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知道勒勒密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是第六龙骑兵团的上尉。”
“潘松呢?”
“专区区长。”
“拉克雷呢?”
“死了。”
我们继续回忆着其他一些名字,一提起这些名字就能想起那些戴着金线饰带的军帽的年轻面孔。我们后来又见过这些伙伴中的几个,不过都已是胡子拉碴,秃了顶,结了婚,甚至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久别重逢,变化迥然,向我们显示生命是多么短促,一切都在过去,一切都在变化,每一次都让我们有一种不快的感觉。
我的朋友问:
“还有帕西昂斯,那个胖子帕西昂斯呢?”
我不禁大声疾呼:
噢!这一个嘛,你就听我稍微说说吧。四五年以前,我巡回稽核来到利摩日
,正苦候着吃晚饭的时刻。我坐在剧院广场的大咖啡馆前面,百无聊赖。商人们三三两两地走来,喝一杯苦艾酒
或者味美思酒
,高声谈论着自己的生意和别人的生意,哄然大笑着或者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着一些重要而又微妙的事。
我却在想:吃过晚饭我做什么呢?我想着这外省城市的漫长的夜晚,在陌生的街道上缓慢而又沉闷的徘徊;我想着一个孤独的旅行者会从这些路人身上感到的难以忍受的凄楚,他们在各方面都与您格格不入,无论是外省人的上衣、帽子和裤子的形式,还是风俗习惯和地方口音;这钻心的凄楚也来自房屋、店铺、奇形怪状的车辆、难以习惯的日常噪声。扰人的凄楚让您逐渐加快脚步,就好像迷失在一个危险的地方;它压迫着您,让您渴望找一家旅馆,哪怕这旅馆的房间里保留着上千种可疑的气味,床铺让人望而生畏,脸盆的底部保留着一根粘在污垢里的头发。
我一面想着这一切,一面看着人们点燃煤气灯,感受随着黑夜临近而不断增加的苦恼。晚饭后做什么呢?我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感到可悲的失落。
一个胖男人走来,在我旁边的桌子坐下,用响得吓人的声音吆喝道:
“伙计,我的皮特
!”
“我的”这个词儿,在他这句话里就像炮声一样响亮。我立刻明白了:在生活中一切都是他的,完全是他的,不是另一个人的;他有他的性格,见鬼,他的胃口,他的裤子,“他的”任何东西,都是专有的,绝对的,比任何人的都更全乎。他以志得意满的神情扫视了一下周围。店伙计给他端来他的开胃酒,他又喊道:
“我的报纸!”
我心想:“他的报纸会是一份什么报纸呢?”从这份报纸的名称,我一定能看出他的见解,他的主张,他的原则,他的癖好,他的性情。
店伙计拿来一份《时报》
。我有些意外。为什么是《时报》,一份严肃,冷静,偏重说教,内容沉稳的报纸呢?我想:
“这么看来,他是个头脑理智,作风严肃,循规蹈矩的人,总之,一个正派的有产者啰。”
他把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身子往后一仰,在开始读报以前,又把周围扫视了一遍。他注意到我,立刻定睛打量起我来,弄得我挺不自在,我甚至要问他这么注意我是什么意思。就在这时,他从他的座位上向我大声喊道:
“见鬼,这是贡特朗·拉尔多瓦呀。”
我回答:
“是的,先生,您没有搞错。”
于是他猛地站起身,伸着两手向我走过来。
“啊,我的老伙计,你好吗?”
我完全认不出他是谁了,十分尴尬。我结结巴巴地说:
“很好呀……不过……您是……?”
他笑起来:
“我敢打赌,你没有认出我来。”
“没有,没有完全……可是……好像……”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好啦,不开玩笑了。我是帕西昂斯,罗贝尔·帕西昂斯,你的哥们儿,你的老同学。”
我认出他了。是的,这是罗贝尔·帕西昂斯,我的初中同学。没错。我握住他伸给我的手:
“你呢,你好吗?”
“我嘛,好极了。”
他的微笑里洋溢着得意之情。
他问: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解释说,我是巡回的财务稽核。
他指着我的勋章,接着说:
“这么说,你成功了?”
我回答:
“是的,不错。你呢?”
“噢!我嘛,很好!”
“你现在做什么?”
“我做生意。”
“你赚钱了吧?”
“赚了很多,我现在很有钱。这样吧,我请你明天上午十二点钟来鸡鸣街十七号吃午饭。你就看得到我的住家情况了。”
他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又说:
“你仍然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
“是呀……我希望是这样。”
“始终没有结婚……是不是?”
“没有。”
“那最好。你仍然喜欢玩,喜欢吃土豆吗?”
我开始觉得他庸俗不堪了。不过我还是回答:
“当然喽。”
“漂亮姑娘呢?”
“这个嘛,是呀。”
他满意地笑起来:
“这再好不过了,再好不过了。你还记得我们在波尔多,在卢皮小咖啡馆吃夜宵,第一次开的那个玩笑吗?噢,那次聚餐多么有趣!”
