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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头曼几乎已经忘记了金人,但突然之间,金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天快黑时,穹庐羊皮门帘突然被掀开,一个人钻了进来。谁,这么随便,说进来就进来?头曼喝了一声。

是我。来人的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头曼仔细一看,是那位老匈奴。头曼这么长时间没见他,本以为他已经去世,但他却突然出现在眼前。多年没有露面,匈奴们也已经忘记他。但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匈奴躲藏的本事堪比狼,如果一个匈奴有意要躲起来,你便找不到他,除非有一天他愿意出来,否则你连他的一根头发、一个脚印也看不见。

老匈奴也是如此。

头曼看着老匈奴,发现他已经很老,似乎连站立也有些困难。头曼让他坐下,问起他这几年的情况,他告诉头曼,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经历了好几个春天,也艰难地熬过了好几个冬天。匈奴不习惯数字,常常说一个春天,是指一年;说一个冬天,也是指一年。如果他们说经历了好几个春天和冬天,那就是经历好几年。有几次差一点死在半路上,好在他挣扎了回来,虽然他更老了,但是他把所有的艰难和坎坷,都扔在了身后。

你去很远的地方做什么呢?

为你做一件事。

为我做什么事?

你三岁那年,我就知道你会当匈奴的单于,但你要顺利当上单于,还缺一样东西,我必须去给你弄回来。

是金人吗,你找到它了吗?头曼隐隐感觉到老匈奴找到了金人,但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不能肯定。

我找到了金人。老匈奴回答。

头曼很吃惊,他没想到,一点也不起眼的老匈奴,居然办了一件大事,一件在匈奴中谁也办不了的大事。

老匈奴看着头曼,脸上慢慢有了喜悦的神情。他面前的头曼,是身体结实,已长出浓黑胡子的小伙子。头曼与他在东胡分开时,个头刚到马背,几年过去,头曼像是被风一吹,一下子就长成了这样。好,长成这样好,是当单于的料,其实他也没有见过单于是什么样子,他活了这么多年,唯一的遗憾是没见过单于。但是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头曼一定能当单于,几年前头曼离开时他这样认为,几年后他回来了,仍这样认为。

头曼为老匈奴的话震撼,他让匈奴模糊的历史突然变得清晰,他多日来压在心里的沉重,变成了轻松。

老匈奴一直看着头曼,等待头曼说话。

头曼觉得老匈奴无所不知,便把束拘因为没有金人,一直无法立单于的原因讲给他。

老匈奴哈哈一笑,断定束拘就是那样想的,并肯定了束拘的做法。他看见头曼仍有顾虑,便说,我不是和金人一起回来了吗?我和金人回来得正是时候,束拘立你当匈奴的单于,只要手里有金人,还有什么难以服众吗?

头曼便打消了顾虑。

老匈奴进入穹庐,双手小心捧出金人,递给头曼。金人不大,只有半尺左右,要想看清楚,得把头凑近。头曼凑近金人,它又精致又漂亮,让他心里生出一股敬意。但是细看,才发现金人脸上有杀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像真眼睛隐隐在动。头曼听说过,以前的匈奴有单于,他们每年举行三次祭拜仪式,正月各首领在所在部落,五月在龙城祭祖先、天地和鬼神,九月秋高马肥,在蹛林统计人口和牛羊数量,进行最后一次祭拜。每次祭拜中,金人都是主角,匈奴把它端端正正立在祭台上,然后高声吟诵祭词。在这一年中打了胜仗,牛羊数量增加的匈奴,用刀子把脸划破,让血在众人的吟诵声中往下流。每次祭拜都由单于请出金人,恭恭敬敬放在祭台上。祭拜完毕,又由单于小心翼翼把金人请下祭台,送回单于庭,众人低头,不能看一眼金人。匈奴心中有神,但却看不见它,听不见它说话,他们便把金人当成真实存在的神。

头曼仔细打量一番金人,金人眼睛里的杀气隐去,他心里很踏实。

老匈奴问头曼,刚才,金人的光照在了你眼睛上?

