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穹庐门帘晃了一下,很快又复归平静。没有风,门帘为什么动?束拘放下奶茶碗,盯着门帘,一定要看出名堂。但门帘晃过一次后,再也没有动一下。束拘想起身过去看看,但很快又打消了念头,门帘只是晃了一下,会有什么事?
正疑惑间,穹庐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好像走路的人每迈出一步,都把脚狠狠踩下去。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沉重,马上就要到穹庐门口了,似乎他会一脚把门帘踢开。但是脚步声到了门口,却突然弱了下去,很快便有一只手掀开门帘,钻进来一个人。
是头曼。
束拘和兴库看着头曼,都很高兴。头曼确实长大了,不仅外表硬朗,从他眼睛里还可以看出,他的内心也已成熟,到了该干大事的年龄。
束拘让头曼坐下,然后说,今天我和兴库商量了一下,金人回来了,必须尽快立你当单于,然后就给你找女人。这个事情不能再拖,到了必须办的时候。
头曼看着束拘,他在期待束拘下面的话。前几年,束拘和兴库对他说这件事时,他会害羞,但现在他连脸都不红,他渴望让自己的心与束拘的心撞碰,他的身体已经变得更热,他把手紧紧握住,才平静下来。
束拘看了看自己的弓和箭,还有那把刀,对头曼说,到了我该把这些东西给你的时候。
头曼想问,你把弓和箭,还有刀,都给了我,你用什么呢?如果打起仗,你的双拳能敌得过别人的刀吗?但是,他没有问,束拘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也一定有他的目的,自己只需听就可以。
兴库把弓和箭,还有那把刀,一一取下递给束拘,然后站在一边,面带微笑看着头曼。在这件事情上,她和束拘的想法是一样的,束拘想做什么,她便是他的手,总是能够及时为他伸出。
束拘把弓箭和刀递给头曼时,穹庐中央的火炉正巧闪出一团火光,弓箭和刀似乎变得更加明亮,还反射出一层幽光。束拘看了一眼火光,但递弓箭和刀的动作却没有改变,连递带推地给了头曼。
头曼接住,手上沉了。
束拘看见火光反射到头曼脸上,头曼脸上有了一片光芒。束拘高兴地笑了,这是多么好的征兆,在这一刻好像撑犁在头曼的身上,希望也变成了能看见的光芒。
头曼不知道火光反射到了他脸上,他捧着弓箭和刀,等着束拘说话。
束拘说,好了,弓箭和刀已经到了你手上,轻也好,重也好,你应该知道,我就不多说了。但是它们不仅仅只是弓箭和刀,佩带上它们,你以后就是匈奴的单于,要时时刻刻像单于,做单于该做的事情。当然,不该做的事情,千万不能去做,不要让自己变成从马背上掉下来的人。一旦从马背上掉下来,马就会跑掉,你就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是,也就没有了活着的意义。
头曼明白束拘的意思。
束拘看着头曼,不说话,像是头曼身上还有模糊的东西,他要看清楚。头曼迎住束拘的目光,束拘的目光不动。慢慢地,头曼不自在了,身体晃了一下。束拘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浮出坚毅。少顷,束拘说,到时候了,还不捧出金人吗?
头曼这才知道束拘看他的原因。他从穹庐一角捧出金人,让束拘看。
让我看什么?束拘有些生气。
头曼反应过来,噢,我要当单于了,金人以后由我保管。他看了一眼金人,准备把它捧回穹庐一角。
你要干什么?束拘的声音大起来,他更生气。
头曼的手僵了,不知该怎么办。他这些天忍不住摸过金人好多次,已成了习惯,所以在意识到由他保管金人后,便又要把手伸向金人,被束拘一声喝喊,才反应过来。
拜!束拘只说了一个字。
头曼把金人摆放到穹庐正中央,恭恭敬敬拜金人。只有拜了金人,才算是真正的单于。头曼不知道这些,但束拘知道,他不能让头曼在这件事上马虎。
头曼拜完了,束拘脸上才有了轻松的神情。
兴库很高兴,忍不住说,咱们喝挏马酒吧,头曼都是匈奴的单于了,应该庆祝一下。
束拘脸一沉,制止了兴库。庆祝什么?不要手里有一块肉,就认为拥有一只羊。这个事情,还要经过很多程序,要庆祝,也是别人来庆祝,我们不能嘴一张就为自己叫好。
兴库“噢”了一声,不再说话。
头曼眼睛里面闪过一丝紧张,束拘和兴库要给他找一个女人,他有这个准备,但是他没有想到,束拘这么快就让他当单于,这件事太意外,就像要迈过一个土坎,却发现它变成了一座山冈。但是,束拘已经把弓箭和刀交到了他手上,他等于接受了束拘的授予,这件事已没有商量的余地。
束拘发现了头曼的紧张,笑了一下。
头曼也想笑一下,但他笑不出来,他的肩上似乎压着石头,笑早已被压得不见了影子。
束拘看着头曼说,立单于这个事情,要先办,再接着给你办找女人的事情。
头曼觉得找女人的事情已经模糊,当单于这件事很大,大得足以把其他事情都装进去。但是,束拘之所以这样安排,一定是有原因的。他想了想,觉得束拘是想让他先成为男人,然后才成为匈奴的单于,只有成为男人,才配当匈奴的单于。
这样一想,他觉得刚刚变得模糊的那团影子,又变得清晰起来。他甚至想尽快见到那个未知的女人,但是他又疑惑,见到她,他马上就会成为男人吗?
