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立坤家在太白山的峪口,因患腿疾,没有外出打工,种了四亩地也伺弄着一个猕猴桃园子。村里的人家都有自己的猕猴桃园子,分散在峪里的小河两岸,柳立坤的园子就在一进峪左手的平台上,算是第一个,地势最高。柳立坤只要在桃园里劳动,就注意着河边的那条土路,土路不宽,铺着沙子,被两边崖的树林子衬托得特别干净,即使到了晚上,一切都是黑的了,它依然明白。注意着土路,也眺望土路深入到湾里的双树坪,双树坪是谢小白家猕猴桃园,有时谢小白就出现在那里。
谢小白去城里了好多年,猕猴桃挂果和摘果的时候回来,她或许在中午给桃园里爹送饭,或许傍晚了还帮爹在桃园里忙活。
柳立坤几次在土路上碰着了谢小白,他是装着也去自己桃园的,不经意地相遇。柳立坤就先立住了,尽量地把右腿站直。他准备了许多话要说,但谢小白看到柳立坤也知道他是同村的人,叫不上名字,总是那么笑一下,好像无声,脚步不停就擦身过去了。柳立坤在那一瞬间觉得曦光明丽,他闻到了一股茉莉香,那浓密的乌发拂过他的衣襟,像触电一样,能听到发出叭叭的响声。柳立坤回到他的桃园,慌乱平复了,就怨恨自己怎么刚才没有说话呢,他准备的这样话那样话都应该在她笑后说出来,但他拙口了,说不出来。柳立坤便伸手去打停在桃枝上的蜻蜓,把蜻蜓打落在地。
柳立坤只能在自己的桃园里,透着桃枝看谢小白走在那条土路上,崖根的罅隙中、草丛里开始生云,匍着地过去,埋没了她的鞋。路边的蒿子梅,那么细长细长的茎,早晨还只是苞蕾,她一触摸就全开了,红的黄的白的,如同一群蝴蝶。谢小白要过河了,河水静静地淌着,倏忽便银光一片。河里有一道列石,她从一个列石跳到另一个列石,在第五个列石上却蹲下来。浅水里是有小鱼,都是峪河里特有的斑条,这些斑条肯定踊跃地从列石间逆游,它们故意游不到列石前边,就那么努力地在水里停住,希望能吻她撩水的手。河水还有立起来的时候啊,柳立坤这才明白远处崖头的瀑布就是立起来的河,它立起要让谢小白走近它。谢小白果然蹦蹦跳跳跑过了那一段石滩,石滩上的石头有斗大的也有瓮大的,都是白的,她穿着的蓝衣张扬起来,像是火焰飘荡到瀑布前了。她一定是体会细沫随雾滴在脸上的清凉,看到了那些大珠犹如星迸。她在瀑布的崖壁上掐什么,是篦篦草吗,那篦篦草看着翠绿,掐在手里了却会很快化成水的。经过了瀑布,崖延伸下来,使峪拐出一个湾,湾后就是双树坪,谢小白家的猕猴桃园就在坪上,一半能看到,一半看不到。这崖延伸下来是有企图的,半崖上长着的两棵松树裸露的根如一群蛇一样顺溜下来也是有企图的。现在的谢小白就站在那些树根间,看不见了一双小红鞋,她在喊爹,声音细脆,两棵松在无风中摇曳了,松花纷纷落雨。而坪沿上竟有了绶带。绶带是峪里稀罕的鸟,头上有冠,羽毛艳丽,尾巴那么长,村人都把这种鸟认作凤凰,柳立坤在太白山顶挖药时见过一次,但他没见过它能在峪里翩翩起舞。
谢小白也是这峪里长大的,峪里崖高坡陡,石硬土薄,一年四季吃苞谷糊汤,浆水搅团,熬萝卜、豆角和南瓜,别人都是皮肤黑红,疙瘩子身形,她怎么就长胳膊长腿,脸嫩白嫰白。谢小白的奶奶神经错乱,整天在外疯跑,她娘又哮喘,天一冷就躺在炕上,两个弟弟还上学,爹呢,家里地里啥活都得干,腰肌劳损,冬夏系着宽皮带。这家和柳立坤的家一样烂,却就能出了个谢小白。
谢小白的美,村里有人说是太白的山水清气凝结成的,有的说谢小白前世是宫女吧,犯了错误被发落在太白山的,有的说她就是天人。她每次回来了,她家的炊烟出了烟囱就不再分散,端端地往上升,升到高空变成云,云便整晌地停驻在那里。她去打麦场上的草垛上抱柴火,到村口的泉里挑水,拉着奶奶去小卖部买帽子,走哪儿都有人看。柳立坤就觉得她抖动一下衣服,衣服上的眼珠子能在地上落一层。
谢小白如同一丛玫瑰长在谢家的院墙下,玫瑰是谢家的,经过的人看到了它的绚烂,闻到了它的馨香,这玫瑰又是全村的,是村里每一个人的。
但柳立坤不能容忍林小建。林小建竟然去偷拿谢小白洗晾在院外的衬衣,他大声呵斥,两人就打起来。地上满是尘土和落叶,他们打得乌烟瘴气,林小建用脚踢他的右腿,他采下林小建一撮头发,又去咬胳膊,林小建是失败了。那时候,所有的落叶飞起来,每一户人家小院子里似乎都飞进一片,他认作那是鸽子,风鸽子,传送着谢小白不可亵渎的信息。
这一次打架,柳立坤残疾的右腿又添了新伤,在家歇了七天再出门,谢小白已经去了城里,他肚子里有了冰疙瘩。
柳立坤每天都要去一趟猕猴桃园,其实是要走一走峪中的那条土路。那是他最守不住的秘密。对着土路一直在说着痛心的话。他发现了一个脚印,认定那是谢小白的,“啊啊”地惊叫着,突着眼珠盯着,那一瞬间,感到自己被那脚印吸去了,右腿隐隐作痛。再把一只脚照着那脚印踏上去,就又觉得浑身发热,肚子里的疙里疙瘩全化成了水。柳立坤记下了这些感受,发誓等谢小白再次回来了,一定一定把这种感受说给谢小白。
谢小白一个月里没有回来。
柳立坤看见了谢小白的爹扛着一捆竹竿去桃园,不断地停下来,用拳捶腰。他过去把竹竿掮到了双树坪,并把桃蔓架子搭起来。曾经和谢小白的弟弟一块去寻找走失的老奶奶,寻到了,他叮咛老奶奶要跑就到有人的地方,千万不能去没人的沟沟岔岔。还赶到镇街医院给谢小白的娘抓过中药。照顾着谢小白家了,谢小白就少了牵挂,但过后一想,谢小白少了牵挂,那不是就越发少回来吗,柳立坤又后悔不已。
谢小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
柳立坤在桃园里剪枝、搭架、施肥、除草,天黑了该回家了,他还坐在土路上。他朝峪外看去,平原那远边是高速路。高速路是封闭的,侵占了那么一大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村庄没有进出口,村庄人不能自由上路。高速路的尽头就是城市吧,在城市里住着谢小白,谢小白在哪个公司上班呢?回过头来眺望南边隐隐约约的太白山主峰,峰上终年冰雪覆盖,冰雪覆盖的太白主峰不是火山可以爆发,而峪河两岸却有着无数个温泉从崖隙下涌出。
柳立坤要唱,嘴张开了没了词,扬起一把沙土,让风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