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3 三河口

黄河自禹门南下,河床从峡谷里的一公里变为了十几公里,流速放缓,它便三十年倒东三十年倒西,解衣般礴着,等待渭河和洛河。渭河由西赶来,洛河经西北到东南斜着也如期而至。它们的到来,被风云鼓动,时而咆哮,急不可耐,时而又情有所怯,踉踉跄跄!或是两河在同一地点同时进入黄河,或是洛河先进入渭河,洛河、渭河合二为一进入黄河,或是渭河在这一处进入了黄河,洛河在另一处进入黄河。

三河盟会,大荔就有了三河口。

三河口的水道复杂变化,散漫浸漶,以致使大荔气候莫测,该冷时不冷,该热时不热,终年风大。整个地理也奇异了,北部台塬起伏,中间状若阶梯,南部塌陷下去,除了河滩,只有老崖。

老崖也就是河岸。三河自撞进关中平原,一路都是在摧毁着旧有的秩序,又在布置着新的格局。当它们的盟会愈近,愈加速冲刺,已经被切割出的壑岸如壁了,又反复遭受咬噬和冲击,使其不断地分裂,溃坏,崩析。这里没有石头,拳大的石头都没有,水和土相激相搏,水的自由和暴戾加剧着土的挫败。但土有软土也有硬土,硬土似骨,于是波谲云诡,老崖惨烈地矗起或突出。数百里长的壑岸上,这些土骨结体如铸铁,勾线如铁条,上有藤萝、野棘、老柏,云来凝结,风过嘶鸣,倚着侧着,偻着探着,像龙像虎,以它的残破完成着自己的神圣与荣耀。

老崖不让三河上得岸塬,三河就让岸塬永远缺水,不能滋润。放眼望去,岸塬上威风肆吹,仅长着榆树和泡桐,但凡榆树上有鸟巢,泡桐开蓝不蓝红不红的花,那里必是村庄。村庄里都有涝池,涝了才有的水池,供饮牛,供洗衣,供孩子们游泳。而人吃水,井差不多几十丈深,井上的辘轳得双下索,三人扳动着,半天打上一桶,还常常桶就掉在井里。村里人不说桶掉在了井里,而是自嘲,井掉在了桶里。十里八乡的,曾有过那么多的龙王庙,每年夏天都在庙里求雨,龙王不灵,而赵渡村的观仙台上站满了人,他们能看到河对面华山顶上的仙掌,仙掌上只要有黑云便会有雨的,可多是黑云移来在河的上空就消失了。可怜每个村庄那十多个干涸了的井,上百个靠天储水的“罐罐窖”,干窟窿着,像是眼睛往天上望,渴望着燃烧的太阳落下,太阳落下了,红着的月亮再升上来。

滩地呢,三河口的滩地从来都是收缩且移动的,那一年大了,从老崖下直铺到上河道的三分之一处,这一年小了,是一个葫芦状,似乎漂下了十里。那里芦苇、蒲草、刺蓬、毛柳丛生,永远住着风,大雁唳叫听着总像是哭。那里曾经刀客出没,逃犯藏匿。那里春末有人在吆喝着细狗撵兔。那里当然也可以开垦耕地,历朝历代就开垦过,但种庄稼无异于与虎谋皮,运气好了,收获一料,而三河几乎年年涨水,称之为起蛟,头一天傍晚滩地的麦子还黄色灿灿,第二天一早已汪洋一片,连一根麦叶都不剩。

诡异的还有沙漠。谁能想到三河之区竟然会有沙漠,事实是南阳洪至孝义镇,绵延了八十里都是沙丘沙阜沙壕沙洼。据县志上讲,这里的前身应是三河泄洪之区。那就是说每一粒沙子都曾经是一滴水,这些水死去了成为了沙子。

三河盟会在了大荔,大荔从此就无法以常规定义,连它的县称都频繁更改:临晋,怀德,河滨,南五泉,武乡,同州。历史上曾出过四个皇帝十五个宰相四十三位大将军,现在竟一丘荒冢都没留下。它在关中平原上算不上富裕县,吃喝粗糙,衣着随便,民性强悍,对上脾气了要袄连裤子都给,不入眼了,要吵,吵不到三句板凳就抡开来。可又讲究风雅,两宜、双泉、步昌、雷北、安仁、高明、结草、白池,这些词全是村镇名。都说大荔时尚,北京有什么稀罕物了,县城里就有什么稀罕物,县城里有什么稀罕物了,各村镇就有什么稀罕物。而一些老风俗却在死守,比如座位,谁是上座谁是次座谁是下座谁不入座,辈分和身份严格得一丝不苟。比如待客,即便再穷,前门迎进,后门借粮,饭桌上一定得有四盘菜,没菜也得辣子一盘、盐一盘、醋一盘、葱花一盘。

