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天晚上,头曼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一只白鹿走到他跟前叫了一声。他想弄清楚白鹿为什么叫,便去看它的眼睛,白鹿身子一扭跑了。他追白鹿,白鹿跑得快,他亦加快速度,眼看要追上,它却一闪不见了影子。他像醒着一样,坚信白鹿藏了起来,他要找到它。
往前走出一段路,头曼看见山冈在上升,一耸就到了天上,河水也在往天上飘,泛出一片白光。他伸出手,却不知道自己要抓住什么。虽然在梦中,他还是想起束拘说过的话:握住径路刀的手,就握住了今生和来世。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又摸摸腰带,手垂了下去。虽然是在梦中,但头曼仍记得在今天,那位毉让他在提兜河边找到了自己的径路刀。但是为什么我的腰上什么也没有?噢,以前的事情像钉子,把这个梦死死钉在以前,不让今天的事情进入梦中。我没有径路刀,什么也握不住。他叹息一声,甚至为自己在梦中叹息而纳闷。
山冈还在上升,河水还在往天上飘。太奇怪了,头曼想让梦结束,但梦不听他的,他急得团团转。这时又传来白鹿的叫声,他侧耳听,那叫声持续了一会儿,变成了人的声音。他睁大眼睛,没有人,也没有白鹿,为什么有鹿叫,还有人在说话?
很快,传来更清晰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他本能地要应一声,但声音在嘴边戛然而止,他意识到梦要醒了,便想让梦持续下去。
梦果然仍在持续。那声音又传了过来,仍在叫他名字。他应了一声,声音很大,像是把压在心上的石头拽了出来。
天还没有亮,鹿叫仍在持续,头曼突然发现上升的山冈又回到了低处,飘到半空的河水也回到了河里。梦好像在摇晃,变得光滑,让他站立不稳。鹿叫声突然变大,梦竖立起来,头曼一跟头栽倒,便醒了过来。在醒来的一瞬,他又听见鹿叫声,一惊,便从狼皮褥子上爬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在穹庐中,鹿叫声在穹庐外。
穹庐的羊皮门帘一晃,闪出一片晨光。头曼揉揉眼睛,门帘却已垂下,穹庐内又暗下来。匈奴把毡房叫穹庐,头曼到了东胡后,一直认为东胡人的毡房也是穹庐,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这样想。这不是我应该长久待的地方,我杀了东胡士兵,迟早会被东胡人知道,我不趁早走,只能被东胡人杀掉。头曼猛地坐起,不,那位毉说过,只有杀别人,才能让自己活。头曼的手伸向羊皮衣服,他决定离开东胡,回到匈奴中去。
那叫声又传来,但很快又弱下去。头曼盯着羊皮门帘,像在找窥视他的人,或者要砸过来的拳头。没有人,穹庐里很静,头曼的呼吸变粗,心也在跳。
鹿叫声又响起。
头曼穿上羊皮衣服,老匈奴还在睡,他要走,却听见老匈奴在叫他的名字。头曼低头看老匈奴,他躺在羊皮褥子上,一副酣睡的样子。头曼凑近老匈奴轻唤一声,老匈奴突然开口说,走吧。
头曼一惊,问老匈奴,你不走吗?
我还不到走的时候。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我就回去了,到时候你一定能看见我。老匈奴说完,侧过身去,不让头曼看他的脸。
头曼走到穹庐门口,掀起羊皮门帘,又回头看了一眼,老匈奴像是又睡了过去,他便一步迈了出去。
头曼循着鹿叫声往前走。鹿叫声像在移动,头曼越往前,它越远。他加快步子,像梦里一样要弄清楚鹿到底在哪里。很快,他断定穹庐外没有鹿。接着,他又断定那叫声不是狐狸的声音,接着又断定不是野山羊,再接着断定不是哈熊(狗熊)。
头曼听来听去,听得头疼,仍不能得出结果。脚下有一块石头,头曼一脚把它踢飞,旁边的栅栏发出一声响。栅栏旁有一匹马,受到惊吓,发出几声响鼻。头曼愣了愣,仍觉得那声音是鹿发出的。
鹿来找我了,鹿要把我引回去,回去的路很长,所以鹿才这样叫。头曼的呼吸变粗,老匈奴曾给他说过,每一个匈奴,迟早会与鹿相遇。当时他不明白,老匈奴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只有鹿,会让匈奴强大起来。那么,现在就是老匈奴说的“到时候”了?
