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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那团尘雾并没有消失。

几只鸟儿从远处飞过来,到了起过尘雾的地方,突然惊飞而去,转眼就不见了影子。

鸟儿为什么受惊?匈奴们看了半天,没看出动静。那个地方看起来近,其实很远,想去那里,把靴子磨破,腿走瘸,甚至把马跑死,也未必能到那里。

但是,他们却觉得不对劲,猛地回头,看见那几只鸟儿又飞了回来,它们像漂过水面的树叶,径直从起过尘雾的地方飞了过去。它们不像刚才那般惧怕,或者说,有更惧怕的东西在追着它们,它们便拼命地飞。

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情,不然不会把鸟儿吓成这样。鸟儿是从远处飞来的,那么在远处,一定有什么惊了它们。

匈奴们又伸长脖子向远处望,望得脖子酸,眼睛痛,还是什么也没有。以前起黄风时,没有尘雾弥漫,也没有鸟儿惊飞,现在这样怪异,难道会有更可怕的黄风?

多少年了,一直是风没到,声音先到。黄风也是风,应该有声音先传过来,但是没有,从远处到驻牧地,静得让人发慌。

一匹马叫了起来,四蹄乱甩,像是要蹦到撑犁中去。地上的沙子旋起,甩出幻影,又落下去。

是束拘的马。它一边蹦跳,一边向束拘靠近。它很害怕,想靠到主人身边。束拘吼一声,它才停住。它看一眼束拘,扭头又看一眼飞过来的鸟儿,慢慢低下头。

这是一匹在辽阔草原上长大的马,它喝雪峰上流下的雪水,吃草原上最好的草,长成了一匹骏马。那个草原是神奇的地方,传说中的匈奴最早的单于就是在那个草原,把两个女儿放到高台上面。小女儿后来从高台上跳下,成了狼妻,于是繁衍出匈奴的一个部落。来自那个草原的马,自然与别的马不一样。匈奴们一致认为,这么好的一匹马,是专门到匈奴驻牧地来寻找匈奴的新单于的。匈奴们多年来一直坚信,好马会寻找人,黄金会像跳舞一样突然出现在人面前。还有羊脂玉石,在月圆之夜也会出现,他们让处女赤裸身体下河,她们纤柔的双脚会将羊脂玉踩出来。那羊脂玉真好,对着太阳,就像一块羊油。匈奴们都相信,大事和好事都会在神秘时刻出现,那匹骏马既然属于束拘,他就应该是匈奴的单于,但他为什么却不当单于呢?其实当不当,是他一句话的事情,但他却好像很为难,好像一句话比石头还重,死死压着他的嘴。那匹马是束拘的保护神,一次,他骑着它在沙漠中遇到沙尘暴,很快撑犁便暗下来,地上的一切都模糊了。沙尘暴不比黄风弱,有时候能把整座沙丘移走,把大树连根拔起。束拘仓皇下马,寻找躲避的地方,但是哪里能躲得下一人一马呢?他心头掠过不好的预感,双手握成了拳头。他的力气很大,但是却无法击打沙尘暴。沙尘暴越来越近,像一个大口袋,要把他装进去,拎到死亡深渊里去。他绝望了,拳头无力地松开。但那匹马却用两只前蹄刨起沙子,很快,它刨出一个坑,示意束拘进去。束拘进去后,马卧下,用身子挡住他,飞过来的风沙便打在它身上,他安全了。那场沙尘暴刮了一下午,最后终于停了。束拘睁开眼睛,看见那匹马身上落了厚厚的沙子,眼睛仍紧闭着。只要马的眼睛不进沙子,就没事,束拘释然了。少顷,马睁开眼睛,束拘从它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那么清晰,比从中原运到匈奴的铜镜还好。后来,束拘听人说,邪恶的人在马的眼睛里看不见自己,只有善良的人能看见。束拘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干过邪恶的事,连想法都没有产生过,所以才会从马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这么多年,这匹马和束拘气息相通,像他的手,他的脚,更多的时候像他的眼睛。有那么多事情需要用眼睛去看,他的眼睛不够用,马便给他帮忙,让他从容面对。

那几只鸟儿飞过来,在驻牧地上空盘旋,翅膀闪出弧光。匈奴们疑惑,这些鸟儿的影子里,好像还藏着鸟儿。老话说,鸟儿的心事在眼睛里,匈奴们看不见它们的眼睛,便什么也不知道。

一只鸟儿突然掉了下来。

匈奴们围过去,它身上有一支箭,箭的末尾有羽毛,不是匈奴的箭。他们一惊,更仔细地看,才发现箭射到了鸟儿的后腿上,虽然不致命,却影响飞翔。

这是什么人的箭?

