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国博物学家洛伦·艾斯利曾前往普拉特河进行实地考察。这条河流经玛丽·皮弗的家乡内布拉斯加州,然后汇入密苏里河,最终流入墨西哥湾。艾斯利在茂密的灌木丛中跋涉,他翻过一片柳树林后,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齐脚踝深的河水中,双脚已经湿透了。经过几英里 [1] 的跋涉,他又热又渴。环顾四周,没有人影,于是他脱掉衣服,坐在水中。
在那一刻,他体验到了他所谓的“感官延伸”。这条河是整个北美水域的一部分,发源于白雪覆盖的冰川。冰川之水汇成冰冷的小溪,小溪一路向南,汇成大河,最后流入大海。他在这水里浸泡,那么便也是这广阔大河的一部分。于是,一个想法向他袭来:“我要漂起来。” [2]
你如果对普拉特河有所了解,就会知道这是一条浅河。有种说法是普拉特河宽一英里,深一英寸 [3] 。艾斯利所在的位置,水深及膝。但对不会游泳的他来说,这可不浅。童年因溺水而濒临死亡的经历让他对水产生了永久的恐惧。普拉特河虽然很浅,但也有旋涡、深坑、流沙,所以一想到要漂浮在这水面上,艾斯利既感到恐惧紧张,又兴奋不已。
不过,他还是仰面躺在水面上,漂流起来。他细细品味着漂流感,心想:成为一条河流会是什么感觉?他正在冲刷自己与河流之间的界限,此刻他已是河流的一部分。他写道:“天空在我头顶旋转。在我快速流入主河道的那一刻,我有一种从广阔倾斜的大陆表面滑下去的感觉。就在那一刻,我感到高山泉水的冰冷,就像针扎在我的指尖。而后我向南流入温暖的海湾。我在古老的海床上漂流,这里曾是巨型爬行动物嬉戏的地方;我任凭时间消逝,和云雾缭绕的山脉一起慢慢走向遗忘。我的身体边缘触碰到了龙虾细细的须子,触碰到了滑行觅食的鱼群。”
艾斯利将这段经历写进了散文《河流的流动》( The Flow of the River )。在这篇散文里,他不仅描述了普拉特河,还描绘了自己与普拉特河融为一体的故事。他说自己意识到与所有生物、所有自然都存在联系,这是一种开放的思想。那一刻,艾斯利不是在普拉特河里游泳,也不是在调查普拉特河,而是在陪伴普拉特河。
在投射照亮他人的目光之后,陪伴是了解一个人的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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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生活有90%的时间都在完成日常琐事。或许是在开会,或许是在去超市的路上,或许是送孩子上学,顺便与其他家长闲聊。这个时候,你周围都会有其他人。然而,在这些平常的时刻,你们并不会深刻地凝视对方,也不会建立深刻紧密的关系。你们只是在一起做着这些事情,虽然没有面对面交流,但肩并肩地互相陪伴。
当初次相识时,不要试图立刻洞察对方的内心,最好先找一些共同话题。问问天气如何,问问对方是否喜欢泰勒·斯威夫特,是否喜欢园艺,是否喜欢电视剧《王冠》。记住,你不是在调查他,而是在适应他。通过闲聊、共同活动,你的思维会不知不觉地与他同步。渐渐地,你们会感知对方的能量、气质和行为举止。你们会适应对方的步调和情绪,然后形成微妙的默契。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对方,这种默契是至关重要的。你们逐渐相处融洽,而这种融洽并非小事。要知道,在身心感到安全和熟悉之前,头脑是无法静下来的。
在了解一个人的过程中,闲聊和轻松相处往往被严重低估。有时,观察对方与服务员的互动,比起提出深奥的人生哲学问题,更有助于你了解他。我发现,即使你已经很了解对方,如果不经常聊些琐事,你们也很难聊起一些重要的话题。
