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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月之光辉于我们
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两个男人，双手低垂交叠，拖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在白色的教堂地下室里一前一后地绕着圈，用拉长的、不和谐的声调吟唱着悲哀的圣诗。
这亲爱的灵魂往上
升向天国，升向天国……
有谁死了。是谁呢？我试着转动脑袋。也许我会瞥见装着死者的棺椁和两根竖在那儿闪烁的蜡烛。
……那里黑夜不再降临
时时处处光明洒落……
成功动了的只有眼睛。没看到别人。这里没有别人——就他俩和我。这是在给谁唱挽歌呢？
……那颗晨星永恒照耀
耶稣圣者，耶稣圣者……
是葬礼。绝对是葬礼。是在葬谁呢？这儿有谁呢？就他俩——和我。和我！或许，这是我的葬礼？可是，人们哪，请听我说，这是个误会！我明明还没有死。我还活着。你们明知道我正看着你们，还和你们说着话。停下！别埋葬我！
……当长辞之人向我们
最后别过，最后别过……
他们不听。是聋了么？要么是我的声音不够大？或许我真的死了，而他们听不见这不是从肉体里发出的声音？我的身体就趴在这儿，而我在亲眼看着自己的葬礼？真是滑稽。
……调转自己炽热的目光
望向天国，望向天国……
我想起来了。有谁费力地扶我起来，穿上衣服，然后他们用担架抬着我，钉了铁掌的靴子在走廊里响过，然后……就这些了。更多的我已经不知道了。记不起来了。
……那处光明永驻之所……
但这一切都那么荒谬。我活着。我感到某种隐隐的疼痛，还有口渴。死人是不会口渴的。我集中全身的力气，试图动一下手。某种陌生的、不自然的声音从我身体里冲了出来：
“水！”
终于，那两个男人停止了转圈。现在他们朝我俯下身来，其中一个扶起我的头，把水罐送到我嘴边。
“伙计，你还得再吃点什么呀。都两天啦，你就光是喝水，喝水……”
他跟我说什么？都两天了？今天星期几？
“星期一。”
星期一。我是星期五被捕的。脑袋沉成这样！水又这么清凉。我想睡！就让我睡吧！一滴细雨落下，弄皱了一汪清泉。我知道，这山间草地里的泉水，就在罗克兰山的山脚下，护林人小屋旁。蒙蒙细雨在针叶林间沙沙作响……这睡眠多么香甜啊……
……再次醒来，是星期二的晚上了。我边上站着条狗。狼狗。它垂下美丽聪慧的眼睛审视着我，问道：
“你住哪儿？”
啊，不，问话的不是那条狗。声音出自别处。是的，旁边还站着谁，我看见了一双高筒靴，还有另一双高筒靴加军裤，再往上我就看不清了。一想往上看，头就发晕。唉，看到又怎样呢，就让我睡吧……
星期三。
那两个吟唱诗篇的男人现在坐在桌旁，从小陶碗里吃着东西。我已经能分辨他们了。一个年轻些，一个老些，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修士。就连教堂地下室也不再是教堂地下室了，它就是间牢房，和别的牢房没什么两样，木头地板顺着我的视线延伸出去，尽头是一扇沉重、灰暗的门。
锁孔里响起了钥匙声，那两个男人跳起来，立正站好。两个穿党卫队制服的人走进来，命令给我穿上衣服——以前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多的疼痛偷偷藏在每条裤腿、每条袖管里——他们把我放上担架，顺着楼梯抬到楼下，钉了铁掌的靴子在走廊里一路响过……那么，这就是那条他们曾抬着我走过一次的路了，那次抬到地方时我已经失去了知觉。这条路通向何方？终点又是怎样的地狱呢？
终点是庞克拉茨警察监狱
昏暗阴森的犯人登记室。他们把我放到地上，一个假装和善的捷克声音翻译着咆哮出来的德语问题：
“认识她吗？”
我用一只手撑起下巴。担架前站着一位年轻的宽脸膛姑娘。她骄傲地、昂首挺胸地笔直站着，不是出于对抗，而是出于高贵，只有目光微微低垂，垂到刚好能看见我并用它来向我问候的程度。
“不认识。”
我想起来了，我曾见过她一次，也许是在佩切克宫那个狂野的夜里，瞥见过一眼。现在是第二次。唉，永远也不会有第三次了，再不能让我为了她这高贵的姿态而握一握她的手。她是阿诺什特·洛伦茨的爱人。1942年戒严的头几天里，她就被处决了。
“但这一个你肯定认识。”
安妮奇卡·伊拉斯科娃！天哪，安妮奇卡，您是怎么落到这里来的？我没有说出您的名字，您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不认识您，您明白么，我不认识您。
“不认识。”
“你这个人，别傻啦！”
“不认识。”
“尤拉
，没用了。”安妮奇卡说，只有捏着手绢的指端微微颤动，泄露出她内心的激动，“没用了。已经有人指证我了。”
“是谁？”
“闭嘴！”有谁打断了她的回答，然后，当她弯下腰向我递过手来时，猛地把她推开了。
安妮奇卡啊！
我已经听不清更多的问题了。只是远远地、毫无痛苦地、仿佛只是在一旁观望似的，我感觉到两个党卫队员又把我抬回牢房，他们粗暴地荡着担架，一边笑着问我，是不是更乐意被挂着脖子荡。
周四。
我已经开始认人记事了。我的难友中那个年轻些的，叫作卡雷尔，他管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叫“老爹”。他们给我讲了些自己的事，但我脑袋里全给乱作一团，有个什么矿井啦，孩子们坐在长凳上啦，我听见敲钟，也许什么地方着火了，据说医生和党卫队的助理医师每天都来看我，据说我的情况没那么糟糕，据说我还会再成为一条汉子。这么说的人是“老爹”，他的语气那么急迫，而卡尔利克