头曼跟着那声音越走越远。他越是不能断定那声音是鹿发出的,便越相信就是鹿在叫。
头曼慢慢走远。起初,东胡人的穹庐在他身后变得模糊,后来便隐在雾中,直到穹庐后面的山也模糊了,头曼都没有停。那声音响起时非常像鹿叫,落下去变弱时又不像。他的眼睛大睁,那声音像大手拉着他,他已无法摆脱。
走了一上午,头曼饿了。他停下,这才发现那叫声消失了。如果那叫声是鹿发出的,那么鹿现在躲了起来,它不叫,嘴一定紧闭,像岩石一样硬。
头曼大叫一声,咑!头曼在去年学会了说“咑”。他想起匈奴说这个字时,像从嘴里蹦出石头,刀砍下来,箭射过来,都不眨眼。他很高兴,学会说“咑”,还有什么能难住我?
头曼又大叫一声,咑,然后往前走。他一脚下去,感到脚底松软,才发现自己踏进了沙漠。他很高兴,挛鞮氏的驻牧地在沙漠里,进了沙漠,会越走越近。
头曼不知道匈奴们已忘了他,他慢慢在沙漠中走,觉得四周的沙丘,还有不远处的那棵胡桐树(胡杨)很熟悉。他的脚踩进沙坑,身体趔趄了一下,他站稳,觉得浑身有劲。三年前我从这儿去了东胡,现在从这儿走回去,我已经不是那个小匈奴,我的头顶与马背一样高,我长成了大匈奴。
头曼口渴,看见不远处有一条河,河边还有树,便想走到河边去喝水,但他很快发现那不是河,也没有树,只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头曼揉揉眼睛,以为海市蜃楼会消失,但是不行,明明海市蜃楼是假的,但他越看却越觉得是真的。噢,沙漠太寂寞,便让地气幻化出河流和树,自己让自己高兴。
头曼一点也不高兴。走到这么奇怪的地方,头曼心里有了失落感。他啧了啧嘴,嘴唇一阵痛。他用手摸嘴唇,嘴唇不知在什么时候裂了。他在昨天下午喝过挏马酒和奶茶,但一晚上过去了,今天上午又走了这么多路,能不渴吗?人渴了就得喝水,只有水能把身体里的火压住,如果压不住,火就蹿上来,会把人烧坏。他用舌头舔舔嘴唇,还是疼,便不敢再动。
一阵风起,海市蜃楼中的“河流”和“树”开始摇晃,像是“河流”要流到撑犁中去,而“树”要钻入地底下。
头曼紧盯着海市蜃楼,他不知道它是怎样出现的,但他想看到它怎样消失。
风很快就停了,那“河流”和“树”模糊起来,倒是一块大石头从海市蜃楼中掉出,清晰地偃卧在远处。头曼以为它是幻影,仔细看过后发现是真的,旁边还有草。它比东胡人驻地的石头大,让他觉得是一座山。
头曼向大石头走去。他远远地盯着大石头旁的草,他走过去就是为了草。他在七岁时听匈奴说过,沙漠中长草的地方,底下必然有水,如果底下没有水,在沙漠这样的地方就不会长草。他摸了一下腰间的径路刀,当时父亲对他说,从此这把径路刀就在你身上了,你往大长,它也长;你在,它就在。有一天你就会知道它的用处。
现在,到了用它的时候。
头曼用径路刀把那一小片草地划开,然后向下挖,直至找到水。水很少,但惊得他笑。他趴在沙坑中,把嘴凑向那一小汪水。嘴里很快有了湿润的舒适感,他继续往嘴里吸。水很快没了,他把嘴往沙子深处伸,用力吸。又喝到一点水,但沙子也进了嘴里,他舍不得把水吐出,便用力咽下。水进了肚子,沙子也咽了下去。他又笑,饿得不行了,用沙子撑撑肚子,会好受一些。
直到再也吸不出一丝湿意,他才从沙坑中爬出,背靠石头歇息。
太累了,他不想动,便闭上眼睛养神。其实他静不下心,他喝了水,喘了气,歇了脚,还得回到匈奴的驻牧地去。三年了,父亲束拘和母亲兴库一定急坏了,让他们看到自己,他们会非常高兴。匈奴只有名字,没有姓。一个匈奴的婴儿出生了,父亲会根据天气、地理位置,或那天发生的一件事,随便给婴儿起一个名字。头曼的名字也是刚出生时得到的,意思是“一万”。头曼出生的那天,有居住于别处的一万名匈奴人归并父亲管理,父亲很高兴,便给他起名为头曼。
