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后,日瓷生了一个男孩,头曼让束拘给孩子起名字,束拘想了想,起了“冒顿”两个字。之后的很多年,匈奴都对“冒顿”这个名字争论不休,有的匈奴认为这个名字代表了智慧、机敏、有悟性的意思。而有的匈奴却认为,冒顿的意思是小孩。匈奴把小孩叫孤涂,但长大了就不这样叫。所以持前者观点的匈奴,反对持后者观点的匈奴,冒顿长大了,还叫这个名字吗?
奇怪的是,头曼在这一年居然长个子了,狠狠地向上蹿出一大截,与去年相比判若两人。匈奴过了二十岁便不再提年龄,甚至对时间也有意模糊,比如说到一个人多大,或者某一件重要的事情,常常会以“羊最肥的那一年”“草原的花开得最好的那一年”等代替,以至于时间长了,数字便变得无关紧要,可有可无。
头曼过了二十岁,人们都不再提他的年龄。
匈奴在一起议论,我们的单于,这一年忙着长自己的个子,把自己的女人冷落在了一边。
我们的单于没有冷落自己的女人,如果不是每天晚上在羊皮褥子上忙,日瓷能生出一个孤涂吗?
日瓷生孤涂可真快啊,我们刚觉得她应该生孤涂,她就生了,真是一个能生孤涂的女人。
不过,这件事有些奇怪,日瓷也许是来之前就怀了孤涂,到我们的单于身边时,是两个人,她肚子里还装着一个呢!
听说她在呼衍氏有一个男人,兴库带她过来时,她还和那个男人见面了。再说了,在女人肚子里装一个孤涂,是费不了多长时间的事情,简单得像喝一碗挏马酒一样。
那日瓷生的这个孤涂,就不是头曼的……
这件事很快便传开,被更多的匈奴知道了。但是这件事传到头曼的穹庐外面,却像害怕了一样,没有进入穹庐。匈奴们想知道事情的缘由,便又议论,于是传言再次传开,几乎所有的匈奴都知道了这件事。终于,传言像风一样刮进了头曼的穹庐,头曼的脸色变了,日瓷惊叫一声,怀里的冒顿哭起来。她紧紧抱住冒顿,想对头曼解释,但头曼已经出了穹庐,落下的羊皮门帘似乎甩出了怨气。
这件事是大石头,不仅压在日瓷身上,还压在头曼身上,兴库身上,甚至束拘身上。
他们即使是狼,也承受不了。
日瓷推不开这块大石头,她用力抱着冒顿,怕他掉下去。但是她越用力,却越觉得无力、无奈。她把冒顿放到羊皮褥子上,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不想起来,干脆坐在地上看冒顿。冒顿哭累了,很快睡去。
头曼一直没有回来,日瓷在等他,她想解释,她相信他会听进去。
外面起风了,穹庐被吹得发出闷响,似乎风再大一点,穹庐就会被吹倒。日瓷叹息,今天的天气很好,为什么突然起风了呢?不过,风说刮就刮,好天气又怎么能挡住风呢?人也一样,好好的日子,突然就被打乱,变成一团无法捋清的乱麻。传言是从谁嘴里传开的,是闲得无聊的匈奴吗?她又叹息一声,匈奴像牧场上的草一样多,我去哪里找出传言的匈奴?算了,话一旦从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这个传言恐怕无法改变了。
孩子在熟睡中发出呢喃声,小嘴嘟了一下。日瓷看着孩子,心里好受了一些。
日瓷有了力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为了冒顿,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扭转过来。但是,怎样扭转呢?在成为头曼的阏氏之前,日瓷是处女,呼衍氏的男人连摸都没摸过她。在成为头曼的阏氏之前,日瓷都不知道自己已经长成了漂亮姑娘,一天她去河边提水,从水面上突然看见了自己,她被吓坏了,倒映在水中的那个人是自己吗,脸白里透红,身体丰满。她觉得脸在发烧,水中的她便双颊绯红,像是天边的火烧云落到了脸上。日瓷慌忙逃离而去,一晚上都睡不踏实。无意间对自己的偷窥,似乎打开了日瓷的身体密码,从那天开始,她每时每刻都觉得脸在发烧,身体越来越丰满,尤其是乳房,似乎要把衣服撑破。她的衣服是羊皮做的,已有些经受不住。
她不敢再去河边,她害怕被倒映在水中的自己吓坏。
很多呼衍氏的男人,开始注意并议论日瓷,日瓷的脸开花了,日瓷的身体长果子了;日瓷到了好年龄,可以被男人抱进穹庐了。日瓷听到他们的议论,脸更红了。这时候,日瓷才留意起周围的同龄人。啊,太让人为难了,和她一样大的呼衍氏小伙子,似乎风一吹,太阳一晒,就长得像石头和树一样;和她一样大的姑娘,似乎风一吹,太阳一晒就开花了,身体又丰满又柔软,让人觉得她们真的是含苞欲放的花朵。但是为什么,呼衍氏的男人不议论和她一样大的匈奴小伙子和姑娘,偏偏只议论她呢?日瓷瞪着议论她的呼衍氏男人问,你们为什么说我的脸开花了,身体长果子了,就到了可以被男人抱进穹庐的年龄?
