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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头曼仍忘不了十六岁那年,在提兜河边经历的一件事。

那天中午,头曼像孤独的羊,慢慢走向提兜河边。他一边走,一边看着脚下的影子,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影子。头曼苦笑,如果没有影子陪伴,我比孤独的羊还可怜。

头曼把目光从影子上移开,转向提兜河。从远处看,流淌在东胡境内的提兜河,像一条缠绕在草原上的丝带,只有走近,才能看清它是一条河。头曼走到河边,河面正一圈圈扩散着涟漪,间或闪出几缕光芒。

头曼在河边坐下,想心事。

十六岁的头曼有一个心事,回到匈奴中去。

头曼是匈奴挛鞮氏首领束拘的儿子,在三年前,与一位老匈奴一起失踪。那位老匈奴不爱说话,见了谁,看都不看一眼。老匈奴的行为更古怪,匈奴中有好事他会哭,有不好的事他会笑。他笑起来欢天喜地,好像能让枯草返绿;他哭起来地动山摇,好像能让河水倒流。匈奴们觉得他身上有邪气,从不与他来往。但老匈奴喜欢对头曼说话,在头曼三岁那年,老匈奴对头曼说,你父亲束拘是匈奴挛鞮氏的首领,你是匈奴将来的单于。头曼只有三岁,刚学会吃羊肉,还没有啃过骨头,不明白老匈奴的意思,老匈奴便说了个不明不白。

到了六岁,老匈奴又对头曼说,挛鞮氏比匈奴其他部落都强大,束拘虽然没有自称是匈奴的单于,其实与单于差不多,你是他的儿子,注定是匈奴将来的单于。头曼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老匈奴摸着头曼的头说,没关系,等你长大,都会明白。

到了十三岁,头曼明白了,他出生在束拘的穹庐里,将来一定是匈奴的单于。但是他又不明白,这么多年,束拘为什么不当匈奴的单于呢?

后来,老匈奴对头曼说,你已经啃了那么多骨头,还等吗?头曼发现老匈奴背驼着,腿摇晃得站不稳。这些年,匈奴们都叫他老匈奴,叫着叫着就把他叫老了。他这个年龄,是挛鞮氏年龄最大的人,他的年龄到底有多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匈奴不识数,婴儿出生的日子常常用春天青草发芽,夏天进牧场,秋天猎捕,或冬天下雪这样的描述记录。匈奴们记得那个老匈奴说过,他是草原开花时出生的,至于他活了多少个草原开花的年份,他不知道,匈奴们更是无从知晓。

三年前,头曼十三岁。一天,他坐在驻牧地东边的湖边想心事。水面映出他的影子,他只看了一眼,便大吃一惊,水面映出的他,脸上有黑东西。

是什么跑到了我脸上?

头曼用手一摸,嘴唇和下巴上有毛茸茸的东面。他凑近水面,看到了胡子。

头曼惊得后退一步,慢慢坐下,用手摸摸嘴唇和下巴,又凑近水面去看,是胡子长在脸上。他又用手抹,抹不掉。

奇怪,我怎么长胡子了?

别人的胡子都是慢慢长出来的,为什么我突然就长出了胡子?

头曼又摸一下胡子,想笑,却笑不出来。胡子都长出来了,不是大人又是什么?头曼苦笑,自己是大人了,不承认不行。

是大人了,意味着什么呢?

很快,头曼知道了大人就该干的事情。头曼从湖边返回的路上,碰到老匈奴,老匈奴用手抹了一下嘴,对头曼说,你的胡子都长出来了,你还不着急吗?

头曼看着老匈奴的嘴,那里没有吃过羊肉的油渍,他抹什么呢?少顷,头曼明白了,老匈奴有要紧话要说。头曼对老匈奴笑笑说,有什么话,你就像大羊给小羊遮阳一样,给我说吧!

老匈奴又用手抹了一下嘴,才对头曼说,要想当上匈奴的单于,必须要有一样东西,你父亲束拘这么多年没有宣称自己是单于,就是因为缺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

金人。

头曼惊叫一声,有了金人,才能当上匈奴的单于。金人是匈奴的神,在匈奴心中的地位仅次于撑犁(天)。匈奴们相信金人能保估所有匈奴,所有牛羊,所有草原。头曼曾听说,匈奴在以前凡是祭祀之日必拜金人,打仗出发时在金人前发誓,胜利了在金人前欢庆,失败了在金人前祈祷。平时,金人供在单于庭中,匈奴们无法看上一眼。有一年的一场战争中,金人神秘消失了。神物丢了,匈奴们的心散了,再也不见昔日辉煌。更要命的是,没有金人,匈奴便无法再立单于。现在老匈奴说到金人,头曼心里热起来,手脚突然有了力气。他虽然不知道金人在哪里,但这件事像大风,冲散眼前的迷雾,让他看到了目标。

头曼问老匈奴,金人在哪里?