头曼知道,匈奴从不改名,那个一出生就得到的名字会陪伴他们一生。匈奴把称呼名字视为最高的尊重,所以子女可以直接叫父亲和母亲的名字。外人觉得奇怪,但他们却极为郑重。
头曼从小把父亲叫束拘,把母亲叫兴库,三年没见他们也忘不了。
那声音又隐隐响起,头曼起身,皱着眉头,用双手捂住耳朵上路。
那声音却像从头曼手指缝里钻了过去,在他耳边仍响着。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捂耳朵的双手落了下去。咋回事,那声音怎么还在?我到了这里,它还跟着我。他侧耳听了听,便笑了。好吧,你把我带到了这里,你还得送我往前走。
头曼的双脚迈得快了起来。
到了傍晚,头曼才发现他迷失了方向。他本以为向着挛鞮氏驻牧地的方向在走,但方向一错,便不知朝着哪个方向走了半天。半天走过的路不少,却把自己走丢了。
头曼扶住一棵胡桐树,无力再迈出一步。不是他双腿无力,是他心里没有了力气。人的心里一旦无力,身体就会发软,手脚也不听使唤。
天边的云彩已变成黛色,天快黑了。头曼叹息,天一黑,就是一个晚上,我怎么熬过去?
头曼无奈地靠在胡桐树上,想歇息一下。但他只是轻轻一靠,粗壮的胡桐树却动了,树上的枝叶哗啦响,树下还闪出一团影子。头曼惊异,我软得一步也迈不出,怎么会让树晃动?
头曼正诧异着,那团影子移到了他脚下,他才看清是一只兔子。兔子躲在树下,受他惊吓便乱窜。噢,兔子,我吓着你了。头曼的话未落,树上又传出响声。头曼抬起头,便看见树上有一只鹰,在盯着兔子。
噢,不是我吓着了兔子,是鹰。头曼觉得难堪,想苦笑,但他没有笑的力气。
兔子窜到头曼脚下,想借他躲避灾难。头曼想帮它,握紧了拳头。
鹰从树上俯飞而下,扑向兔子。兔子反应快,觉得头曼帮不了它,跳起来窜走。鹰看见兔子要跑,像树叶一样一旋,向兔子飞去。
头曼无奈地松开拳头。
鹰叫着飞过去,兔子向旁边的树林跑去,它只要跑进树林,树枝会挡住鹰,它就可以逃走。鹰识破了兔子的意图,飞到兔子头顶扑下,一爪子下去,便抓在了兔子的屁股上。鹰用的是老办法,它抓兔子的屁股,兔子疼痛难忍会回头,它便抓瞎兔子双眼,并顺势把兔子的腰扭断。但鹰今天遇到的是一只老练的兔子,虽然它的屁股被鹰的尖爪抓得很疼,但它却忍住不回头。鹰在扑腾,兔子在挣扎,一股尘灰被搅起,把它们遮裹得一团模糊。
头曼不知该如何是好。
头曼没办法,但富有逃生经验的兔子却有办法,它用力爬起来,拖着猎鹰向不远处的蒺藜丛钻去。鹰爪在兔子的屁股上抓得太深,一时无法甩开,被拖进了蒺藜丛里。鹰发出一阵惨叫,但兔子仍拖着鹰往前跑,一根粗刺“噗”的一声扎进了鹰的胸部,它扑腾了几下,失去了最后的力气。但兔子无法摆脱鹰的利爪,它的血一点点流出,慢慢地,都没有了动静。
头曼吃惊地看着,鹰和兔子都死了。它们死了,命没了,但身上的肉还在。头曼欣喜,挣扎着挪向那只兔子。他虽然浑身发软,但每往前挪一步,就离希望近一步。他双眼紧盯那只兔子,心里热了。人的心热就是有了力气,心里有了力气,双腿也就能迈开了。他深呼一口气,向兔子走去。
终于走到了血肉模糊的兔子跟前,头曼抖着手,提起兔子,喃喃一句模糊不清的话,用径路刀割开兔子胸膛。一股复杂涌入心头,他觉得害死兔子的不是鹰,而是他,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张开嘴开始撕咬兔子。
很快,他的嘴变红,喉咙快速蠕动。吃了兔子,头曼有了力气,一口气走出很远。
天很快就黑了,但头曼没有停,一直在往前走。黑夜是张着大嘴的巨兽,山冈被吞没,沙漠被吞没,但它吞不了头曼,虽然越往前走天越黑,但他不怕,也不累。
