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婚》的核心主旨,是守护存在的诗意、反思市民阶层的平庸人生哲学。“诗意”一词,并非简单挪用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这一哲学表述,而是出自《离婚》主人公老李的一段宣言:
我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大多数的妇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内——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们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个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像一首诗,愉快像一些乐音,贞纯像个天使。我大概是有点疯狂……
这里,老李所追求的“诗意”,显然不是一种文学特性,而是一种存在境界。它与“家庭,社会,国家,世界”乃至于一般的男女关系这些实际事物相对,而与“梦想”“疯狂”“神秘”这些超常的心灵体验相关联。提炼出“诗意”一词来表达老李的心灵向往,《离婚》在超越现实的层面上展开生命眺望、守护不应该被现实社会法则所规训的个体灵魂世界。“梦想”“疯狂”“神秘”这些形容词,指涉的是不能被合理或不合理的现实法则所规训的心灵世界。不合理的现实法则自不用说,哪怕是合理的社会秩序、婚姻秩序、国家制度,一旦固定下来,便有可能因其僵化特质而演变成以平均化的常识从外部规约生命,从而抑制住个体生命体验的独特性、遮蔽住存在的诗意。正如小说中另一个人物邱先生所言:
没意思!生命入了圈,和野鸟入了笼,一样的没意思。……我不甘心作个小官僚,我不甘心作个好丈夫,可是不作这个作什么去呢?
尽管邱先生没有憧憬任何诗意存在的可能,但他关于模式化生存方式禁锢生命的感言却道出了老李的心声。老李所向往的“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所提示的也是一种不入俗套的生命境界。这样,《离婚》中的“诗意”一词,与海德格尔的“诗意地栖居”不仅在形式上巧合,而且在内在精神上也相通了。
此外,老李质疑“家庭,社会,国家,世界”观念,邱先生质疑“小官僚”“好丈夫”身份,而隐含作者及叙述者完全认同这种质问。这说明,老舍固然确实在《四世同堂》《大地龙蛇》《国家至上》等作品中明确表达了“国家至上”的信念,但他的精神中还有注重个体生命价值、疏离民族国家等集体理念的一面;老舍固然在《骆驼祥子》中批判了社会的无序状况、呼唤公平合理的社会秩序,但他的思想中还有反思常规秩序压抑个体生命存在诗意的一面。老李、邱先生质疑模式化生存方式的思想根基是现代个性主义。这说明老舍固然在《黑白李》等作品中表现了珍视传统牺牲精神的思想,但他也绝非就与“五四”个性主义思想无缘。这些都提示我们,在概括老舍整体思想特点时,要充分注意其丰富性、多层次性,避免以偏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