本章旨在探讨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更好地理解他人。我们的行为有些可以增进联系和信任,而有些则相反。如果你的生活态度是追求效率或进步,那么你可能会以最快速度将孩子送到幼儿园,这样你和其他家长就只会擦肩而过,如夜行的船舶。但我相信,艾斯利的沿河漂流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不同的相处模式。
显然,沿河漂流与简单的会面或与熟人喝咖啡不同。但艾斯利的态度却给人以启发和鼓舞。这种态度告诉我们,陪伴是一种以他人为中心的生活方式。当你陪伴他人时,你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表现出关怀体贴、从容不迫的特质。你并非在引导或指挥对方,而是与之共同体验日常生活的起起伏伏。你的陪伴是真诚的、可靠的,而且毫不做作。这种举止并非刻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换言之,你愿意让关系自然发展,而不是强求。这样的行为方式能让他人展现真实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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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陪伴相关的第一个特质是耐心。信任是逐渐建立的。擅长陪伴的人会践行哲学家西蒙娜·薇依所说的“消极努力”。这意味着他们能克制自己,关注对方的时间表。薇依写道:“我们不会刻意追求珍贵的礼物,而是默默等待它们的出现。”善于陪伴的人会放慢社交生活的节奏。我认识一对非常重视友谊的夫妇,在他们看来,朋友是让人愿意与其慢慢相处、一起消磨时光的人。他们能让你在用餐结束后,仍然想在餐桌旁坐一会儿,或者在泳池边的椅子上停留片刻,让一切自然发生,让彼此的关系逐渐加深。能够让他人愿意与自己慢慢相处,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能。
了解他人的过程总是充满脆弱性。想要了解一个人的真实想法,你不能过于激进和急躁,让对方感到紧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理空间,会严加守护,通往这里的大门只有在我们愿意的时候才会打开。每个人在分享私事之前,都会确保对方尊重这些私事,并且得知道对方会把他们的有所保留视为维护个人尊严的表现,以及尊重自我的体现。
陪伴是了解一个人的必经阶段,因为它温和而谨慎。正如D. H.劳伦斯所言:
无论谁渴望生命,都必须温柔地走向生命,就像轻轻地走向树下依偎在一起的母鹿和幼鹿一样。一旦出现暴力的姿态和强烈的自我主张,生命就会消失……但只要内心平静,摒弃自我主张,充分体验内在真实的自我,那么,一个人便能接近另一个人,从而体验生命的细腻之美,也就是那种心灵的“触动”。 [4]
陪伴的第二个特质是游戏性。在艾斯利沿河漂流时,他不是在做研究,而是在嬉戏玩耍,享受自发而有趣的漂流游戏。静修活动或者研讨班的主持人希望参与者能够迅速互相了解,因此常常鼓励大家一起做游戏,这些游戏可能是槌球、纸牌、唱歌、猜字谜、漫步、做手工,甚至是河上漂流。
这是因为,在嬉戏玩耍时,人们才会展现更加完整的自我。正如散文家黛安娜·阿克曼在《心灵深戏》一书中所说,游戏不是一种活动,而是一种精神状态。
对有些人来说,网球是工作。他们被追求成就的心态束缚,努力朝着球技精湛的目标前进。但对另一些人来说,网球只是一场游戏,一种本身就充满乐趣和吸引力的运动。他们整个人都很放松:自己打出好球时会开心庆祝,对手打出好球时也会欢呼雀跃。对有些人来说,科学是工作,是为了获取地位和资助。但我认识一位天文学家,对她来说,科学就是一种游戏。当她谈论黑洞或遥远的星系时,她就像一个11岁的孩子一样兴奋激动:我有这些很酷的望远镜,我可以看到很酷的东西!