偶尔,头曼会愣一下,那声音在什么时候又消失了?它像一个人,一直在送他,送到这里,觉得他已经踏上正道,便悄悄消失。头曼想起那位东胡老人,虽然他已经死去多年,但头曼坚信在提兜河边遇到的是活着的东胡老人,东胡老人是为了送他,才像活着的人一样出现的。
我一定要回到匈奴中去。这样想着,头曼的双脚更有劲。
天亮后,头曼走到一条河边。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不光是鼻子,整个身体都变得很舒适。对,这是挛鞮氏驻牧地的气息,他从出生闻到十三岁,忘不了。
快到家了。
头曼往河里看了看,水很深。但他不怕,他五岁就会游泳,这条河难不住他。再说了,走到这里多不容易,再难都得过河。
头曼紧了紧腰带,准备下水。
停下!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头曼回过头,便看见一个东胡人站在身后,诧异地看着他。那人身边有一片芦苇,他是从芦苇里出来的。一阵风刮起,芦苇动,人的衣角便飘荡,让头曼觉得他的衣服是芦苇做的。那人发现头曼在看他的衣服,瞪了一眼头曼,头曼便把目光从他衣服上移开。
头曼想起在提兜河边被他杀死的东胡士兵,断定这个人会拦他,手便伸向腰间的径路刀。握住径路刀把后,他听见手关节响了一下。
来人从身边抓起一支船桨,做防卫状。
头曼断定,这个人是这条河上的船夫,他手上有船桨,附近就一定有船。
来人看一眼头曼握径路刀的手,放下船桨,向头曼走来。到了头曼跟前,他上上下下看了头曼一阵子,用大人对小孩说话的口气对头曼说,你想过河吗?
头曼不作声,他不认识来人,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来人生气了,吼声像雷声般响起,你想过河,为什么不给我打招呼?
我没看见你。
你不会好好用眼睛?我早就看见了你,你却看不见我。
头曼发现他并无恶意,加之自己确实没有发现他,便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经十六岁了,却不会好好用眼睛,真不应该。他想对来人说话,但忍了忍没出声,他想再等等,观察一下这个东胡人再说。不过,仔细观察之下,头曼看见他的眼窝深陷,便不由得惊叫,你是匈奴?
我是匈奴,怎么啦?
头曼很高兴,见到了匈奴,回匈奴的希望更大了。但他又有些疑惑,这里是东胡人的地盘,这个匈奴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怕死吗?如果东胡人发现了他,还不得一刀一刀割他,割上三天,才把他割死?头曼一急,便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也认出头曼是匈奴,脸上有了笑容。很快,他又认出头曼是束拘的儿子,是三年前失踪的头曼,就笑出了声。你终于往匈奴驻牧地的方向走了,我这三年没白等。说着,他的笑声更大了。
头曼细问之下才知道,他三年前和老匈奴离开匈奴驻牧地,束拘派人找过几番后,便让匈奴们去牧羊,但他暗地里派了几个匈奴去找,其中一人就在这条河边等待头曼。束拘估计头曼会去东胡,便让这个匈奴在这里等,直到头曼出现。
头曼叫了一声束拘,心里热乎乎的。他一把抓住匈奴的手,激动地说,我是为了一个想法才去东胡的,束拘应该会原谅我。
匈奴说,束拘应该能猜得到你的想法,所以才派我到这里来,我在这里当了三年东胡人。
头曼仍沉浸在马上就要回到匈奴驻牧地的喜悦中,没有意识到匈奴的苦衷。他对他说,你这三年,比吃不上草的羊还辛苦,如果我回不来你怎么办?
