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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视而不见

几年前的某个夜晚,我独自一人坐在家附近的酒吧喝酒。如果当时你也在场,看见了我,你可能会心想:“又是一个喝闷酒的伤心人。”我想说,我是“勤奋的学者,在观察人类的状况”。我慢慢品着手中的波旁威士忌,打量着周围的人。由于酒吧地处华盛顿,来这里喝酒的不免要谈论政治,我身后就有3个人正在讨论选举和摇摆州。他们的隔壁桌,坐着一位带笔记本电脑的男士。他看起来像是为国防承包商工作的初级IT员工,身上的衣服显然是在电影《大人物拿破仑》拍摄结束后举行的车库拍卖会上买的。吧台旁是一对埋头盯着手机的情侣。而我旁边坐着的是初次约会的一对情侣,男的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的事,不时瞟向墙上离他约会对象头顶大约6英尺 [1] 的地方。当独白进行到第10分钟时,我感觉到女方在默默祈祷自己能自燃起来,这样至少可以结束本次约会。我突然想冲上去,揪住那家伙的鼻子,然后大吼:“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自言自语了,问问她怎么样吧!”我想这种冲动是有道理的,但我并不为此感到自豪。

可以说,在场的每个人都睁着眼睛,但似乎谁也看不见谁。我们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表现得像个“贬低者”。事实上,我是所有人中最糟糕的一个,因为我正在做我经常做的事:打量。打量发生在初次见面时:你打量对方的外表,然后立马做出评判。我当时正在观察酒保身上的汉字文身,随即判断出她喜欢听伤感歌曲和独立摇滚。我曾经依靠观察谋生。20年前,我写过一本书,名叫《布波族:一个社会新阶层的崛起》。为了撰写此书,我跟着人们逛Anthropologie服饰家居店,看他们摸着毛茸茸的秘鲁披肩,仔细挑选。我还参观了他们的厨房:雅家炉像是镀了一层镍的核反应堆,炉边是Subzero(意为“零度以下”)牌大冰箱,显然零度对他们来说还远远不够。我在书中总结并反思了布波族的文化潮流。

那本书是我引以为傲的作品,不过我现在写的书让我更加欢喜。我厌倦了总结归纳某一群体,我渴望看见每个独立的个体。或许你觉得这很容易:睁开眼睛,聚焦目光,便可看见对方。但我们大多数人都有各种与生俱来的癖好,这些癖好妨碍了我们对他人的真正理解。打量后立马对他人进行评判只是贬低者的手段之一。这类人还有一些其他特征。

自我中心主义: 导致我们对他人视而不见的首要原因是我们过于以自我为中心,不愿意尝试去了解对方。我看不见你,因为我只关心我自己。我只想让你听我的想法,我只想讲我的故事来娱乐你。许多人无法跳出自己的视角,因为他们对其他人根本就不感兴趣。

焦虑情绪: 导致我们对他人视而不见的第二个原因是我们的脑海里充斥着太多的杂念,因此无法专心去思考别人在想些什么。我表现得好吗?我觉得这个人并不喜欢我。接下来我应该说些什么来显示我的聪明才智?恐惧是坦诚交流的大敌。

天真现实主义: 这一观念假设你眼前的世界是客观的,因此其他人看见的现实一定和你看到的一样。陷入天真现实主义的人会固执己见,他们无法理解其他人为何会持有截然不同的观点。你可能听过下面这个经典的故事。一个男人站在河边,对岸的女人对他喊道:“我怎么才能到河对岸去?”男人大声回答道:“你就在河对岸呀!”

小人物思维问题: 芝加哥大学心理学家尼古拉斯·埃普利指出,我们的头脑中每天都会闪现许多想法,我们能够接触到自己所有的思想。但是,我们无法了解别人所有的想法,只能了解到他们大声表达出来的那一小部分观点。这就导致了一种信息不对称带来的错觉:我总是比别人更复杂全面,思想更深邃,性格更有趣,头脑更敏锐,眼界更长远。为了证明这一现象,埃普利问他商学院的学生为什么要经商。 [2] 大家的回答都是“我想做有意义的事情”。当问到为什么学校里其他学生也要经商时,他们的回答变成了“为了钱”。因为在他们看来,其他人的动机和头脑都不如自己的。