当我和朋友一起打篮球时,也许我们的球技不是很好,但正是打篮球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我们协调动作,互相传球,来回穿梭找空位。在球场上,我们自然地交流:有时欢呼击掌,有时制定战术,有时发出言语挑衅。我认识一些球友,他们每个月都在一起打篮球已经很多年了。或许他们从未有过深入的交谈,但他们却愿意为对方献出生命。这种深厚的联系就是在打篮球的过程中建立的。
在游戏中,人们可以放松下来,做回真实的自己,并在毫不刻意的情况下建立联系。发出笑声不仅仅是因为笑话有趣,也可能是因为发生了意外之事,我们突然感到共鸣。我们笑,因为我们共同体会到了某种认同。 [5] 我们笑,因为我们看见了对方。
作家盖尔·考德威尔在回忆录《一路两个人》中描述了她与卡洛琳结下深厚友谊的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玩耍的时候,有时是在波士顿的查尔斯河上划船,有时是一起去树林里驯狗。盖尔和卡洛琳会花好几个小时训练她们的狗,一起剖析对狗说“不”这个字的不同含义。她写道:“如果说我们两人的信任曾在糟糕的人际关系中动摇过,那么此刻,我们的信任正在重建,而且使用的重建工具是自己拥有却从未意识到的。驯狗是我们共同的经历。这段经历带来了丰厚的回报,驯狗贯穿了我们的友谊。怎么驯狗在很大程度上源自直觉。但同时,它也是一项需要付出努力的复杂活动,需要我们有耐心、仔细观察、彼此尊重。” [6] 跟随这种游戏的节奏,盖尔和卡洛琳经历了亲密关系的演变过程。她们一开始“相互提防,最后形影不离,相处轻松自在。现在看来这个过程大部分时间都像是在小心甚至无声地交流” [7] 。
即使不通过深入交流,我们也能了解另一个人,这一点令人惊叹。我的大儿子还是婴儿时,每天早上差不多4点就醒了。当时,我们住在布鲁塞尔,那里冬天要到将近9点才天亮。因此,每天早上我都有四五个小时在黑暗中和他玩:抱起他放在胸膛上上下摇动,推他的木火车,给他挠痒痒,逗他笑。有一天,我躺在沙发上,握着他的手,他的双腿摇晃着,在我的肚子上蹦跳,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当中,我最了解他,他也可能最了解我,这是因为在这天真无邪的游戏中,我的情感是如此开放自然。他还不会说话,我们还不能用语言交流,玩耍、触摸和眼神交换便是我们的交流,但我们却十分了解对方。
陪伴的第三个特质是以他者为中心。在普拉特河里,艾斯利想到的并不是自己。他失去了部分自我,超越了自我。河流成了他的引领。
在日常生活中,当你陪伴另一个人时,你便融入了他的行动计划。让我们以音乐世界的伴奏为例,这是我们最熟悉的陪伴概念之一。钢琴家为歌手伴奏,他们是搭档,共同完成作品,但钢琴家扮演的是辅助角色,巧妙地点缀歌曲之美,为歌手的表演增光添彩。伴奏者能敏锐地捕捉到歌手的演唱细节,会认真感受歌手创造的体验。伴奏就是这样一种谦逊的方式。在他人创造属于自己的音乐时,我们通过伴奏,成为他们音乐旅程中有益的一部分。
伴奏者并非音乐进程的操控者,但也不是被动的旁观者。我想用我搞砸的一件日常小事为例,来说明如何达到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平衡。我的两个儿子都是棒球高手。他们相差8岁,所以小儿子12岁时,我已经接触青少年棒球10年了。10年间,我经常观看联盟请的专业教练训练我大儿子的球队。那一年,小儿子的球队来了一位非专业教练,他也是位父亲。我自愿协助他管理球队。很快,我就发现(至少我这么认为)我比这位教练更了解如何指导青少年打棒球,我比他更有经验。
于是,我开始向他灌输我天才般的想法:要怎么训练,要怎么击球,中场时要怎么调整,等等。显然,我的初心纯粹是无私地为球队服务。我不是为了显示我有多懂球,也不是为了吸引眼球,更不是为了掌控局面。我的行为与竞技体育中的男性自尊毫无关系。
但是,教练立刻觉得我侵犯了他的地盘,威胁到了他的权威。因此,他竖起了“防御墙”。本是和孩子们一起玩的游戏,却变成了一场微妙的权力之争。这位教练人不错,我们的关系本可以很融洽,但却变得很冷淡。现在,他很少采纳我的真知灼见。
如果我当时能更好地学习陪伴的艺术,我就会明白尊重他人做出选择的能力有多么重要。我希望我也能像优秀的伴奏者一样,明白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在自己的朝圣路上,而我们的工作就是遇见他们,帮助他们规划自己的路线。我希望我当时能遵循这一建议:让他人自主发展。这条建议即将成为至理名言。我希望我当时就能明白:只有个体差异得到尊重、错误得到容忍、我们学会用面部表情表达“我会在你需要时出现,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出现”,这时信任才会建立起来。 [8]
陪伴往往意味着放下权威,但这种放下美丽动人。教师可以提供答案,但他希望与学生一起找出答案。管理者可以发号施令,但有时领导力意味着协助员工成为业务能手。作家可以高呼自己的观点,但作家的最高境界不是告诉人们该怎么思考,而是引人思考。教皇保罗六世一语中的:“现代人更愿意听见证人而不是教师的话,如果他听教师的话,那是因为教师本身就是见证人。”