为什么?呼衍氏的男人们一脸坏笑,不说话。
日瓷到了挛鞮氏的第一天下午,出去走了走,很快便听到匈奴们又在议论她,并偷偷地笑。她的脸又红了,向一片小树林跑过去。她的头发在飘,似乎被一只慌乱的手拽着。这几天是怎么啦,脸动不动就发烫,用手一摸,连手都热乎乎的。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脸红了,脸一红心就乱,就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头曼听到匈奴们对日瓷的议论后,骑马找到日瓷,死死地盯着日瓷看了一会儿,嘿嘿笑着说,咑,你的脸果然开花了,你的身体果然长果子了。很快,头曼的手一伸,日瓷的胳膊被他抓住,发出一阵疼痛。她像一片树叶似的被头曼提起,放在了马背上。马叫了一声,向头曼的单于庭跑去。
日瓷想,今天晚上,我得把自己的处女身子给头曼。
但是,黄昏时左贤王请头曼去商议事情,他急匆匆地走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头曼没有回来,日瓷就一个人吃,天黑了,日瓷一个人坐着,到了睡觉的时候,日瓷便一个人睡了。入睡之际,她想,我今天晚上没有把自己给头曼,就还不是他的女人。她想等头曼回来,他回来后,她就可以成为他的女人。但是她太疲惫,这一天脸红了好几次,心一直乱得像兔子跳,真的很累。她想坐起来等头曼,但她却起不来,羊皮褥子变得更加柔软,她被一股恍惚的力量拽住,沉入睡眠的大网之中。
她睡得很香,梦见头曼回来了,他走到她跟前,看了她一会儿,便开始脱衣服,等把衣服全部脱尽,他却变成了一只白狼。头曼不是到左贤王那里,去处理东胡人打探匈奴消息的事情了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而且还变成了白狼?她想叫,你是匈奴,是匈奴的单于,不能变成白狼,但是梦是不听话的家伙,它一旦把人拽进无边的黑暗深渊,人怎样挣扎,都还是在梦中,而不是在现实世界。她就那样无奈地看着头曼变成白狼,然后又看见白狼身上闪出白光,向自己移动过来。她觉得白光应该是从穹庐的窗户射进来的,便去寻找穹庐的窗户,但是没有,连穹庐也没有。白狼到了她跟前,身上的白光消失,还原成一只白狼,并抱住了她。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居然觉得白狼并非是狼,而是人,是她喜欢的头曼,她也紧紧地抱住它。后来,白狼像男人一样要她,她像把自己给男人一样给了白狼。后来,白狼又闪着白光飘出了穹庐。疲惫像山一样压向她,她感到身子下有十层羊皮褥子叠在一起,她的手有了舒适感,继而腿和全身都有了,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她醒后发现,头曼躺在她身边,他昨天晚上一定是喝多了,现在还睡得很沉。她不知道头曼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天晚上睡得太沉,居然没有一点反应。她轻轻爬起身,发现自己的身上有血,便惊叫了一声。她想弄清楚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自己的哪里受伤了,但她只看了一眼大腿间,便羞红了脸。
她匆忙穿上衣服,在穹庐中走来走去,双手揪紧衣摆,又无力地松开。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把头都想疼了,还是想不明白。她只记得梦见了一只白狼,别的都没有记忆。
日瓷一直希望经过一个不一样的夜晚后,成为头曼的阏氏。头曼是日瓷的第一个男人,日瓷也知道她的身体已经长果子了,她想让头曼好好享受。但是,和他在一起的第一个夜晚,像无法握住的沙子,从指缝里流出去,无论如何都找不回来了。
头曼睡了一上午,到中午才起来。他从羊皮门帘透出的光断定,已经到了中午。他为自己睡过了头懊恼,骂了一声,咑,误事了!日瓷,你怎么不叫醒我呢?
