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西安酷热,宜先生介绍丁庸存去他同学当主任的莲山野生动物研究站避暑。丁庸存在那里待了一月,回来向宜先生汇报。
宜先生借住在城南一户农家写作。屋外有一池塘,水面上漂浮一层黏卵,晶莹剔透如葡萄,每个葡萄上一个黑点,有的变出着蝌蚪,有的蝌蚪爬上水草,已经是指头蛋大的小蛙。宜先生四肢细,肚子大,黄昏时敞了怀在竹席上般礴坐了,品尝茶茗。房东喜欢摸他肚皮,说:“几时能瘪下来就好了。”宜先生说:“等着作品写完吧。”房东便说:“蛙一肚子卵,先生是满腹文章啊。”
丁庸存讲那天进山,车子行驶了四小时,到麦溪谷口,公路便没有了,主任早派了他的学生在那里候着。莲山一带,把沟称为谷,把谷里的平地称作坝。于是我们步行入谷,过岳坝,经三官庙,翻光头梁,到月儿潭,再穿观音峡。一路五十里,真的是体会了什么是“英伟之气结而为山,润泽之气又聚而为湫”。也知道了天有脸色,说变就变,阴晴无常。原本好好的,脚下便起了云,倏忽云稠得像壅来的棉花堆,倏忽散开,石径上又如轻纱掠去。太阳还红堂堂的,雨就下来,迅雷不及掩耳,人已被浇个落汤鸡,却突然停了,往前走几步,看得见一块瓮大的石头,一半是湿的一半是干的。那学生说这里的气温整个夏天都在二十三度,负氧离子是西安的五百倍,果然是脑袋清醒,眼睛明亮,且不断地为新奇鼓动,走了一天不觉得疲乏。
莲山以群峰聚凑形如莲瓣而得名,中峰突出,上粗下细,便是莲蓬,浩然刚大。研究站就建在中峰下,一座二层小木楼,梁柱粗犷,两边楼角翘起,又刷了白漆,如欲飞的一只大鸟。楼的东西都有涧,涧沿上石骨嶙峋。西涧的北边一片树林,林子里还有一个小院,房子也是原木搭建。小院后门推闭都嘎吱发响,出去一道石阶可以通往莲蓬顶。途中有梯子崖和飞来石。梯子崖像梯子一样陡,十米多高,崖头垂撒着紫藤、牛筋蔓,上下得抓着藤蔓,弓腰踩崖壁上的石窝。主任他们轻轻松松往来,我不能,每次都是被上有拉拽下在推举上去了,再下来更需藤蔓缠了腰,让他们一点一点扯着藤蔓往下送。一次离地还有两尺,藤蔓不够了,我被摔跌下来,伤了尾骨。飞来石就在距离莲蓬顶不到一米的地方,有巨石一半悬在空中。必须从石下经过,但石下断路,接续的是三棵木头搭成的栈。我是不敢过的,主任就让我闭了眼,他们抬我而过。
站到了莲蓬顶,人已在天上。若是黎明时分,耳里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能道天语,若在傍晚,星星离头上不远,袖子都似乎拂住。大自然自有大局布置,看山下四面有谷,八方有岔,崖壑深浅错落,瀑布流溪纠纷。那时我对主任说:“我觉得张口有诗了,诗就是惊讶吗?”主任说:“这里是不宜说人事的。”
主任安排我住在小院,这是他们的生活区。小院因要避着树,院墙就弯来拐去,极不规则。北面八间屋,三棵樟树就斜倚着屋檐,一旦起风,树干就磨着檐板,咕嘤咕嘤像在扯锯。西边屋四间,一棵红豆杉看着是破屋顶而出,树冠浓重,把屋顶全部覆荫。东边屋五间,四间一体,屋后两棵柏,颜色褐黄,枝丫稀疏,其朵如掌。然后独立一间,就是灶房。院子里还有五棵松,一棵在东院墙角的厕所门口,一丈多高就平着长,上面可睡人。一棵从那块平面巨石下出来,只有杯口粗,却端直向上,枝叶像是撑了把伞。前院墙南角原本是个小崖,石缝里一棵顺着崖往上长,一棵却弯下来,都不大,但躯干扭曲,色成铁青。院门口其实没安装门,外边就站着两棵橡树,一搂粗的,枝股舒长了直垂在地面,似做迎客状。白天里,阳光透过松枝,阳光就是一道一道或粗或细的光柱,我和主任的学生在石头上下棋,有白头鹎飞来,在松树枝上鸣叫,而院门外正默默走过两只麂子。