最后,善于陪伴的人懂得出现的艺术。他们会在婚礼和葬礼上出现,会在对方悲伤、被解雇、遭受挫折、蒙受羞辱的时候出现。当对方正在经历艰难时刻,你不要说些大道理,而是要陪伴在他身旁,用心感受那一刻对方正在经历的事情。
我最近读到了南希·阿伯内西教授的故事。某天,她正在学校给医学系一年级的学生上课,带领他们讨论决策技巧。可是噩耗传来,她的丈夫在越野滑雪时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丈夫才50岁,滑雪的地方就在他们位于佛蒙特州的家附近。尽管万分悲痛,她还是熬过了这个学期,完成了授课任务。有一天,她对全班同学说,自己很害怕第二年再教同样的课程,因为每年的第一节课,她都会要求大家带家庭合照,以便相互了解。但是这一次,她不确定自己在分享已故丈夫的照片时,能否不流泪。
就这样课程结束了。夏天来了又走了,秋天到了,随之而来的是她害怕的那一天。她不安地走进教室,然而她感觉有些奇怪:教室坐得太满了。坐在那里的,除了她现在教的班级,还有二年级的学生,也就是前一年上过她课的学生。他们只是想陪着教授度过这个艰难的时段。他们很清楚她需要什么,所以不用再多做些什么。“这就是悲悯之心,”阿伯内西说道,“这就是痛苦的人和治愈的人之间简单的联系。” [9]
我在耶鲁大学任教那会儿,学生吉莲·索耶的父亲因胰腺癌过世。父亲去世前,他们曾在一起谈心。父亲说自己可能缺席女儿人生中的重要时刻,不能参加她的婚礼,不能看着她的孩子长大成人。父亲去世后,吉莲参加了朋友的婚礼,并且还是伴娘。新娘的父亲致辞精彩,谈到了女儿的好奇心和精气神。到了父女共舞的时间,吉莲找了个借口离开,走进洗手间大哭了一场。当她出来时,她看到同桌的人都站在门口,其中很多是她大学的朋友。经过她的允许,我将她在一篇文章中对那一刻的描述写在此处:“我将永远记得,那一刻没有人说一句话。我至今仍惊讶于沉默中回荡的深刻。每个人,包括我不太熟悉的男性朋友,都给了我一个让我安心的拥抱,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没有人逗留,也没有人想要抚平我的悲伤,让局面尴尬。他们就在我身边,就在那一刻,而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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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家兼诗人大卫·惠特在《慰藉之书》一书中指出,友谊的终极试金石“不是进步,既不是对方进步,也不是自己进步。友谊的终极试金石是见证,是被某人看见的特权,也是被授予看见对方本质的同等特权,是与对方同行、信任对方,有时是相互陪伴走过一段尽管短暂却无法独自走过的旅程”。
洛伦·艾斯利在普拉特河的漂流,为我们示范了自然环境中的陪伴方式。我想捕捉他在那次漂流中的态度,这种态度对我们在社会环境中如何存在具有启示意义。艾斯利那篇散文的核心观点是,自然界中,万事万物都相互联系,只要你躺下来,让这种意识涤荡你的心灵,你也能理解这一点。在社会生活中也是如此,我们有着共同的人性,这让我们紧密相连。有时,我们需要搭上别人的顺风车,陪伴他们走一程。
[1] 1英里≈1.609千米。——编者注
[2] Loren Eiseley, “The Flow of the River,”in The Immense Journey (1946; repr.,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59), 15–27.
[3] 1英寸= 2.54厘米。——编者注
[4] D. H. Lawrence, Lady Chatterley’s Lover (New York: Penguin Books,2006), 323.
[5] Dacher Keltner, Born to Be Good: The Science of a Meaningful Life (New York: W. W. Norton, 2009), 134.
[6] Gail Caldwell, Let’s Take the Long Way Home: A Memoir of Friendship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10), 83.
[7] Caldwell, Let’s Take the Long Way Home, 87.
[8] Margaret Guenther, Holy Listening: The Art of Spiritual Direc-tion (Lanham, Md.: Rowman & Littlefield, 1992), 23.
[9] Daniel Goleman, Social Intelligence: The New Science of Human Relationships (New York: Bantam, 2006), 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