据说在东胡,但不知道在谁手里。

能找到吗?

如果下功夫,像把石头举到撑犁中那样,应该能找到。

那我们去找,石头再大再重,也没有人的心大,要想举起,就一定能举到撑犁中去。

于是,头曼便和老匈奴一起失踪了。

他们失踪的那天早晨,老匈奴对头曼说,我带你去远处看一些在匈奴中看不到的事情。头曼问他,是什么事情?老匈奴说,看了你就知道了,你要找到金人,不经历一些在匈奴中经历不到的事情,怎么找到?头曼好奇,便跟老匈奴出了挛鞮氏的驻牧地。

他们二人像河里流走的水,像刮过的风,说不见了就不见了。起初,束拘让匈奴们去找头曼,找了三天不见影子。束拘便又让匈奴们去找那位老匈奴,找了三天,还是不见影子。束拘生气了,正是放牧的好季节,不要因为这件事耽误了牛羊。匈奴们便不找了,既然束拘说牛羊要紧,那头曼和老匈奴便不要紧。后来,匈奴们以为头曼和老匈奴喂了狼,再后来又觉得他们会饿死在外面,一个孩子和一个那么老的老人,在外面没有挏马酒、羊肉和奶茶,怎么能活?

头曼和老匈奴流落到了东胡,东胡人认出他们是匈奴人,但他们瘦弱的样子,像吃不上草的羊,跑不动的马,东胡人便把他们留了下来。老匈奴还是不说话。头曼问他,你让我看的事情呢,在哪里?金人又在哪里,我们怎样去找?老匈奴眯着眼睛,只说了一个字,等。

这一等,便是三年。

前两年,头曼没有坐着干等,他结交了一大批东胡朋友,先是暗试他们,后又明问他们,都找不到金人。他觉得离金人不远,但他走过的路还不够长,吃过的苦也不够多,他还得等。

到了今年,他经历了两件事后,便不再平静。

第一件事与骆驼有关,东胡的骆驼善跑,耐力强,在西域很有名。一队东胡士兵骑着骆驼去东胡边界的沙漠巡逻,遇到沙尘暴,丢了一峰骆驼。他们找不到它,只好返回驻牧地。几个月后,他们又去巡逻,在一个沙梁上发现了那峰骆驼的尸体,它两条前腿努力向前刨着,一副要往回爬的样子。它在沙尘暴中误入与东胡相邻的一个部落,临死前仍想回到东胡。

一个东胡人说,他记得那天出去巡逻时,那峰骆驼看了太阳和山峰,它记得回来的路。老匈奴听到这件事时,脸上浮出一丝笑,看了一眼头曼。老匈奴这一眼把头曼看醒了,他产生了想回匈奴的想法。

第二件事与东胡的一位十八岁的勇士有关。东胡少年在十岁时就能上战场,在十岁这一年,每个少年都有死和活两种可能——要么在战争中战死,要么在战争中活下来,成为人人喜欢的勇士。那位十八岁的勇士在战场上杀了七个敌人,提着七个头盖骨回来,献给东胡有地位的人做酒器。头曼看见他和自己一般高,心里涌起复杂的滋味。

几天后,头曼在吃羊肉,那勇士少年经过头曼的穹庐,头曼请他吃羊肉,他轻蔑地一笑说,吃自己的羊肉,是你这样的人干的事情,我只吃抢来的羊肉,我有那么多抢来的羊肉,吃一年都吃不完。说完,怪笑几声走了。老匈奴恰巧在一旁,也怪笑。头曼嘴里的羊肉没有了滋味,脸一阵红一阵白。

头曼几天都没有再吃羊肉,那勇士的话像钉子,让他头疼。他觉得前两年的他在沉睡,到了十六岁突然醒了,知道了很多事情,他想回到匈奴中去。至于金人,他觉得现在不是找的时候,他相信以后一定能找到。他把这个想法说给老匈奴,老匈奴笑了笑,一句话也不说。

头曼有些生气,想对老匈奴说,你把我带出来,却不管我,如果你突然死了,我连个明白话也听不到。但他看到老匈奴一脸镇定,便把话咽了下去。

头曼心烦,便到提兜河边来散心。河水发出舒缓的流淌声,他苦闷,觉得流水声变成了拳头,在击打他的心。 NhSz2XW4c2Zj62TzCXiS+nTqjavO7z5i3nKfDYW9TOihFW3TyBL1Z6A/aotc6Gf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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