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婚》故事的主线是老李诗意追求与张大哥庸常人生哲学的对峙关系。《离婚》的副线则是小赵作恶欺人及丁二爷除暴杀小赵。副线上丁二爷成功杀死小赵的侠义行为,并没有带来主线上的大团圆结局,而是使得张大哥等人复归于庸常人生状态。然而,如果只是张大哥及财政所诸同事复归旧辙,那只能说明儿子被捕这一非常事件并没有成为张大哥顿悟的契机。这固然令人遗憾,但尚不至于导向作品整体上的悲观基调。《离婚》的大结局是所有人的生存包括老李都无法逃脱敷衍、瞎混的生存方式。这一无希望图景,表达了作者关于人生只是徒劳的生命悲感。这种悲情抒发,与作品的幽默讽刺语调相交织,造就了《离婚》悲喜交融的美学风格。
《离婚》悲剧意味最浓的是,写出老李自身的存在被封闭住了通向诗意境界的出路。老李的诗意生存追求曾经具体落实为三个方面。一是不送礼不赴宴,拒绝人情敷衍,只以最切合他人之需的方式助人;二是虽生活在无爱的婚姻中,却一厢情愿地把爱情追求投注在形象静美的邻家弃妇马少奶奶身上;三是心中存着“不十分清楚而确是美的乡间风景”。然而,老李的爱情幻想从一开始便具有虚幻性质。他与马少奶奶之间从来没有过真正有深度的精神交流。私奔的马先生回来后,马少奶奶无声无息地与之和解了。这粉碎了老李在爱情问题上关于诗意生存的希望。乡间风景,不仅在老李准备返回之际在脑海中就是“不十分清楚”的,而且之前关于乡间的描写还因联系着李太太的小脚、孩子的“红裤子绿袄”而显得粗陋寒碜,始终就没有被赋予乌托邦世界的美好特质。《离婚》在进行北京文化反思的时候,并没有如沈从文《边城》那样把与都市相对立的乡村理想化。北平的衙门标识了老李的科员身份,保障了老李的中产阶级生活,但是老李“知道他已经被北平给捆起来,应当设法把翅膀抽出来,到空中飞一会儿”。小说最终一句话是张大哥的预言:“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来,你们看着吧!他还能忘了北平?”作者尽管完全不赞同此中张大哥陶醉于庸常人生的生活态度,但并没有否定张大哥关于老李最终不得不从乡间回到灰色都市的预言,从而写出追求诗意者终难脱“无地彷徨”的命运,表达了作者关于反抗和逃离只是徒劳的生命悲感。
似乎写出老李之“无地彷徨”,隐含作者还觉得没有抒发尽关于人生徒劳的悲感。作品的结局部分还写了就连原先被作者认定为爱瞎折腾的财政所诸太太也无法逃脱敷衍、妥协的悲剧命运,再次强化其生命悲感。方墩太太,虽然想阻止丈夫纳妾,可无论如何不想离婚。她说:“哎,说着容易呀;吃谁去?我也想开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一向以“个性强”自豪的邱太太,面对丈夫有外遇的情况也无奈地说:“我也想开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这些人“混吧”的生存宣言,引发了老李“有一个不离婚的了”“又一个不离婚的”的感慨。作品之前一直以嘲讽的态度写这些女性企图与丈夫的男权抗争,表现出对女性人生无奈缺少理解的男性中心立场,但值得注意的是,女性人物放弃抗争的做法并没有使隐含作者产生男权复归的欣喜,而是产生了连不善的生命意志也终归于徒劳的感慨,作品由此进一步强化了人生如陷天罗地网、谁也不可能摆脱敷衍妥协命运的生命悲感。
《离婚》结尾中所弥漫的人生的一切努力终归于徒劳的悲感,是一种无可救赎的生命悲感。该小说叙述态度中所呈现出的有“技巧与控制”
的幽默戏谑,便是作者悟出人生之虚无时的苦中作乐。“老舍的幽默,终于因无法承受(化解)他对社会、对文化、对人生的重重悲观而反为悲观所化解。”
但悲喜交融确实造就了《离婚》美学风格上的繁复多姿,也表现了老舍直面虚无只能苦中作乐的悲凉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