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头曼看着远处的雪山,觉得他回匈奴的路,像雪山一样遥远。他沮丧地低下头,河面闪出白光,他仔细看,白光是从涟漪上反射过来的,刺入他的眼睛,他的眉毛颤了一下。
他握紧拳头,眉头舒展开来。河面上的涟漪仍在动,他看着涟漪说,头曼啊,水的反光又不是刀子,你怕了吗?说完,他把头扭向一边,自己回答自己,头曼没有害怕,他是匈奴,会怕什么?
他笑了,现在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自己回答自己。
很快,他又觉得无聊。人不能听自己说话,听多了,会变得像孤独的羊。他想让自己高兴一点,但没有好事情,怎么能高兴起来?他心里像是有两只手,一只是高兴,另一只是不高兴,它们在打架,打来打去分不出胜负,他更难受。
他含混不清地嘟哝一句,意思是什么,自己也没听清。他生气了,索性把心里话喊了出来,头曼啊,你怕了吗?什么事情难住了你?
他的喊叫声刚落,身后有人应了一声,头曼,你是匈奴,不会怕什么,但是不应该走神。
头曼回过头,看见一位东胡老人向他走来。头曼要起身,老人示意他别起来。待老人在他身边坐下,他才看清老人很瘦,浑身的骨头像要撑破皮肤戳出来。老人的脸苍白,像不足一岁的小羊羔的羊皮。头曼觉得好像见过他,想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一点印象。老人发现头曼眼中有疑惑,便笑笑说,你这样看着我,我身上有你想看到的东西吗?
头曼赶紧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见过你很多次,但每次都因为离得远,你没看见我。你要说见过我,那就是在梦里。
头曼点头。
老人说,你不知道,人如果走神,比害怕还不好。
头曼的脸红了,心想,头曼啊,你还是没被驯过的马驹。心里这样想,但他嘴上却不如实说,而是诚恳地问老人,那怎样才能不走神,把不好变成好?
老人不回答,却问起另一件事,你的径路刀呢?
丢了。头曼的脸变得更红。
找了吗?
找了,一直没找到。
你已经十六岁了,不能没有径路刀。
头曼觉得脸很烫,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才知道心里的东西跑到了脸上。他咬咬嘴唇,把脸上很烫的东西咽回心里,脸上不烫了,脑子便清醒过来。头曼问老人,你也知道我们匈奴的径路刀?
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情,包括你是怎样从匈奴来东胡的,我都知道。
头曼的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
老人说,你已经十六岁了,你不能留在东胡,应该回到匈奴中去。你是匈奴将来的大单于,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头曼一惊,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老人见头曼不作声,便又问,怎么啦,你迈不动回匈奴的脚步吗?你是缺力气,还是缺勇气?
我怎么回去……头曼想说他还没有找到金人,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老人看见头曼犹豫,便说,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回去,就把双脚交给脚下的路,任何一条路都能带领你回去。
头曼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他在心里叹息,头曼,你这是怎么啦,心里连几句话也装不住?别人看你几眼,你的心就像裂开的奶桶一样,什么也留不住吗?
老人眼睛里有冷冷的光,但并没有压到头曼身上,倏忽一闪便消失了。少顷,老人说出了又让头曼脸红的话,你唯一缺的是一把径路刀。
我有径路刀……是我父亲束拘在我六岁那年给我的。
但是你把它弄丢了。
我能把它找回来。
有这个决心就好,我相信你。说完,老人笑了,他苍白的脸变得像春天的百合花。头曼努力回忆在哪里见过他,却死活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头曼试探着问老人,以后我想见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你?
老人不接他的话,笑笑说,今天的见面就够了,以后没有必要再见面。
为什么?
刚才我给你说了什么?
头曼反应过来,老人刚才说了,我是匈奴将来的大单于,而且已经十六岁,应该回到匈奴中去。我这一走,以后怎么能见到老人呢?头曼想和老人好好说说话,今天碰到你,真是太好了,是你提醒我,我是匈奴将来的单于。就这一句话,就让我浑身有了力量。我苦恼了这么多天,今天终于知道了脚下的路。这样想着,他笑了。
明白了吧?老人问。
明白了。头曼把疑惑死死压到心底,再也不让它跑到脸上。
这时,一团影子闪到头曼和老人身边。影子太快,直至停下,他们才看清是一名东胡士兵。他看着头曼和老人,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头曼和老人坐着不动,他们知道人眼睛里喷不出火,这只是一种神情,顺着这神情看进去,能看清人的心。很快,头曼和老人都看出,东胡士兵心里有怒火。不要紧,心里有怒火的人,会动拳脚,你只要把他的怒火压下去,他的拳脚就会变软。
东胡士兵眼睛里的火退了,但牙齿咬得咯咯响。
头曼和老人仍不动。东胡士兵心里有怒火,一会儿在眼睛里,一会儿在牙齿上,怒火不熄,他平静不下来。所以他们不动,也不说话。少顷,他把手伸向腰间的弯刀。他不能咬碎牙齿,怒火从他的牙齿跑到了手上,他要出刀,要变成狼。但他却突然怪笑起来,笑过几声,怪声怪气地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们两个人有麻烦了。
头曼的呼吸变粗了,手伸向脚边的石头。老人用脚碰了头曼一下,示意他不要动。头曼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东胡士兵突然从狼变成了狐狸,等一等,看他要干什么。
东胡士兵并未抽出刀,只是拍了拍刀鞘,那刀便传出脆响。他的意思很明显,他随时可出刀。
老人看着东胡士兵说,你是东胡人吗?东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人吗?