麂子没有盗窃意,白头鹎没有机械心,主任的学生不理会,我也就不理会。不理会的不仅是白头鹎和麂子,院子外的凹坳里还有狍子、白眉子、林麝、獾、狐狸和刺猬。鼯鼠和竹鼠常常就在北屋的台阶上,它们都是鼠并不是同类,却一块站起来了,你在看我,我在看你,还相互行礼作揖。羚牛出现在远处的草地上了,那是莲山最大的动物,或许长得太怪异吧,自尊而又自卑,从不靠近楼和小院。两只黄羊又在土丘上打架,牴角碰得咚咚响。而熊猫是野生动物中的君子,永远的孤寂,要么仰躺着吃竹子,它一天有八个小时都在吃竹子,要么去树杈上睡觉,那么笨重的身子,会从树杈上掉下来的,但从没掉下来。最不安分的是成群的猴子,小脸长尾,一身金毛,总是爬高窜低,嬉闹不止,动不动还给人亮个腚。研究站一日三餐,主食是米面,做起来花样繁多,菜是从野外采回来的蒿笋、马齿苋、木耳、马兰头、蕨芽、枸杞尖、辛菇、刺芹,或煮或炒,热烫凉拌。主任说:“啊有人吃营养,咱们吃味道。”我喜欢吃荞面饸饹,遗憾吃不到。晚上了,那里的黑比城里的黑要黑,是瞎子一样的黑,研究站的人员各有一个手电筒,能装四个电池的。我没有手电筒,不可以去院门走动,待在屋子里点蜡看书,窗户就一直砰砰响,是灰蛾、飞蚂蟥、锥蝽、蠓子、黄蜻、金蜂、蝴蝶、蓟马、金龟子飞撞而来,玻璃上就黏黏糊糊厚厚实实了一层。睡下了,涛声很大,原以为水会起涛,殊不知树也起涛,始终一个节奏,天摇地动的,就想象着莲山该是巨轮,自己就在海上。半夜里起来上厕所,天上出了星星,灵光攒动,黑的颜色浅了些,能摸着树木,琢磨这星星是扎根在光明吗,树木扎根在黑暗。厕所竟然一半悬在涧外,蹲坑就是两块分开的木板,风从木板间上来,刀子般地割屁股。返回屋再睡下,还想着粪便下去能落到涧底吗,这不是像乘飞机吗,哑然而笑。
主任空闲下来的时候,领着我两次登莲蓬顶,又转遍了五个莲瓣峰。他要到各个野生动物监测点,我也跟着去了四谷八岔。东谷里地势险峻,路傍溪入壑,常见枯槎倒在那里,续其断岸,石栈勾折,攀援于巉岩。白云黑雾堆积,狂飙忽起乍逝。红杉、银杏、白皮松、连香树、青冈、栎树、槲树都古老,虬枝蟠螭,又通身生满苔藓、蕨草、菟丝子、地毛球。那里有穿山甲和豹猫,也有一种褐色蛇,交配时两条蛇从树枝下吊着,缠在一起如绳如藤。更多的是飞鼠,呼地从树上飞到崖壁上,距离十米八米,崖壁上长着石斛。西谷里的野猪岔,其实并没有野猪,却是成千上万的滚圆的玄黑石,站在西谷梁上看下去,两边坡上梢树林子最密最绿,一旦有风,整个却柔软起来,岔底的玄黑石就如同了咕咕涌涌的野猪群。玄黑石之间,生长着七叶草、重苔、羊肚菌、金针菇、魔芋、洋荷姜。黄鼠狼子和獾时有出没。山下的当地人偶尔来那里逮黄鼠狼子,逮住了不杀,只拔尾巴上的毛,我才知道所谓毛笔里的“狼毫”是黄鼠狼的尾毛。獾是典型的腰长腿短,它厉害,敢和狼斗,敢和蛇斗,似乎是个冲动的家伙,但它藏身要钻进自挖的洞里,洞好几个出口,又极其谨慎。而南谷最美,有一条溪叫红溪,溪里有玛瑙,研究站的人凡是去南谷就在溪里捡回一兜色彩斑斓的玛瑙籽。顺溪走二十里,远远看到溪在立起,那就是瀑布,瀑布跌落一个潭,潭再形成瀑布跌落一个潭,潭又形成瀑布跌落一个潭,三瀑三潭,轰声如鼓,霁虹五彩缤纷。瀑布下不能近去,站在潭边可以看到胡子鱼、黑皮鱼,还有鸭嘴鱼,鱼嘴长得是整个身子的三分之一。在北谷了,北谷里很少有大树,据说上世纪五十年代修宝成铁路,从这里运走成千上万的油松做了枕木。而现在一片一片灌木林,林子与林子之间的谷洼里、坡梁上多是荆条、沙棘、蒲苇和奇花异草。鸽子花果然花似鸽子。锦鸡儿一人多高,一开花就几十朵,如飞来的麻雀。