匈奴有些不高兴,他压了压怒气说,你三年不回来,我等三年;你十年不回来,我等十年。
头曼皱了一下眉头问,如果我一辈子不回来呢?
匈奴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有一辈子把自己忘得干干净净的匈奴吗?如果你一辈子不回来,你要这一辈子干什么?河水的流淌声骤然大起来。本来流水声很小,这个匈奴出现后,就突然大了,震得头曼的耳朵疼。
少顷,匈奴突然由怒而笑,而且一笑就笑了好久。等笑够了,才问头曼,你为什么要过河?
我是匈奴人,我们的驻牧地在河那边,我要过河,要回家去。
看来这三年你在东胡没有白待,我记得你三年前这么高。匈奴说着,用手比画了一下,那是头曼三年前的身高。现在,你这么高。他说着,把手往高抬,又比画一下。
头曼心头涌起一股酸意,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匈奴说,你在东胡三年,东胡的羊肉和马奶,让你长高了个头,变聪明了,但最后还是没有把你喂养成东胡人。说完,他又笑了一声。
头曼对他说,我是匈奴人,这一点改变不了。
我们匈奴人都是这样,活着时活的是匈奴的样子,死了也要死出匈奴的样子。
东胡人都知道我们匈奴是这样的。
东胡人不是不知道我们匈奴,而是非常了解。我们匈奴的很多事情,东胡人都了解,这不是好事情,别人一眼看到了你心里,你就会有麻烦。就像刚才,你远远地走过来,我就知道你要过河,你却没发现我,这可不好。你知道吗?
我要过河,一定要过河,我是匈奴将来的单于,不回到匈奴中去,怎么在将来当单于?头曼对这个匈奴有了好感,索性把心事说了出来。
匈奴很吃惊,盯着头曼看。慢慢地,他脸上的惊骇消失,浮出一层迷惘。他叹息一声,对头曼说,你是匈奴将来的单于,这是大秘密,你不能随便说出来,就是死,也不能说出一个字。
头曼点头。
匈奴说,你放心,虽然我知道了你的大秘密,但我为你保密,对谁都不说。
头曼说,我相信你。但头曼还是不放心,这个匈奴嘴上这样说,谁知道他心里咋想的?
匈奴笑笑,但很快又变得愁眉苦脸,连连叹息说,唉,我不能用船把你运到对岸去,我在这里装了三年东胡人,所有东胡人都相信我,才放心地让我待在这里。现在,你离开东胡的消息恐怕已经像风一样传开了,谁都知道你是从我这儿过河的,东胡人会认为我干了辱没东胡人的事情。到时候,唉,东胡人会一刀一刀割我,割上三天,才会把我割死。
头曼不想为难他,便说,你不要为难,我游过去。
你游不过去,水太深。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能游过去。再说了,我是所有人都认为的东胡人,明明看见你要过河,怎么能不管?
那怎么办?头曼没了主意。
匈奴皱起眉,一片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本来应该明亮,现在却一片乌青。他手里仍握着那支船桨,举起又放下,反复几次,最后举起不再放下。他对头曼说,上船,我送你过河。
你刚才说,你干了辱没东胡人的事情,东胡人会一刀一刀割你……头曼不解,也怀疑眼前的匈奴在骗他。
听我的,上船。匈奴不再犹豫,拉着头曼上了船。
可是你……头曼说不出话。
匈奴不说话,船轻盈地划向对岸。头曼的心沉重起来,他送走了我,他怎么办?船很快动了,匈奴说,你不用管我,我有我的办法。你只管往前走,不,往高处飞,飞高了,让我有看见你威风的机会。
头曼还在愣怔,匈奴已把船划到了岸边,他一推头曼,头曼便到了岸上。头曼一阵惶惑,大声向匈奴喊,你回去怎么办?
匈奴不回头,也不说话,掉转船头准备往回划。
头曼心里突然热起来,他想跳到船上,拉匈奴到岸上一起回匈奴驻牧地,但匈奴已将船划到了河中心,他回过头对头曼大声说,你放心地往回走吧,从现在开始,你的大秘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说完,匈奴跳进了河中。河面腾起一片水花,匈奴沉了下去。河面慢慢平静,泛起细微的涟漪。
头曼伸出手,但他抓不住匈奴。河中的涟漪转瞬即逝,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头曼含泪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