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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终南山隐者

十一月进终南山,行四十里拐入卜鼓峪,两边褐崖转折生硬,皴如铁钉,沿途溪水散流,触石争道。到了峪垴,黑虎峰迎面矗起,仰视不知多高,而峰下一间茅屋,住的就是伏蓝风。

终南山里有五千名修行隐者,伏蓝风来得晚,仅四年四个月。

伏蓝风原是西安一家公司老总,轿车百辆,员工三千。他公司曾建了全城最高的楼,一百五十层,在广场上搞庆典,曾一次放飞五万只鸽子。传说他家里有玉室,四面墙全是昆仑玉垒成,金盆洗手,办公室还挂有一幅毕加索的画。在他六十岁生日那天,公司张灯结彩,七层蛋糕都运来了,寿星却突然失踪。这事一时成为轰动事件。半年后有驴友在黑虎峰下发现了他,他已经是一名隐者。

伏蓝风为什么隐居,谁也不清楚。他先后拒绝过公司两个副总的求见。一次是自己的妻子,妻子哭着离开了。一次是常务副总从门缝塞进一份材料,说是以省政府要求,总结了公司的成功模式。他看材料上有“广场艺术之思维,煽起弄大之精神”的话,用火柴把材料烧了。

四年来他的形象大变:头发皓白,肤色黝黑,穿一件灰粗布袍子,在茅屋前后种地。垦出来的地种不了稻子和麦子,所产的土豆如卵,玉米棒子拳小,但南瓜有筛子大,辣椒一簇一簇的,红得像生了焰。夜里常常风雷骤起,黎明醒来能听到猿叫,他感觉自己是马经灞桥舟过三峡,就要唱一段秦剧。他以前资助过省秦剧院的唱腔音乐改革,并相好了一位色艺俱佳的青衣,而现在他唱的是秦剧的老腔。这老腔在城里消亡了,乡村里偶尔演皮影戏才能听到。他每每唱了,有熊从林子里出来,鬣羚在溪边跳跃,屋顶上站着了红腹角雉、棕背伯劳、白脖文鸟,门前十米处的土堰上则是齐整整一排鼩鼹,后腿着地,身子直立,前腿抱在胸前,耳朵挓得一动不动。

茅屋里,除了一炕一灶,锅勺盆碗,油灯,水桶,柳条筐,木墩子,装换洗衣服的纸箱,镢,锨,木棍,盛粮食的编织袋,电子产品就是一个录音机和阿炳原奏《二泉映月》、程砚秋原唱《锁麟囊》的磁带。

《二泉映月》和《锁麟囊》成为经典后,多辈人都在弹奏演唱,起承转合处,追求韵致,各显华饰。而原奏原唱却那么质朴浑拙,嘶嘶哑哑,乍断乍续,几近陋简,听着似枯树挂藤,摩崖刻字,寒雪鸦鸣。伏蓝风每听一次就泪流满面。

他还带有一盘黑泽明的《罗生门》电影录像,只是没有电,没有电视机,没有放映过。

由黑虎峰翻过东边的黄花岭,到漆河沟,山峦竦擢,突然涌现,流水和白云就冲荡在其间。有一崖如龟形,硬斜着过来,刹住了水势,而崖的背后独独长着一棵老树,叫不上名字,枝柯往复下垂,像似蟹爪,树后就露出了洞穴。洞穴里又避世隐居着一个叫涂齐白的人。

涂齐白辉煌过,曾经是厅长,也患有皮癣,久治不愈,经年感觉是穿了铠甲。五十五岁时,妻子和女儿在车祸中身亡,而单位领导班子长期不和,他数次被匿名信检举而受到调查和审计,虽后来厘清了事实真相,但心灰意冷,便辞了职。辞职后再不申诉,也不再治疗皮癣,想着在终南山寻一个寺院的,走到这里,看见这老树好,这洞穴好,就留了下来。原先的秘书帮他在洞穴口装上柴门,收拾了床铺、灶台、衣物、书籍和简单的生活用具,每月一次来送些米面。

涂齐白在洞穴里开始读《楞严经》。先是怎么也读不进去,还想着几十年在官场俯仰,勾心斗角,浑身的皮癣就奇痒难忍,拿了树枝在肋间、腿上刮屑。再读,再读,竭力改变着读文件读报告的习惯,一个字一个字地究其大意,觉得有所得,还是不甚明白,如同夜里,天空濛濛溟溟的光亮却不见星月。又读一遍,又读一遍,读过十遍,已是第三年,方有些清华,有些朗润。过去的事不怨诬者,不叹委屈,人渐渐宁静了,皮癣硬痂变软,也不那么痛痒。第四年,能看洞穴前的云是慈云,慈云欲卷欲舒而萌四空,能看日是慧日,将昏将朗而照八极。

