墙上张贴上“社会主义好”“发展生产”“爱国卫生运动”等宣传画。“鹏飞药房”停业了,但每逢“圩日”,许多农民还是会来这里歇歇脚。

上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鹏飞药房”一直是我们的家。我从小就在龙窝生活,先后在龙窝小学和龙窝中学(初中)上学。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这间药房里度过的。记忆中,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加上表兄、表姐,经常在楼上和天棚游戏玩耍,简直就是个儿童乐园。

其实,那时的生活条件很艰苦。没有自来水,每天要从圩镇外边的水井打水;没有电灯和电器,用煤油灯照明;盼着过年有新衣服穿,而粗布染成的“圩街乌”新衣,能把身子都染得蓝蓝的;玩具也就那么三五种,纸糊的风筝呀,用钩子推着走的铁圈呀,都是父亲给我们制作的;没有卫生间,要到外边的厕所方便。厕所很多,都是附近农民随意用几块木板搭建的,四面透风,男女不分,用小竹片当手纸用。那时种田没有化肥,农民搭建厕所是为了收集粪便,沤作肥料。我想,如果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会挺难熬的,可那时都这样,不攀比,很简朴,孩子们也没有什么考试升学的压力,一年一年自由自在地长大,等待命运的安排。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还不到七岁,班上同学年龄大小不一,记得最大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不到三四年级,她就退学嫁人了。那时上学都要自带粮食柴火,家里实在困难,许多同学不到毕业就辍学了。有时会有诸如地质队、建设兵团等单位来招工,晚上大喇叭一响,有些同学就跟着去了……

写到此,不由得想起作家萧红在香港患病时,回忆故乡写下的那些话,大意是:园子里的倭瓜、黄瓜自由生长,愿意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愿意结一个瓜,就结一个瓜,若不愿意,或不能够,一朵花也不开,一个瓜也不结,也自然,不是什么大事。我记忆中的药房的童年是如此美好,也确实有不可重复的美,但细想,这又不过是被成年的无奈所“过滤”了的罢。

父亲很辛苦。他和母亲生下我们兄弟姊妹七人,要养育成人,一年一年,挺过九九八十一难,多不容易!那只能是“放养”,而不同于现在的“盯养”。有时我琢磨,如今举全家之力,养一个孩子都很叫苦连天,以前祖祖辈辈当父母的是怎么过来的?只能说,环境迥异,“标准”不同,一代有一代的难处。

1954年公私合营后,父亲转为国营卫生院的主治医生,每月工资八十元,当时算是高薪。可是家里人多,日子还是非常紧张的。特别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挨饿,孩子们在长身体,还要上学,可想父母多么为难。记得我在县城上高中,实在饿得不行。有一回父亲到县里开会,分到一碗羊肉汤,还特地跑两三里路叫我去吃。那真是毕生难忘的美餐!

生活虽然艰辛,父亲总是那样乐观,起码在孩子们面前,没听他叫过苦。他没有什么嗜好,碰到烦闷事,和三两好友聊聊天,喝杯“五加皮”,吃几粒花生,也就打发过去了。对孩子,父亲总是慈爱的。家里墙上也挂有一根竹鞭“家法”,我有时顽皮犯错,顶多伸出手掌被轻轻打几下,算是小小的惩罚。对孩子的读书,父亲却是格外重视的,无论生活负担多么重,也没有耽误过孩子上学。父亲能写一手好字,我五六岁还没有开蒙,他就让我“填红”练字,写“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二”之类。父母都有好奇心,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我后来“追认”,这就是最初的文学教育吧。我还特别想听“鬼故事”,听完又害怕,怕得要蒙着被子才敢睡觉。

父亲历经许多磨难,也经过很多“运动”,但都有惊无险,实在不容易。记得刚建国时,父亲是乐观的,他用一张大纸抄录《歌唱祖国》的曲谱贴在墙上,教我们唱歌。到1958年“大跃进”,看到报纸上说“亩产稻谷十万斤”,父亲不屑,说如果把一亩田的四围砌上墙,再把十万斤稻谷倒进去,会堆多高?这些话我也只在家里听他小声说过,若在大庭广众中议论,可能会招来横祸。

父亲被定的“成分”是“自由职业”,可是“文革”来临,已经五十多六十岁的他,还是被“下放”到农村当“赤脚医生”。父亲毫无怨言,还是那样尽职,为农民治病送医,与村民相处极好。看到当地农民喝浑浊的河水,父亲就为村民打了一口井,让大家喝上洁净水。

后来,父亲又被指派到一间氮肥厂当厂医。那时他已七十多岁,在工厂独自生活,有时还要帮忙照顾外孙女,每天要蹲在地上用煤油炉做饭。我回去看望在氮肥厂的父亲,隐约感到,原来性格慈祥乐观的他,变得有些忧郁了。

◎与姐妹亲属在老家紫金龙窝镇,背景是小时候住过的店铺(2009年)

70年代“兵荒马乱”,父亲的药房不得已以低价“出让”给人,全家老小便离开龙窝圩,各自到别处去讨生活。记得八九年前,我曾回过龙窝。小圩镇已扩容几倍,建起很多新屋,几乎都是水泥平顶的二三层楼房,大同小异,横七竖八簇拥在一块。汽车摩托车肆无忌惮的喇叭声,带来点点活气。圩镇的老街倒还在,已被包围在新扩展的屋宇群落之中,愈发显得寂清。我努力循着记忆去寻旧,却完全不见原来的模样和气息了。

找到我们旧家药房的所在,旧址上已重建起小楼,还是三层的格局,只是改为杂货铺了。我凑前去和新户主搭讪,告诉他我是多年前的住户。他略显惊讶,似乎在遥想历史,说也曾“听说”过“鹏飞药房”,但店铺早已经转手几次。新户主很客气,邀我上楼看看。想当年,每天上上下下要走多少遍的那个厚木楼梯,哪里有个凹凸都了然于心的,现在已被闪亮的铝合金扶手梯取代。我犹疑一会儿,再没有兴致上楼“参观”。于是便移步到店铺外边,伫立,仰望,尽量“还原”药房的原样,有些恍惚迷离:这就是我常常梦见的老家?小时候感觉挺宽敞的“乐园”,原来如此狭逼?心头不禁涌起一阵悲凉。

我们兄弟姊妹都是在“鹏飞药房”长大的。后来我们都到外地工作、成家,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事业和孩子身上,也就是逢年过节看望一下父母。这时父母也老了,龙窝的药房回不去了,只好又回到暌违几十年的中坝乡下老家去住。老两口自己挑水、买菜、煮饭,过极为简单而孤寂的晚年。直到八十岁上下,身体有病,生活再难自理,才不得不拎起包袱轮流住到广州、深圳和紫金的子女家里。

现在我也老了,最后悔的是,当年“鹏飞药房”被“出让”了,我们家的“大本营”没有了。也曾想凑点钱为父母买套住房,免得老人居无定所。但事情没有抓紧做,就应了那句话,“子欲养而亲不待”了。

2025年3月26日 oKGeNug91eFo5r2VHjpvhcg8VnoHtO330rO1KQ78pYjr+Ydb0K9AHEWim+gWba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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