客观主义: 客观是市场研究人员、民意调查人员和社会科学家所追求的。他们观察人们的行为,设计调查,收集数据。这是了解群体趋势特征的好方法,却是观察个体的糟糕方式。如果你采取这种超然、冷静、客观的立场,你很难看到对方最重要的部分,即她独特的主观能动性。她的想象力、情感、欲望、创造力、直觉、信仰、情绪和依恋构成了她独特的内心世界。

在我的一生中,我读过数百本学术研究人员撰写的图书。他们开展了深入的研究,以更好地理解人性。这些图书给了我巨大的启发。我还阅读了数百本回忆录,并与数千人交谈过,了解他们独特的人生经历。在此,我想告诉大家,每个人的独特人生远比学者和社会科学家对群体的总结更令人震惊和难以预测。你如果想了解人性,就必须关注个体的思想和情感,而不仅仅是整个群体的数据。

本质主义: 人分属不同的群体,人的自然倾向就是对自己进行概括。比如德国人井井有条,加州人悠闲自在。这些概括有时基于现实,但在某种程度上都是错误的,并且有害。由于未能认识到这一点,本质主义者倾向于依据刻板印象对大多数人进行分类。本质主义指的是某些群体实际上具有“本质”和永恒不变的性质。在本质主义者眼里,群体中的人具有比实际表现更多的相似之处。他们认为其他群体的人与“我们”之间的差异比实际差异更大。这类人常犯“堆砌”的错误,他们会基于先前的认知对对方的其他方面做出一系列假设。比如,如果某个人支持唐纳德·特朗普,那么他肯定也会有这样或那样的表现。

静态思维: 有些人对你形成了某种固定的认知,在某个时间点,这种认知甚至可能基本准确。然而,随着你的成长和巨大变化,这些人并未更新对你的认知,因此无法看到真实的你。例如,当你成年后回到父母身边居住时,你可能会发现他们仍然将你视为孩子,但你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小孩了。

————

我列出这些贬低者的倾向,想强调的第一点是,看见对方是所有挑战中最为艰巨的。每个人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谜,你只能从外部了解他们是谁。我想强调的第二点是:未经训练的眼睛无法让你真正看见他人。这就好比没有上过飞行学校,你就永远不会驾驶飞机。但看懂一个人比开飞机更具挑战性。我们应该相互了解,但如果你我都依赖未经训练的方式和他人交往,深入了解就很难实现。那时我们的生活将充斥着社交无知,我们将陷入双方盲目的关系之中。我们将成为数以百万计的情感牺牲品之一:夫妻彼此不了解,父母与子女形同陌路,工作中的同事仿佛生活在另一个星球。

对身边的人一无所知,这令人不安。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你会发现我喜欢举例来说明问题。所以,接下来看看这个例子,它将让你明白我们会自以为是到何种程度。这个案例选自薇薇安·戈尼克1987年的经典回忆录《猛烈的依恋》( Fierce Attachments )。薇薇安13岁时,父亲因心脏病去世,母亲贝丝当时46岁。他们一家住在纽约布朗克斯区的工人阶级公寓楼里。贝丝似乎是这里唯一一个拥有美满婚姻的女人。丈夫的去世让她一蹶不振。在殡仪馆,她试图爬进棺材。在墓地,她试图跳进墓穴。此后数年,她仍然时不时地陷入悲伤,这导致她精神失常,发作时倒地翻滚,青筋暴起、满头大汗。

薇薇安在回忆录中写道:“我母亲的悲伤原始猛烈、吞噬一切。它夺走了氧气,让母亲不能呼吸。”母亲的悲伤盖过了其他人的悲伤,全世界的注意力都在母亲身上,而孩子沦为了她戏剧中的道具。由于害怕独自入睡,贝丝会把薇薇安拉到身边,紧紧贴着她。但薇薇安并不喜欢这样,所以像花岗岩柱子一样笔直地躺着。这种身体亲密而心灵不曾靠近的关系将持续一生。“妈妈让我和她一起睡了一年。在那之后的20年里,我都无法忍受女人把手放在我身上。”

有一段时间,贝丝几乎悲痛欲绝。悲伤成了她生活的方式。薇薇安写道:“守寡为母亲提供了一种更高的存在形式。她拒绝从父亲死亡的悲伤中恢复过来,她发现这种悲伤赋予了生活严肃庄重的色彩,而这是她在厨房岁月中不曾拥有的……哀悼爸爸成了她的职业、她的身份、她的形象。” [3]