日瓷在旁边一惊,她第一次听到头曼骂出“咑”,他看上去很生气,穿衣服时像要把衣服撕烂。日瓷并不在意他对她的责怪,而是对他骂出“咑”而吃惊,昨天他还看上去很斯文,过了一夜,他便这样粗暴,男人都是这样吗?
头曼要走,没有给日瓷打招呼。他经过日瓷身边时,日瓷往一边让了让,头曼便像风一样出去了。日瓷有一点难受,我在这儿,是一个多余的人吗,还得给别人让路。
头曼一去两个多月,直到大雪纷飞时才回来。头曼要回来了的消息传开时,日瓷发现自己怀孕了。日瓷惊讶坏了,也就是说,是梦中的白狼让自己怀孕了。也就是说,自己身上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也就是说……说什么呢?那个该死的梦,居然让自己怀孕了。
日瓷吓坏了,从那一天开始,一块大石头就压在了她身上,压得她无力挣扎。日瓷跑到山冈上去哭,眼泪哭干了,声音哭得嘶哑,发现麻烦还在她的肚子里,并没有随着泪水离开。她愣了一会儿,突然抹去泪水笑起来,她想到了神,是神化作白狼找到了她,神要找她,她又怎么能躲得过呢?所以这个事情是神的事情,她不能违背。这样一想,她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日瓷一直相信神会保佑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听人讲了以前的匈奴和狼的事情后,就更不怕了。以前有一位单于的女儿叫盍翮,她从高台上跳下,成为狼的妻子,不久生下一大群孤涂。他们喜欢放声歌唱,声音很像狼嗥。日瓷觉得那个故事很神奇,单于的举动无不显示出狼性,他将两个女儿放到无人之地,是要献给苍穹的。但这里面有没有他作为父亲的隐秘心思,比如他想让两个女儿经受孤苦环境的磨炼,而更加坚强呢?但不管怎样,命运之神为小女儿盍翮安排的狼出现了,她觉得狼是神,便与狼结为夫妻,之后产子,并“遂滋繁成国”。盍翮身上有魔幻色彩,让人觉得她是巫女,尤其是她为命运付诸行动,让日瓷肃然起敬。
最让日瓷惊异的是,匈奴与狼的关系,可以从发生在匈奴中的一件事中得到验证。束拘和一位匈奴结伴去额格尔山寻找狼。他们将穹庐扎在山谷中,那个地方有很多匈奴的墓地。半夜,他们二人喝酒聊天,突然有狼的嗥叫从匈奴墓群中传出,打破了黑夜的宁静。他们二人很兴奋,听狼在墓群中发出一声又一声嗥叫,犹如长眠于古墓中的某个匈奴突然苏醒了过来,又像活着时一样,要一脚踏入世界。
日瓷相信了狼,便不再害怕,一直到生下冒顿。她想,神变成狼让我怀孕,启发了我,给了我力量。日瓷经常这样想,这样想着,她心里偷偷地高兴,会悄悄笑几声。怀孕的时候,日瓷会想,狼让我怀孕,我该不会生下一只小狼吧?不会,一定会生一个像狼一样的匈奴。后来她生下了冒顿,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孤涂,而不是狼。她终于放心了。
一天,她对头曼说,我梦见神在一天晚上悄悄回来过,与我做爱。我相信,当时是神在梦中要了我,让我怀孕的。可是,我觉得神只是梦的影子,那天晚上应该是你,你像一只白狼,不,像神,在梦里要了我,然后就有了冒顿。
头曼一听脸色就变了,他怀疑日瓷骗他,她一定在嫁他之前与他人媾和过,冒顿一定是野种,他在那时候就产生了杀死冒顿的想法。匈奴的妻子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如果不能断定孩子是否亲生,就会杀掉。这是匈奴的风俗,甚至可以算得上法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维护宗室血统。被杀死的婴儿什么都不知道,就会被握着弯刀的匈奴从母亲怀里夺走,很快身首异处。
头曼也决定这样做,他要杀死冒顿。
但在那天,却传来一个让头曼头疼的消息,东胡人干出了一件吓人的事情,他们迅速出兵,打败了北方的几个部落。不仅如此,他们又接着向前推进,一直向匈奴延伸而来。以前的东胡像一只小兽,现在已经长大了,开始张牙舞爪,垂涎匈奴的地盘。如果让他们得逞,原来的小兽就会长成巨兽,会把匈奴赶尽杀绝。
头曼想,现在的匈奴,就像一头与世无争的羊。娶了日瓷,算是团结了呼衍氏,但也只是一头长大了的羊。要想强壮得能抵抗猛兽,就必须变成狼,而且要变成群狼。所以,头曼决心联合须卜氏、丘林氏和兰氏。这是大事,比撑犁还大,必须赶快办。
突然,不远处的一只羊突然发出咩咩的叫声,头曼一惊,转过身去看。一只普通的羊,为什么突然发出叫声呢?这不是好兆头!头曼挥一下手,羊叫了一声,慌乱跑走。
怎么办?头曼越发觉得,东胡这头猛兽已经悄悄伸出了它的凌牙利爪,只要一个猛扑,匈奴就会粉身碎骨。
躲吗?