不,是把她抱进穹庐,亲她会开花的脸,要她会结果的身体。几年前,他还不知道一个女人会如何让自己变成男人,但是这几年,他从匈奴嘴里知道了一些事情,那些比他大的匈奴,知道他对那方面的事情感兴趣,便不停地在他跟前说,甚至说得很具体,他的脸一阵阵发烫,心跳得很厉害。
晚上,他浑身燥热,好像有一团火在体内穿来钻去,让他整夜不得安宁。他对女人有了期待,体内隐隐涌起一股东西,他的呼吸也粗重起来。
兴库偷偷笑了,然后说,终于不需要我再操心了,我就说嘛,马驹总会有上路的一天,果子也有熟透的时候。以后啊,头曼不再是小孤涂,再也不用我教你怎么做了。
听到兴库的话,头曼觉得她一下子远了。原来长大成为男人,会变得孤独,也许没有一个人能帮助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他在心里叹息一声,脸上仍不动声色。在束拘和兴库面前,他不能把叹息从嘴里吐出,只能压在心里。
束拘把那张熊皮抚整,然后凝视了一眼,转过身对头曼笑了一下。头曼是匈奴的单于了,以后束拘再也不会坐这张熊皮。头曼看见,束拘的手离开熊皮时,是那么果断,像是把紧抓在手里的东西丢开,才笑了一下。这些天,束拘脸上的笑多了,经常会笑着看头曼,头曼知道,束拘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办事,因为办得顺利,他便经常笑。
头曼也想笑,却笑不出来。匈奴曾经有过单于,但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头曼他们这一代人,想象不出以前的单于是什么样子,现在他是单于了,连个对照也没有,他心里隐隐不安,千万不能像束拘说的那样,变成一个从马背上掉下来的人,那样的话,还不如找一块石头一头撞死。
束拘把头曼按坐在熊皮上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得坐稳,一直坐到头发白,牙齿全掉光,停止呼吸的那一天。
太久远了,头曼心里咯噔一下。
束拘发现头曼走神,目光中闪出一股锐利,头曼便集中精力,端正坐在熊皮上。
这样就对了。束拘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兴库和头曼都很意外,束拘只说了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好像说完了所有的话。他离去的背影看上去很轻松,脚步轻得不像是在走,而是轻轻掠出了门。头曼已成为匈奴的单于,以后这个穹庐便成为单于庭,属于头曼,束拘和兴库很快就会搬出去,也许他这次出去后,再也不会轻易进来。
兴库也想走,但犹豫了一下留了下来。她对头曼说,束拘已下了最后的决心,他再也不会给你出主意,以后的一切,都得靠你。
头曼拉住兴库的手说,你也不管我了吗?
兴库把头曼的手推开,皱着眉头说,不要像个小孤涂。说完,她用嗔怪的眼神看着头曼,头曼刚才的举动引得她不快,甚至对他产生了担忧。但是她又一想,头曼才刚刚当上单于,他需要时间,她和束拘对他要有耐心。
头曼的手被兴库推开,一时有些尴尬,刚才他还坐在熊皮上,突然觉得自己要滑下去了,再也没有坐上去的力气。他问兴库,你也要走吗,出去后再也不会进来?
怎么可能呢?我和束拘还是你的母亲和父亲,永远都不会被改变。
话虽然这样说,但兴库还是要走。束拘走了,她是束拘的妻子,不得不走。
头曼想送送兴库,刚才束拘说走就走,他没来得及送他,现在他要送兴库。兴库拦住他说,不要动,在熊皮上坐好,看着我走,这样我才能走得踏实。
头曼像束拘一样坐下,看着兴库走了出去。兴库的脚步像束拘一样轻,转眼就走了出去。他突然理解了束拘,束拘离开时连一点犹豫也没有,果决得像是离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头曼觉得身子下的熊皮灼烫,像是要燃起火。单于不好当啊,时时刻刻都像坐在火上,哪怕一句简单的话,一个看事情的眼神,都不能轻率,不然任何一件小事都会让我摔跟头。他又想起束拘说过的那句话,从马背上掉下来,便没有活着的意义。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这句话像大石头,悬在每一件事上面,随时都会砸下来。
单于庭里没有了束拘和兴库,冷清了很多。头曼想出去走走,但又打消了念头。他已经是匈奴的单于,不能行事草率。他一动不动在熊皮上坐着,单于庭里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但他感觉有很多人在看着他。噢,当单于,就是要禁得住众人的目光,他们看你时你要能禁得住,他们不看你时你更要禁得住。他把弓箭和刀放回原处,以前它们是束拘的,现在它们是他的。如果打仗,它们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命运,他背上它们出去,也许能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
头曼的手空了,但他却觉得,有什么重重地压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