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元龟岭要过华容磴,磴为裂开的一条岩缝。缝上方撑着一块巨石,看着总担心撑石坠落,两岩要复合,但千百年形势依旧。磴长约百米,宽一尺,一人可以通过,若对面有来者,得贴壁如鼠。
元龟岭的峰顶是块仅六平方米的平台,齐着四沿垒墙,盖着一座小屋叫普济寺。寺小而佛大,前来敬香和观光的人一直不绝。寺没有门,常年被白云所封。寺前的石阶立陡,进寺先爬着到无尘台,再爬到舍身崖。无尘台上迟早卧着一鸟,黑头白尾,不惧人,每有风吹上石阶的落叶就衔走。舍身崖其实是一块突出的峭石,峭石上刻了文字,记载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元龟岭南十二里的泥涧村有一人姓章,母亲重病,他来寺里祈祷,在峭石上说,只要娘能安好,我愿一死,遂投身峰下。孝心感动了寺里菩萨,御风将他接住。姓章的醒来,发现自己没死,睡在自家炕上,而母亲沉疴也愈,正在梳头。
寺里并没有和尚,由一个患白癜风的人照看,香客叫他是花脸。花脸从安徽来的,曾经思情过一位姑娘。别的思和情都多头多绪,而他是单相思,自我多情。这种思情使他水深火热,直到那姑娘出嫁了,他才四处流浪,最后落脚在元龟岭。他靠寺里布施箱里的零钱生活,他会给寺里添砖换瓦,也从岭下挑水供香客和游人解渴,还用龙须草、藤皮编织了草鞋,摆放在上岭的路上,供来往人鞋烂了能有个替换。
岭南十二里的泥涧村还在,已经有三百户人家。但二十年来,村里的年轻人陆续都出了山去城里打工,剩下的全是些鳏寡老人。这些老人鸡皮鹤首,冬天里太阳一出来,便聚在墙根晒暖。先还是晒暖和了谈议当年他们多么英武,披毛戴角的,激出许多事端。也看着村外远处的猕猴桃园,取笑他们在园子里搭架、剪枝、下果,爬高上低,黑水汗流,活该是一伙猴子,没长尾巴的猴子。接着那三四年,他们在太阳底下坐着,就成晌坐着,不愿意再说东家长西家短,早已荒废的猕猴桃园也懒得理会,偶尔还有谁提到男女炕头的事,要笑就哼哼着皮笑肉不笑,或者只是点个头。以至于后来他们完全没话了,暖和的太阳下,靠着墙根的是一些装了麦糠的麻袋,麻袋还能出些气而已。墙前的那根拴过牛的木桩,桩影从西边移到东边了,有人发现怎么少了某某某,问:“他人呢?”有回答:“睡倒了。”睡倒了就是病了,躺在炕上动弹不得了。所有人又都不说话,咳嗽的连续地咳嗽,几乎几次换不上气,怕不行了,可又慢慢缓过来。
村里已经有三个人睡倒了,睡倒了的人吃不进,喝不进,被疼痛折磨着,有受不完的活罪。这时候他们盼不得快死,而要上吊或要撞墙或要买敌敌畏,却没了一丝儿力量能实施呀。
于是,就有人汲取教训,当知道自己害了病,病是治不了了,趁着手脚还能动,便悄然出走。世上从来没见过飞禽走兽正常死亡后的尸体,学着样吧,也就到偏远的地方,自行了结。
第一个死者是位老太太。老太太上了元龟岭,在普济寺上过香,下到峰底碰着提了一捆龙须草的花脸。花脸说:“你来了?”老太太说:“我走呀。”老太太却趔趔趄趄往峰西边沟里去。花脸又说:“你去哪儿呀?”老太太又说:“给菩萨采些花。”花脸自己上了普济寺。
花脸在寺里编织了一双草鞋,太阳偏西,云开始封门,还没见老太太来献花,想着老胳膊硬腿的别跌了跤,他便去了峰西沟里查看。峰西沟荒凉,杂树东倒西歪,藤萝乱七八糟,并没什么野生的鲜花。花脸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再往前去十几米,见一土塄,老太太就靠在那里,脖子上流着血,血差不多都凝固了。
老太太是用剪刀戳了脖子死的,五官狰狞可怕,花脸不忍看,扳折了好多树枝把尸体掩盖起来。
树枝叶子还未干枯,第二个死者,一口的白胡子,是怀里装了一瓶安眠药,直接去峰西沟,在一丛连翘蔓中吞药躺下的,死相倒安详。
花脸开始在沟畔挖窑。算不上是窑,口子小,里边仅是个能容身的洞窝。花脸的意思是把窑挖好了,要把老太太、白胡子老汉分别放进去,权当安葬。可头一个窑挖好了,又一个窑才挖成一半,当再去挖时,发现头一个窑里已经有了一个死人,不是老太太,也不是白胡子老汉。花脸没有计较,把头一个窑口用土壅了,挖好了第二个窑,把老太太移进去,也把窑口用土壅了。挖第三个窑,还没等着把白胡子老汉安葬,第三个窑口竟被石块垒住,垒得不严,隔了缝隙看到里面又有了新的尸体。花脸猜测,这是那人自己进去了用土块封的窑口。花脸终于把第四个窑挖好,埋葬了白胡子老汉。
花脸在每一个窑口都放上了一块石头,想在石上写上死者的名字,如果以后有来祭奠的,也不至于弄错。
但花脸几次见过老太太,知道老太太是泥涧村人,而另外的三个死者会不会也是泥涧村人呢?花脸决定去泥涧村落实一下。
下岭到了华容磴,往回的香客和上岭来的游人在那里排队等候。他们询问着花脸诸多问题,比如普济寺的菩萨有求必应吗,无尘台上能没有尘吗,舍身崖的传说是真事吗,人怎么会死而复生。说到了死亡,有一个游人发感慨:木生为木,死了为灰,水生为水,死了为沙,人生为人,死了为鬼。花脸听了,想想也对,死了的人名字都叫鬼嘛。他不再去泥涧村了。
花脸返回岭上,除了还照看着普济寺,继续在峰西沟的塄畔上挖新的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