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在这个正在崛起的猛兽面前,匈奴显得孱弱,哪怕使足力气跑,也跑不出它的掌股之间。
这件事让头曼头疼,就像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他的心。与之相比,杀首子的想法,开始变得像一块小石头一样无足轻重。其实,头曼一直为此苦恼,似乎冒顿的存在,已经成了笑话,让他成了匈奴的笑柄。但是他又想,杀死一个儿子,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把这句话说出来,都可以办这件事。只是在东胡张牙舞爪之际,他不必为这件事分心。
束拘看出了头曼为如何对抗东胡发愁,但是没有看出头曼对冒顿起了杀心。他对头曼说,匈奴与东胡的恩怨,就像一个二十岁的人,有一天对一个五岁的孤涂说,我要打你。那个二十岁的人说完就走了,但五岁的孤涂却还站在原地。过了很多年,当年那个二十岁的人回来了,他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巨人,他是来打那个五岁的孤涂的。
头曼说,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五岁的孤涂没有长大吗?
没有。束拘看着头曼的单于庭又说,自从你当单于后,你的穹庐就变成了单于庭,就连驻牧地这个名字,他们也不叫了,只有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和兰氏还在叫。
头曼的脸色沉了。
束拘看了一眼头曼,头曼感觉到了,以为束拘会告诉他什么,但束拘什么也没说,又看了他一眼。束拘对头曼有些失望,但头曼现在是单于,束拘不能像以前那样瞪他。
头曼有些急,问束拘,那怎么办?匈奴能一下子长大吗?
能,就看你怎么长了。
怎么长?头曼心中没数。
把自己的心放到能长的地方,让心先长,别的就跟着长大了。
头曼明白了束拘的意思,匈奴只要抓住机会,让自己迅速长大,事情就会变好。
与束拘说过这一番话后,头曼一门心思训练匈奴,再也无暇顾及匈奴尚杀首子的风俗,以及冒顿是否为亲生这个“笑柄”了。
但日瓷却一直很紧张,她只要看见冒顿的眼睛,就觉得很像头曼的眼睛,这不是像春天的树发芽,冬天的河结冰一样,明摆的事情吗?头曼还怀疑什么呢?她想和头曼好好说说怀孕的事情,她能说清楚,她也相信头曼能听明白。但是头曼一直在忙,连和她说话的时间也没有。
所有匈奴都知道了这件事,日瓷觉得事情变得像一条抓不住的绳子,从她手中滑落,便再也不能够掌握。头曼也很少回来,而且每次回来只和束拘和兴库说话,从来都不理日瓷。看来,他已深信冒顿是我与别人偷情留下的孽子了,日瓷恨恨地想,那天晚上,她下身出血算什么,难道头曼是傻子吗,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
咑。日瓷也像头曼一样骂了一句。但是日瓷没有因为冒顿与头曼争辩过,甚至没有解释过一次。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心有隐忧,冒顿虽然不是她与他人偷情的孽子,但她不能断定冒顿一定是头曼的儿子,她一直在想,冒顿是神的儿子吗?也就是说,如果冒顿并非头曼亲生,因为神,她不会有负罪感。也就是说,日瓷虽然只有头曼一个男人,但她生下的孤涂却是神的。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她又犹豫了,我相信神,神会替我说话吗?
日瓷心里好像长满了乱草,怎样都捋不清。
都怪那个该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