我果真还记得那次聚餐;这段回忆让我的心情好了不少。其他一些往事也回到记忆中来,说了一桩又一桩。我说:
“你记得不,那次我们把学监关在拉托克老爹的酒窖里?”
他一边用拳头敲着桌子,一边笑着说:
“是呀……是呀……是呀……你可还记得,地理老师马兰先生,就在他侃侃而谈地球上的主要火山的时候,我们在地球仪里放的炮仗响了,他当时的那副嘴脸?”
不过,我突然问他:
“你呢,你结婚了吗?”
他大声说:
“已经十年了,我亲爱的,我有四个孩子,全是些了不起的小家伙;你会看到他们和他们的母亲的。”
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响,邻座的人都回过头来惊奇地注视我们。
突然,我的朋友看了看他的表,一个像南瓜一样大的表,大声说:
“该死,真讨厌,不过我必须离开你了;晚上,我总没有空。”
他站起来,抓住我两只手,摇晃着,就像要把我的胳膊拽掉似的,说:
“明天见,中午十二点钟,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整个上午都在国库总主计官那儿工作。他本想留我吃午饭,但是我说我已经和一个朋友有约。走的时候,他送我到门口。
我问他:
“您知道鸡鸣街在哪儿吗?”
他回答:
“知道,从这里走五分钟就到。我没有事要做,我领您去。”
于是我们就一起走了。
不久,我就到了要找的那条街。那是一条大街,相当漂亮,在城市和田野交界的地带。我看着一座座房屋,看到了十七号。这是一种后面带花园的宅邸。正面装饰着意大利式的壁画,在我看来趣味不高。一些壁画上画着倾倒水罐的仙女,另一些画上用一片云朵遮住她们私密的美。两个石雕的爱神手里拿着门牌号码。
我对国库总主计官说:
“我要去的就是这儿。”
我伸手和他道别。他做了一个突然而且奇怪的表示,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了握我向他伸出的手。
我拉响了门铃。出来一个女仆。我问:
“请问,帕西昂斯先生住在这里吗?”
她回答:
“就是这里,先生……您是要见他本人吗?”
“噢,是的。”
前厅同样装饰着出自当地某个画家笔下的画作。保尔和维吉妮
们在淹没在玫瑰色阳光里的棕榈树下互相拥吻。一盏难看的东方灯笼悬挂在天花板上。几扇门隐蔽在色彩绚烂的挂毯后面。
不过,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气味。一种让人恶心和熏香的气味,让人联想到搽面香粉和地窖里发的霉。一种像揉搓肉体的蒸汽浴室里难以忍受的浓重气味。我跟在女仆后面登上蒙着东方式地毯的大理石楼梯,被领进一个华丽的客厅。
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便向四周打量。
房间陈设得富丽堂皇,不过透露出的是放荡的暴发户的贪欲。几幅上个世纪的版画,做工还算精美,表现的是几个女人,撒着香粉的头发梳得高高的,半裸着身子,被几个姿态有趣的浪子出其不意地撞见。另外一幅上面,一个贵妇躺在一张凌乱的大床上,用脚逗弄着一只埋在毯子里的小狗。还有一幅,一个女人半推半就地抵抗着把手伸到她裙子下面的情郎。一幅表现的是四只脚,但是不难猜想被帘子遮住的身体。宽阔的房间周围摆满柔软的躺椅,整个儿浸透着已经让我强烈感受到的那刺激而又乏味的气氛。从墙壁里,织物里,夸张的奢华里,从所有的一切里都释放出某种可疑的东西。
我远远看到树木,便走到窗口去看那花园。花园非常大,郁郁葱葱,美极了。一条宽宽的小路环绕着一个草坪,草地上一个喷泉向空中扬起成串的水珠。这小路进入树丛,从更远的地方钻出来。突然,在花园尽头,两片矮树林之间,出现三个女人。她们臂挽着臂,穿着缀满云雾般花边的白色长晨衣,慢慢地走着。两个女人的头发是金黄的,另一个头发是棕色的。她们很快又回到树丛中去。这短暂美妙的现身,让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完全诗意的世界,心醉神迷。在这恰逢其时的阳光下,在这绿叶扶苏的背景里,在这隐秘而又颇有风味的花园深处,她们现身而又转瞬即逝。一瞥之间,我仿佛又看到上一个世纪的美女在千金榆树下徜徉,而墙上那些风流版画再现的正是她们轻浮的爱情。我缅想着那繁花似锦,富有情趣和柔情蜜意,风俗那么甜美,亲吻那么容易的幸福时代……
一个大嗓门让我原地吓了一大跳。原来是帕西昂斯走进来,他容光焕发,向我伸出双手。
他紧紧地盯我的眼睛看,露出狡黠的神情,仿佛有许多男欢女爱的知心话;同时大幅度地抡着他的手,做了个拿破仑式的手势,向我指了指他的富丽堂皇的客厅,他的花园,以及重又出现在花园深处的那三个女人,然后,用自鸣得意的骄傲的声音说:
“你看,我是从零开始……当时只有我的妻子和我的小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