东胡士兵脸上浮起窘色,但很快又从眼睛里喷出怒火,把那层窘色压了下去。他瞪圆眼睛盯着老人说,你刚才为这个匈奴出主意了,你还算东胡人吗?
老人不说话。
东胡士兵又盯着头曼大声说,我们东胡收留了你,给你吃了三年东胡的羊肉,喝了三年东胡的挏马酒,你竟然要回到匈奴中去。你回去干什么,带匈奴来打我们东胡吗?
头曼也不说话。
东胡士兵看见老人身上的狐狸皮背心,眼里闪出一丝惊异。他对老人说,这件事我可以不报告东胡大汗,不给任何人说,但是你得满足我的要求。
什么要求?老人问。
把你穹庐里所有的东西,还有所有的牛羊,还有这件背心,全部给我。东胡士兵说完,啧了一下嘴。
老人舒展开了眉头。这个东胡士兵不是狼,也不是狐狸,而是贪婪的兔子。他对东胡士兵说,我答应你,但你要说话算数。
我说话算数,我保证我说的话像石头一样重,不像水一样轻。
老人说,好吧,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东胡士兵示意老人脱背心,老人脱下背心。东胡士兵唇角浮出满足感,走到老人身边,伸手去拿背心。头曼看了一眼老人,又看了一眼东胡士兵,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意,手一伸就抓起了那块石头。老人眼睛里闪出惊异,想拦住头曼,但头曼胳膊一扬,石头已经砸到了东胡士兵的头上。东胡士兵一声闷叫,倒下去,挣扎着想爬起来。
你想把他砸死?老人的声音冷冷的。
头曼被自己吓着了,手里握着石头,不知道往东胡士兵头上砸。
你干什么,你是一个什么人?老人的声音在一瞬间由冷变热,像火一样喷过来,头曼感到浑身一阵烫。
东胡士兵爬了起来,手挣扎着伸向刀把。头曼瞪圆了眼睛,但他没杀过人,仍犹豫着不动。
用他的刀,杀了他。老人吼起来。头曼扔下石头,一脚把东胡士兵踢倒,用眼睛瞪他。老人又吼,你要杀了他,你杀不死他,到最后你只能被他杀掉。头曼从东胡士兵腰间抽出刀,手起刀落,东胡士兵的头滚到了一边。少顷,头曼才反应过来,都是东胡人,老人为什么让他杀了东胡士兵?头曼在犹豫,杀不杀这个老人?他也是东胡人,如果把这件事说出去,我还能在东胡待吗?
老人向头曼走来,头曼握刀的手晃了一下。老人看见了,但没停。他走到头曼身边,皱着眉看了一眼头曼,很快眉头又松开,对头曼说,把刀插回刀鞘,这把刀没有罪。老人的语气平和了很多,让头曼想起父亲束拘,他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头曼听从老人的话,把刀插回刀鞘。
老人问头曼,你是第一次杀人?
头曼点头。
老人感叹,这就开始杀人了,人第一次杀人都是被逼的。有了第一次,命就不是自己的,是刀的了,得一直杀下去,一辈子都停不下来。
我……头曼觉得老人的话说到了他心里,他打消杀老人的念头,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才,他抓起石头和拔出刀时,手好像不是他的,心里一热就出手了。噢,杀人是心先热,是心先杀人,至于手,都是跟着心的,一点也不难。我是匈奴,匈奴都是这样杀人的吗?
老人说,只要杀过一次人,就有了罪,只有不停地杀人,才能把罪压住,才能让自己活下去。现在你不懂这些,以后的路还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老人一脸冷峻的神情,这样的事情他见多了,说起来很从容。
头曼从来没想过杀人,没料到事情到了跟前,便由不得他。他的手抖了一下,他把手握成拳头,便不再抖。
提兜河的涟漪仍在泛着光,头曼盯着涟漪,再也不觉得那闪光是刀子。这么快,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想起自己是匈奴将来的单于,不杀别人,匈奴就会被别人杀,这就是在刀刃上活命,人贴着刀刃活,才能活下去。
这样想着,头曼笑了,身体里突然有了力气,有了力气,再大的沙漠,再远的路,他都不怕。
但是他一转头,老人却不见了。老人是什么时候走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突然,头曼看见老人坐过的地方,有一把径路刀。他认出是自己的径路刀,接着又想起他就是在这儿丢了径路刀。他一阵欣喜,捡起径路刀。我找到了丢失已久的径路刀,这多么像梦,梦醒了,我有了径路刀,是这位老人像梦一样,让我找到了径路刀。
今天真奇怪。
头曼回到东胡驻地的穹庐里,悄悄给老匈奴说起那位老人,老匈奴一脸惊讶,盯着头曼看了好一阵子,才对头曼说,那位老人是东胡的毉,他刚刚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