鸟儿从撑犁中掉下来,已被摔死,匈奴们不管它,拔出了那支箭。箭头是铁的,反射出让人骇然的寒光。他们生气,想把箭扔了,但是还不知道它的来路,便又紧紧地捏着它,好像要捏出答案。

终于,一位匈奴认了出来,这是东胡人的箭。

匈奴们叫起来,东胡人的箭,为什么会在匈奴的驻牧地出现?

难道他们的箭会飞?

东胡人的箭从东边飞到了匈奴的驻牧地一带,这么远,怎么飞过来的?

一个一直不说话的匈奴反驳,胡说啥哩,箭自己能飞吗?一定是东胡人力气大,把它射过来的。

另一位匈奴也反驳,你把别人说那么高大干什么?把别人说得高大,我们匈奴就显得小,你这是把冰窟窿当成穹庐,弄反了。

争吵了一会儿,他们冷静下来,发现一个严酷的事实摆在面前,东胡人的箭出现了,那么东胡人一定也来了。

他们向起过尘雾的地方望了一会儿,那里仍很平静,他们的眼睛瞪圆了,好像东胡人隐了身,随时会把箭射向他们。

匈奴们都慌了。

不要慌!束拘叫了一声,他虽然在匈奴们身后,但是他的声音很大,好像他站在他们前面,声音像石头一样,砸在他们耳朵边。

匈奴们便不慌,不叫。

那几只鸟儿并没有落下来,而是飞过驻牧地背后的山冈,去了别处。它们太恐惧,便不能停下来。再说,匈奴们又不能帮它们,它们落到他们跟前,有什么用?

束拘对匈奴们说,草在春天发芽,雪在冬天落下,不要为没有发生的事情恐惧,不要让心乱了。束拘仍站在匈奴们身后,匈奴们听到声音转过身看他,觉得他身上的光芒,从眼睛里面,从他的话中冒出来,像径路刀一样刺他们,让他们疼。疼过后,想不通的事情就想通了。他们于是便明白,必须像狼吃羊一样,把趴在心里发抖的小羊咬死,你才会浑身有劲,内心通畅。

头曼站在束拘身边,他像匈奴们一样,也想弄明白东胡人是不是来了,但是束拘挡住了他,他什么也看不见。束拘的身躯又高又结实,让他犹如在看一座山,别的都看不见。

风刮过来,很快又刮向别处。匈奴们散开,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这个上午发生的事,像风一样,来得快消失得也快。但风刮走后,草就停止了晃动,树叶又在静止中垂悬。人也一样,生活仍将持续,渴了喝挏马酒,饿了吃羊肉,高兴了唱歌跳舞,悲伤了沉默无声。然后,就是有月亮的黑夜,或者有太阳的白天,生活在每天都重复老样子。

头曼的生活却是全新的。怎么不是新的呢?有一个十六岁的女人在等着他,她将把他变成男人,而他同样也要把她变成女人。

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匈奴中有很多十六岁的女人,头曼能叫出她们的名字,也能想起她们的模样,但是他不知道她们中的哪一个,将会把他变成男人。兴库说过,是一个脸能够开花,身体能够结果的女人,他便想哪个是那样的,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唉,算了,我不知道她,她也一定不知道我,谁也不知道谁,仅仅只是想,想不出结果。

第二天一大早,束拘就出去了,那匹马嘶鸣一声,人和马便不见了影子。

兴库发现头曼在发愣,便拍了一下他说,想什么呢?她的儿子快要被女人变成男人了,她这些天总是喜欢用手拍他的肩,拍一次少一次的遗憾已经在脸上。

头曼说不出话,脸红了起来。

兴库便知道头曼的心思,她笑着问,急了?

不是急。

那是不好意思了?