沿着老崖从北往南去走吧,这一块岸塬上还有人套着牛在耕田耱地,人整晌给牛说话,那一块壑畔上已搭满了育果育菜的塑料大棚。在东边村里有的四合院仍然是半边盖的厢房,西边村里全然成了二层水泥小楼。村口时不时有轿车出入,开车和坐车的,女的穿着高跟鞋男的头发染成黄色。地畔上能遇见的多是些老人,他们大脸黑红,戴着大椭子水晶眼镜。如果与这些老人交谈,他们也有手机,不时地有电话打来或给什么人打电话,却满腹的牢骚:自古田地里都是种庄稼的,现在果树成林;这里从没有养过羊的,现在饭店里最红火的是水盆羊肉;先前的媳妇和姑娘,起码的本事是能擀面,一早一晚要给父母放尿桶提尿桶,知道羞耻和贵贱,现在都去省城了,啥工作都干;过去的镇上都有长街,长街上有集市和庙会,那是人山人海啊,现在差不多都走了,走了天南海北的去打工,镇街上的门面店铺都关了。他们感叹着,却哼哼哼地笑起来,在说:“走吧,走吧,走了也好,风来了碌碡都要起飞的。”

风来了,碌碡真的就起飞了。雷北,一个在农业学大寨时期,火遍全国的先进模范村,说倒就倒了。才知道了风可以发电,一夜之间,那么多的风机塔架就在塬头峁上长出来了。国家的抽黄灌溉工程完成了,才解决了旱地缺水困局,而结婚彩礼都提高到了得买轿车,在县城里要有一套房。三河都在修筑堤坝,滩地上能种庄稼了,又都种瓜和围塘养鱼养虾。上百亩的瓜地里瓜熟了,路过的无论一人两人,或是三五成伙,只要不是开了车来的,随便去吃,拣最好的吃,瓜棚里的地主连出来都懒得出来。过去的大荔人吃水产,无非就是虾片和海带,如今餐桌上鱼鳖海怪的啥都有,虾可以叫作南美白对虾,大闸蟹直接贴牌阳澄湖的吧。在两宜镇,长长的街上,多数的店铺是已关闭,十字路口上还有两家羊肉水盆馆,三家卤肉锅,一家油糕摊,一家凉粉担,五辆卡车上卖衣帽鞋袜、卖苹果、卖甘蔗、卖白菜萝卜、卖葱和蒜,五辆车上各自装着喇叭在叫卖,叫卖得谁也听不清叫卖的内容,叫卖着只是为了抵制对方的叫卖。到朝邑,那个曾经是水陆要津的古城,如今仅是一个镇街了,往昔船工的号子演变成的老腔,已经沉寂得太久,却突然地复活了,与摇滚乐搅和一起,到处在演唱。还是在沙苑,能长枣树的仍在长枣树,能种花生的仍在种花生,而又开发了诸多的旅游项目,滑沙场、跑马场、沙湖浴、摩托越野赛,各旅游点上播放着“碗碗腔”。在整个陕西,“碗碗腔”被认为是以铜碗击打乐的戏曲,但沙苑人坚持“碗碗腔”起源于沙苑,应该是“苑”,“苑苑腔”。在“苑苑腔”的苍凉而婉转声中,苑里起风,沙丘沙阜都是软的,推移着,到处都是浪迹,起伏都是龙纹。

是黄昏了,黄昏里看三河最为壮观。赵渡村的观仙台上又集合了人群,他们是外地赶来的游客,在这里要看巍峨的华山,要看三河的落日,韦林镇上的当地人便趁机摆摊设点,出卖吃喝和土特产,如同了一个新的集市。游客们在感叹着三河口是天选之地,是神缔造了如此胜景,热羡了生活在这里的大荔人。这样的赞美,当地人不是仅听过一二耳朵,而是天天都在听着,他们就说:“麻么。”游人听不懂,问什么是“麻么”,他们解释这是土语,意思是富贵、雍容、得意、拿势、摆派儿,但怎么解释都不准确,便说起一个“麻么”人。这人叫许少南,民国时期大荔著名的绅士,他家大业大,仗义执言,人望高隆,又会享受。他出门了,不是有人牵马,就是有人给背个藤椅,走着走着,说:“鞋带松了。”有人就给他紧鞋带,紧了鞋带,他又说:“还有一只也松了。”有人再给他紧另一只鞋带。他坐在家里的前堂,后堂喧哗,他说:“来人。”有人过来。他说:“你去,他来。”来的人去了,再来一人。如此解说着什么是“麻么”,众人自然是笑声哄然。说说笑笑间,却有游客和一卖脆瓜的摊主吵起来了。游客质问瓜中间甜两头怎么苦?摊主说:“不苦哪能有甜?”游客说:“是不是注了甜蜜素?不买了,退钱。”摊主说:“你都吃了,退什么钱?”各自声高了,游客说不过摊主,游客就撂一句:“啊真个是不讲理的大荔县!”关中平原东部一直传流着戏谑各县的段子,其中有:刁蒲城,野渭南,不讲理的大荔县。这话摊主不爱听,就躁了:“你给我说啥是理?理是人定的,哪儿有常理,秦始皇的理是理还是乾隆的理是理?!”这么一吵闹,人群大乱,有人在喊:“走,上镇街吃包子去!”

而这时候,在远处,黄河、渭河、洛河的河道,散乱的水流胡搅蛮缠,在上云同叠絮,被霞色笼罩,在下光点闪烁,变化陆离,一派万状豁然,辉煌盛大。 Tuv5iY4sP2JtGMUSz/TFD91Dv35bIUa6JBfrq+HrKwKc5ofPWPkcEFKOvtDUZxCS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