原秘书再来,见老领导:天亮自起,天黑就眠。坐下来爱蜷作一团如石,站起了伸胳膊蹬腿的如树。在崖上砍柴,在河里提水。用车前子叶和蕨草芽做菜团子,采橡子砸面做凉粉。养了一只刺猬。为一个受伤的苍鹭包扎过腿。只记得前五天云封了山,有林麝跑到老树下,昨天有小雨,今晨起来去坡上挖了羊肚菌,但不知道今天是哪月哪日。

原秘书问老领导是否回城,涂齐白拾起一根松针,没有答应,只是剔牙。

漆河沟往北再去六十里到鞑子岭,鞑子岭是分水岭,岭上的南水为漆河,岭上的北水为青牧河。青牧河十八道湾,第八道湾处有个叫婴的山梁,山体坚凝,杂木丰茂,半梁上凹进一窟,窟口周围长满水晶冥兰。山梁下巨石横卧,其中建一小屋,石头墙,石板瓦,人都知道住着守灯和尚。

守灯和尚长年在石屋里点燃着一盏灯。灯是老式的铁铸灯,底盘大,立杆高,上顶一个灯碗,注了菜油,棉芯子得拨着,光亮黏稠。但屋子里没有佛像,他只是年纪大了,又长得慈眉善眼,没胡子,大肚皮,青牧河上下的人便叫是和尚,守灯和尚。

其实,守灯和尚守的不是灯,是蟒,半梁上的窟里的一条大蟒。

二十年前守灯和尚来婴山梁采药,站在了窟下的一块石头上,望见了窟口的水晶冥兰,通体透明,开着蓝花,十分妖艳。正想着水晶冥兰是死亡之花,突然觉得一股凉气袭来,身子似乎离开了石头,随之又双脚踏实了,疑惑不已,窟口就有了一颗蟒头,碗口大小,黄褐色,舌芯伸出来一尺多长。他知道刚才双脚虚空是蟒在吸他,只说走不掉了,完命了,蟒却看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儿,转身竟进了窟里。

此事后的三个月,他脑海里总是浮现那蟒的形象,便觉得与蟒有缘,在山梁前搭建了石屋住下。但他没敢对任何人提说窟里有大蟒,害怕有人来捕猎,故意长灯不熄,让人知道他是来修行的,有了守灯和尚的名号。

这一守,守了十五年。

前十年,青牧河下游的白草岭发现了钼矿,被开采了,岭上植被遭毁,河水污染,而且矿渣形成了一次泥石流,淹没了上百亩水田。前三年,有几个人来到石屋,询问守灯和尚婴山梁是否有个窟,说经查阅县志,婴山梁是座玉山,明朝末年就曾开凿过一个窟挖玉。守灯和尚这才知道婴山梁有玉矿,原来大蟒是守护玉山的。他看着这些人,看出了他们的企图,就回答是有一个窟,但窟里有蟒,夸张了蟒是桶粗,长五丈,血盆大口,他就是为了提醒人不要上婴山梁,免得遭蟒害,才住在这里的。

这些人走了之后,一日早上,又来了一个提着菜油罐的人,拜访守灯和尚。

来人说:“我给你灯里添油。”

守灯和尚说:“那你也光明。”

来人问:“窟里真有大蟒吗?”

守灯和尚说:“你住着,黄昏了,让蟒认你。”

黄昏,岩隈林麓间阴沉迷茫,守灯和尚领着那人从乱石中蹑脚而行,站在了一棵树下,看那窟前有了一团云雾,冉冉地升起来,随之就落降下去,再冉冉升起,再随之落降,反复十多次。守灯和尚说那是蟒在呼吸,来人已吓坏,面色惨白。没敢去窟里了,转回石屋,远处传来布谷鸟声,来人说:“不是收割时节咋在叫‘算黄算割’?”守灯和尚说:“它在叫‘山客早回’。”听听,果然是叫“山客早回”。

从此守灯和尚对外一直在宣传婴山梁上有大蟒,再没有人打开发玉矿的主意。

守灯和尚在石屋住过了二十六年,已经深知了山上各种草的药性,还记着许多丹方,青牧河上下都传说他能治病,尤其疑难杂症。来访者多了,有捐款的便给守灯和尚把石屋盖成了庙。庙叫蟒庙,庙前青牧河北流五十五里,汇入了旬河。 X8NlbbF6yDzkMUcmJL44AfidqliW56mbKljrAMBk8J8kvPTGTD1toNZMSbz+nJ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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