我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怎么会知道呢?

这是吉兆,说明你是高高在上的撑犁派来的,要当我们匈奴中的单于。说完,老匈奴起身告辞,向穹庐外走去。

头曼想留他一会儿,但他很快就出了穹庐。头曼很纳闷,他那么老,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为什么走路这么快?

天黑后,突然起了大风,马和羊惊恐地嘶鸣,穹庐剧烈摇晃,像是要被大风一把揪起,扔进黑暗中去。

头曼没有动,闭着眼睛想心事,像是要把自己武装成另一副模样。其实,他并没有闭目养神,而是在听风。风是看不见的,哪怕它刮得再大,人也只能听。

他听见风中有什么在动,声音很大,每一声都地动山摇。是风大,还是风中有大东西?他想从风中听出名堂,风有时候很像人,或者说风有时候很像那些很难见到的人。所以,认识了风,也就等于认识了人里面很难见到的那些人。

他一直闭着眼睛在听,他的姿势不好看,但是他看不见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很快,风中那种类似走动的声音弱了下去。

接着,风也停了。

穹庐发出最后几声响动,便再也没有动静。穹庐内的火焰刚才还在摆动,现在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在垂直升腾。头曼走出穹庐,有的匈奴在察看马和羊,有的匈奴用手抚摸着穹庐,担心它已裂缝。但马和羊,还有穹庐都好好的,匈奴们骂了几句,身体挤进了穹庐门帘里。

一位匈奴对头曼说,刚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因为很奇怪,我没有对任何人说,现在,我告诉你。

什么事情?

有一只白狼在大风中跑进了我们的驻牧地,它的爪子像踩着直线一样,一直走到失踪后又回来的那个老匈奴跟前。然后,白狼看着他,他也看着白狼,像亲兄弟一样。你说这个事情奇怪不奇怪?

后来呢?

后来就突然刮起了大风,那个老匈奴确实太老了,身体禁不住风吹,便背靠穹庐坐着,但是他仍然看着那只狼,好像他的眼睛不怕风。再后来,风越刮越大。那只白狼一点也不怕风,风吹得它身上的白毛卷了起来,尾巴也像不在它身上一样飘来飘去,但它却不动一下,仍那样看着老匈奴。

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老匈奴笑了,白狼看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往哪里走了?

那儿。匈奴用手指了一下驻牧地东边的山冈,夜很黑,只有山冈模糊的形状。匈奴接着说,那只白狼离开后,是向那个山冈走过去的,它一定在那儿。

头曼点了点头,既然看不见白狼,在心里肯定它就在那儿也很好。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场风太奇怪,突然刮起来,又突然停止。还有那个老匈奴,为什么一只白狼会走到他跟前,为什么会与他对视?

一连串疑问,像眼前的黑暗,头曼撕不开,也看不透。

那位老匈奴,他在哪儿?头曼突然觉得应该去看看他,白狼是看不到了,但老匈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活人,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知道那么多的事情,也许今晚的异常对他来说就像一只兔子一样简单,也像牧场上的一根草一样熟悉。

但身边的匈奴却对头曼说,那个老匈奴不见了,大风停了后我找过他,连他的影子也没有。

你没有到他的穹庐里看看吗?