也不是。

那一定是又急又不好意思。

被兴库说中了,头曼的脸更红了。

兴库佯装怪嗔,又用手拍了头曼一下。头曼放松下来,在兴库面前,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他咬了咬嘴唇,问兴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兴库反问他,为什么这么早就想知道?

也不是特别想。

这么早想知道,也正常,说明我的头曼的身体醒了。

我的身体一直在睡觉吗?

不是在睡觉,是在该醒来的时候醒来了。如果你的身体在这时候不醒来,就会一直睡下去,一辈子都爬不上山冈,过不了河。

有这么复杂?

不复杂,简单得很,就是她把你变成男人,你把她变成女人这么简单。

我本来是男人,她本来是女人,还需要变吗?

需要,怎么能不需要呢?就差那么一点点,你才会变成真正的男人,她才会变成真正的女人。

噢。头曼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穹庐门帘突然被掀开,束拘回来了。他一脸不悦,似乎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他一直都很镇定,会有什么事情让他这样呢?

兴库低低地叹了口气,手中的碗一抖,挏马酒洒了出来。她从来没见过束拘这样,看来出了什么事。

束拘叹了口气说,给头曼娶女人的事,恐怕得缓一缓。

为什么?兴库手中的碗又抖了一下。

出事了,事情比山上的岩石还沉重,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兴库递给束拘一碗挏马酒,他一口气喝干,看了一眼兴库,兴库又倒一碗。挏马酒比日子还多,她可以让丈夫喝够。当然,喝好了,她希望他说出心中的顾虑。

束拘连喝五碗,终于喝够了。他抹了一下嘴,对兴库说,给头曼娶女人的事情,出问题了,我今天召集各部落的首领商量这个事情,大家争论得像乱跑的马一样,弄不到一起。最后好不容易不争论了,但问题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骨头一样摆在那儿,我也被难住了。所以今天的商量,像羊群走过牧场没吃一口草一样,没有结果。

他们争论什么呢?

他们争论的是一个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我们是挛鞮氏,是黄金一样的部落。匈奴以前有呼衍氏、须卜氏和兰氏三个黄金贵族,后来又有了丘林氏,变成了四个黄金贵族。现在要给头曼娶一个女人,摆在面前的是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和兰氏这四个匈奴的望族,娶哪一个部落的女人好呢?

是啊,娶哪一个部落的女人好呢?兴库也为难。

头曼只能娶一个女人,只要娶了一个部落的,就会得罪其他三个部落。以后,他们会像不回头的马一样,越跑越远。而黄金一样的挛鞮氏,以后除了自己的影子,再也不会有自己的朋友。没有朋友,随便一场风就能把你刮走,随便一场雪就能把你冻死。不光是这样,别人还会笑话你是有左手,没右手的人。

兴库看一眼头曼,拉住他的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一改拍头曼肩膀的习惯,而是下意识地拉他的手。

头曼很吃惊,兴库把他的手拉得很紧,但还是在发抖。她是怕失去我吗?我会被这件事压趴下,影响整个挛鞮氏吗?

兴库把他的手拉得更紧,没有再抖。她佯装轻松的样子说,我的头曼啊,看来你被一个女人变成男人的日子要推后,真是个可怜的孤涂。匈奴把孩子称为孤涂,兴库很少这样叫头曼,可能是认为他已经长大,现在突然这样叫他,头曼便觉得自己还是没有长大的小孤涂。

束拘看见兴库拉着头曼的手,示意她放开,她没有动。

放开!束拘的声音大起来,好像兴库这样拉着头曼的手,反而抓不住,会丢掉头曼。

兴库便只好放开。

头曼的手有些麻,他甩甩手,舒服了一些。

束拘怒了,甩什么手,事情是能甩掉的吗?事情到了跟前,就得迎上去,哪怕多难,也要迎。

头曼便把手握成拳头。

束拘沉默了一会儿,对兴库和头曼说,你们听好了,这个事情现在还是小事情,就像春天的嫩芽结不出果,一岁的马驹跑不了长路,我们要好好考虑一下,想出好办法。兴库和头曼以为他们也应该出力,但束拘看着兴库的眼睛说,我需要时间,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兴库便明白,这几天不要打扰束拘,让他安心考虑。 oKGeNug91eFo5r2VHjpvhcg8VnoHtO330rO1KQ78pYjr+Ydb0K9AHEWim+gWba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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