沙葱和小蒜长出来一嘟噜一嘟噜的,闻着清香,一咬却辛臭。那积雪草能连缀几亩远,能爬塄坎,能覆盖乱石刺蓬,真是要“旷如无天,密如无地”。这里偶尔来云豹、白唇鹿和狐狸,却是飞禽的聚集地:鹧鸪、黑卷尾、画眉、白鹭、豆雁、角雉、锦鸡、苍鹭、鸺鹠。它们显摆着各种华丽的衣服,比赛着婉转的歌喉,而鹰鹞出现了,或是站在云头,或是如棍浮在空中,顿时安静,隐于树中,只有成群的麻雀依然像布毡一样倏起倏落。从南谷往西翻过草帽岭就是叠台岔,那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研究站在那里布置了几处观察棚,在树上、石头上也安装有相机,主任拉着我攀上一棵樟树,我看到过几十只斑羚一条线地低着头在奔跑,看到过三只獐子在阳坡仰面睡着,主任说那是在晒香囊。看到过熊,用身子在蹭一棵杜仲树。从樟树上下来,去了一个叫兰草的坳,远看坳里全是树,进去了树下又长满了竹子,石头窝里又有兰,十二种的,开着不同形状和颜色的花。一只熊猫就卧在一棵橡树下,我们去逗熊猫,它始终不理。主任便打了一个口哨,嘴里叽叽哇哇地叫唤着,不出十分钟,竟然三十只金丝猴就从山上跑下来,主任命令它们坐下,它们就坐下,命令它们爬树,它们就爬树,乖得如同孩子。我挎着布包,里边装有干粮,我要掏饼干喂它们,主任说不要喂,它们吃了喂食会消化不良。我就紧捂了布包,担心它们来抢,主任说:“峨眉山的猴子是流氓猴子,金丝猴不会抢的。”
研究站一共八个人。两个是主任的学生,差不多三十了都还单身,没有女朋友。两个原本都是机关单位的干部,不肯与人相龃龉,来到了这里分别已八年、十年。一个是孩子在美国留学,妻子去陪读,四年未归。一个离了婚。一个患有社恐症,和妻子儿女感情不好,来了九年没再回去。主任年龄最大,老婆在一所大学教书,因评职称问题,抑郁后进庙当了尼姑,他从此一直就在莲山。八个人都光棍着,在这里口无是非,胸无芥蒂。小木楼的墙上,贴着来了八年不愿回去的老王写的一张字:“人曰功名,我曰网罟,人曰金钱,我曰粪土。攫人而居,我不能虎,营穴而钻,我不能鼠。我不能广树营羽,我不能独立门户。”
八月六日,就在我要离开莲山的前三天,我从叠台岔返回研究站,天近黄昏,云从草丛生发,露水打湿裤腿,沿途有双尾凤蝶、皇蛾阴阳蝶飞舞。经过一处崖下的小湫,林木阴暗,星月使湫面一片幽明。忽然听到什么响动,一扭头,就见到湫边的一棵柳树枝干倒挂着一只老金丝猴,老金丝猴的前爪再抓着一只小金丝猴的后爪,小金丝猴的前爪又抓着一只更小的金丝猴的后爪,三只金丝猴连接一线直到水面。我想起小学课本的文章,惊讶着还真有“猴子捞月”?它们当然在小湫里没有捞到月亮,下面更小的金丝猴说:“摸住了,它不上来。”上边的老金丝猴说:“掉下去的,能不上来?”下面更小的金丝猴说:“它住到那儿了。”声音有些含糊,但内容我听得明白,当下恐怖不已,跑到小院,给主任说了。主任在吃晚饭,晚饭是两个蒸馍一碗灰条菜汤,他没有停筷子,说:“这有啥奇怪的,我都会猴语,猴能不会人话?”
丁庸存给宜先生汇报着,房东换了一壶茶,屋前的池塘里有了蛙声,先是这边叫一声,那边回应一声,后来就蛙声一片,远处的柳树杨树全都模糊起来。丁庸存擦了擦嘴角的沫,说:“先生,我说得啰唆了,你不会嫌烦吧?”宜先生说:“我不是听你说了两个小时么。”丁庸存说:“两个小时了?!真不觉得呀。”宜先生说:“咱们现在是坐着,地球也是在转呀,乘未尝乘么。”池塘里开始出现了无数星星,闪闪烁烁,像是在洗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