他哪有穹庐?当初他离开时就没有穹庐,回来了仍是一个人,白天到处走动,什么都看,看着看着就笑了。他的笑很奇怪,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到了晚上,到处都是他睡觉的地方,他随便一躺,一觉就到了天亮。

头曼觉得夜变得更黑了,似乎一切都被夜色淹没。他对那匈奴说,你回去睡觉吧。那匈奴走了,过了一会儿,头曼也向自己的穹庐走去。

羊皮门帘落下的一瞬,头曼隐隐听见外面又有什么在叫,但是夜太黑,即使出去也看不见什么,他愣了一下,便在穹庐一角的木榻上躺了下去。

几天后,老匈奴死了。匈奴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倒在穹庐一角,身旁放着一个酒壶,他死之前喝了酒。露水湿了他的衣服,匈奴们断定,他死之前一直坐在这儿。

头曼走到老匈奴的遗体前,突然发现,老匈奴唇角有一缕微笑。他死去已有一夜,身体都僵硬了,但唇角的微笑却像鲜花。头曼看着他那缕微笑,觉得他死去的一刻,终于放松了。先前他不理人,不爱说话,紧张憋屈了一辈子,到终了才解脱,他在心里笑了。他在死之前,一定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说完,他心里的笑跑到了脸上,然后就留在了嘴唇上。

人心里的笑,会往外跑,哪怕他是一个一辈子不爱说话的人。

老匈奴虽然死了,头曼却觉得老匈奴活着,还像以前一样对他笑。老匈奴从头曼三岁开始,就与他在一起,不停地为他拨雾、挡雨,把他这一生要干的大事早早地告诉他,让他的心长出骨头,血液里燃起火。他觉得老匈奴是他的引路人,别人以为他不爱说话,实际上他只对头曼说,而且是说所有的话。现在老匈奴死了,头曼觉得自己少了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

头曼让匈奴厚葬了老匈奴。埋葬完毕后,头曼才想起他并不知道老匈奴的名字。他叹息一声,有很多匈奴都是这样,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便男匈奴、女匈奴,或年轻匈奴、老匈奴那样叫。他们死后,连一个名字也不会留下,但后来的匈奴仍然会沿袭先前的传统,好像他们乐于当没有名字的人。

上午,匈奴中迅速传开,呼衍氏的人知道束拘要立头曼当单于,不高兴了,要和我们挛鞮氏翻脸。匈奴们起初很生气,他们对我们翻脸,难道我们还对他们笑吗?我们也是有脾气的人,不高兴了也会打人、杀人。

头曼听到消息后,心里动了一下。他悄悄把手伸进口袋,摸了一下金人。老匈奴把金人给他好几天了,他一直藏在口袋里,想摸就悄悄地摸,想看就躲到没人的地方,看上几眼,赶紧塞进口袋。金人很小,握在手里都看不出来,但头曼觉得金人很大,稍有不慎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

这么重要的东西,可不能失去,失去了它,就会失去当单于的机会。

头曼为自己吃了一惊,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的心已经变得很大。噢,要想当单于,就得先让自己的心变大,一再变大,大得像是能装下一切。但是我的心会一直变吗,万一心的变化跟不上事情的变化,怎么办?

不能松劲,一定要让心变大。

现在,呼衍氏就是机会,因为束拘要立我当单于,他们不服气。也难怪,立单于这个事情,就像往头冠上嵌钻石,谁愿意让给别人,让自己寒酸?呼衍氏不服,那好,我把金人拿出来,他们还能不服?

到了拿出金人的时候了。金人能压住一切,还能抬高我,这是好机会。

头曼的手猛地握住,又慢慢松开。他前几天忍不住用这只手摸过金人,现在依然感觉很好。他闭上眼睛,感觉金人又发出了光,照到了他身上。

很快,匈奴中就传开了,金人的光照到了头曼眼睛上,这是撑犁的意思,头曼是撑犁派来的单于。

头曼知道,是老匈奴死前传开了这个消息,老匈奴是为了让他有当单于的威风,才这样做的,做完这些,老匈奴已没有遗憾,便安静地死了。

金人回归匈奴了,束拘高兴得喝了半天酒,直至大醉,还一遍遍喊着金人。 NhSz2XW4c2Zj62TzCXiS+nTqjavO7z5i3nKfDYW9TOihFW3TyBL1Z6A/aotc6Gf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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