也用那么热烈的腔调来附和，以至于我就算身体状况成了这样，还是能觉察到他们有多想编造善意的谎言。多好的伙伴哪！可惜，我没法相信他们。
下午。
牢房门开了，一条狗静悄悄地踮着脚尖溜了进来。它停在我头边，再一次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又是两双高筒靴——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一双属于狗的主人，庞克拉茨监狱的监狱长；另一双属于主持夜审我的盖世太保反共科科长——还有一条便服裤子。我顺着这条裤子向上看去——是的，我认识他，就是那个率领突袭小队的瘦高个子警官。他往椅子上一坐，开始审讯：
“你已经输啦，至少保住自己吧。招了吧！”
他递过一根烟。我不想要。受不起。
“你在巴克萨他们家住多久啦？”
巴克萨家！连这也知道了！谁告诉他们的呢？
“喏，你瞧，我们什么都知道。招了吧！”
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还要我再招什么？我的一生没有白过——晚节我当然也不会自毁。
审讯持续了一个小时。他们没有咆哮，而是耐心地重复着问题。一个问题得不到回答，就提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
“你怎么就认不清呢？已经结束了，明白吗？你们已经全输啦！”
“只有我一个人输了。”
“到现在你还相信公社会胜利？”
“当然。”
“他还相信？”科长用德语问，高个子警官给他翻译，“他还相信俄国会胜利？”
“当然。不会有别的结局。”
我已经累了。我一直集中着全部的力气来保持警惕，而现在，意识就像从深深的伤口中流出的血那样，在飞速地流失。临了我还感觉到他们向我伸过手来——也许他们在我的额头上读到了死神的印记。真的，在某些国度甚至有过这样的习俗：行刑前，他们要先亲吻犯人。
晚上。
两个男人，双手交叠，一前一后地绕着圈，用拉长的、不和谐的声调唱着悲哀的歌：
当日月之光辉于我们
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啊，人们哪，人们哪，停下吧！也许这是支美丽的歌，可是今天，今天是五一节的前夕，人类最美丽、最快乐的庆典的前夕啊！我试着唱点快乐的歌，但可能听上去更加悲伤，因为卡尔利克掉转身去，而“老爹”抹着眼睛。不管，我不会让步的，我继续唱着，慢慢地他们也加入了进来。我满意地睡去了。
五一节清晨。
监狱小钟楼敲过三点。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清楚地听见了钟声。从被捕算起，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完全清醒。我感到清新的空气从打开的窗户流淌进来，在我的草垫周围铺开；我感到麦秸挤压着我的胸膛和肚子，浑身上下处处疼痛万分，呼吸困难。突然，就像一下子推开窗户那样，我看清楚了：这就是终点了。我就要死了。
死亡啊，过了这么久，你才到来。我确实曾期望过多年后再与你相逢；期望再过上自由人的生活，再多多地工作、多多地爱、多多地歌唱和漫游世界。无论如何，我才刚刚步入壮年，还有很多很多的力气。但现在，我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已经在咽最后几口气了。
我爱生活，为了它的美，我投入了战斗。我爱你们，人们，当你们同样以爱回应时，我感到幸福；当你们未能明了时，我心中苦痛。我伤害过的人，请你原谅；我安慰过的人，请你忘怀！愿悲伤永远不要与我的名字相连。这就是我的遗嘱，给你们，爸爸妈妈和妹妹们；给你，我的古斯蒂娜
；给你们，同志们；给所有我曾与之共度欢乐时光的人。如果你们觉得眼泪可以洗却思念带来的哀伤，那就哭上片刻吧。但请别长悲。我为欢乐而生，现在亦为欢乐而死，如果你们在我的墓前摆上哀恸的天使，那将是对我的不公。
五月一日！往年此时，我们已在城郊各处起身，准备着自己的旗帜。往年此时，莫斯科街头已经出现了五一检阅的先头方阵。而如今，此时此刻，千万人正在为人类的自由进行着最后的斗争，许多人正在战斗中倒下去。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身为其中之一，身为最后战役中的一名战士，这是多么美好啊！
可死亡之途并不美好。我觉得窒息，呼不出气。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呼哧作响，这样会吵醒难友们的。也许用点水润润就好啦——可罐子里的水全喝光了。那里，离我仅仅六步远，在牢房角落的抽水马桶里，有足够的水。但我的力气还能支撑我到那里么？
我向那边爬去，轻轻地，很轻很轻地，仿佛死亡的全部荣耀就在于我能不吵醒任何人，我爬到了，贪婪地喝着马桶底部的水。
我不知道，这一切用了多久，也不知道，爬回来又用了多久。意识又在消失。我在自己手腕上寻找脉搏。什么也感觉不到。心高高地涌到了喉咙口，现在又在急剧地坠落。我也在随之坠落。久久地坠落。半途上我还听到了卡尔利克的声音：
“老爹，老爹，你听！这可怜的人，就要完啦！”
上午医生来了。
但这一切我是许久之后才知道的。
他来了，检查了一番，摇了摇头，接着返回医务室，把昨晚已经填好我名字的死亡登记单撕掉了，他以行家的口吻说道：
“这就是一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