薇薇安成年后一直试图摆脱这位霸道、难以相处但又令人着迷的母亲。她想独立,但总是被吸引回来。这两个戈尼克家的女人会一同漫步纽约。她们都极度挑剔、情绪容易激动、对别人不屑一顾,是纽约的言语奚落大师,是愤怒的亲密对手。薇薇安写道:“我和母亲的关系并不好,生活仍在继续,但这种关系似乎在恶化。我们好像被困在一条狭窄的相识通道里,感到紧张,同时被束缚在一起。” [4] 在薇薇安的回忆录中,她们之间的部分隔阂源于她们对对方的伤害。她写道:“母亲的内心在燃烧,我很高兴看见她燃烧。为什么高兴?因为我也在燃烧啊!”但部分原因是代沟。贝丝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城市工人阶级女性,而薇薇安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科学术界女性。因此,她们对这个世界有着不同的观点和看法。薇薇安认为贝丝和她那一代女性应该更加努力地反抗周围的性别歧视。贝丝则认为薇薇安这一代人的生活已无高尚可言。

有一天,她们俩在散步时,贝丝突然说:“这个世界到处是疯子,离婚随处可见……你们这一代人怎么想的啊!”

薇薇安回击:“妈,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再听这些废话。”

“你张口闭口‘废话’,可这是事实。无论我们做了什么,我们都没有像你们一样在街头动不动就崩溃。我们这一代人有秩序、有尊严,生活平静,家人之间团结和睦,人们生活得体体面面。”

“那是胡说八道。”薇薇安回应说,“他们过的不是体面的生活,而是不愿公开的生活。”

不过,她们最终一致认为,两代人都同样不幸福。但贝丝说:“今天的不幸福是如此鲜活。” [5]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细细品味着这句话。母亲说出这样一句妙语,有一刻薇薇安竟为此感到自豪,试图亲近母亲,去爱母亲。

但是,薇薇安仍在努力让母亲看见自己,让她认识到她对自己的影响。“她不知道她的焦虑会对我产生影响,也不知道我快被她的抑郁击垮了。她又怎么会明白呢?她甚至不知道我就在那儿。如果我告诉她,被她忽视对我来说就像死亡,她会瞪大眼睛,一脸困惑和忧伤地看着我。然后,这个77岁的‘年轻姑娘’会愤怒地大声说:‘你不明白!你从来就不懂!’” [6]

贝丝80岁时,她们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因为她们都意识到死亡正在逼近。贝丝甚至还表现出了清晰的自我意识:“我只有你父亲的爱,那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甜蜜。所以,除了回忆他的爱,我还能做什么呢?” [7]

薇薇安听到这话很生气,她提醒母亲,爸爸去世时她才46岁,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你为什么还不走?”贝丝厉声问道,“你为什么不离开我的生活,我没有拦着你。”

可是她们之间的依恋牢不可破。在这本书最后,薇薇安写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离开,妈妈。”

《猛烈的依恋》是对“看见”却未“真正看见”的精彩描述。书中两位聪慧、有活力、口才过人的女性一生都在交流,却始终无法理解对方。薇薇安·戈尼克这本书的精妙之处在于揭示了即使我们对某人倾注了感情,知道他的每一件事,仍可能未能真正理解对方。你可能被某人爱着,却不为其所了解。

这两位戈尼克家的女性之所以不能相互理解,部分原因在于她们只关注对方对自己的影响。薇薇安和贝丝是交战双方,两人都陷入了关于责任归属的无休止的争吵。问题的一部分出在贝丝身上。贝丝沉浸在自己的戏剧中,从未从女儿的角度看问题,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女儿的影响。不过,有些问题也出在薇薇安身上。她写作《猛烈的依恋》的初衷是创造一个最终能与母亲抗衡的声音,并找到摆脱母亲影响的方法。但薇薇安一直忙于挣脱,她从未真正问过:除了是我的母亲,她还是谁?她的童年是怎样的?她的父母是怎样的?我们从未有机会去理解贝丝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除了作为女儿的母亲,她还可能是谁?事实上,母女俩都忙于各自的事,无法从对方的角度看问题。

薇薇安在书中说的一句话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她甚至不知道我就在那儿。”她的亲生母亲竟然不知道她就在身边。有多少人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呢?

————

想成为一名照亮者,真正看见他人的全部,并不简单。这是一门技艺、一套技能、一种生活方式。其他文化也有表达这种存在方式的词语。韩国人称之为nunchi(“眼力见儿”),即通过非语言的线条,敏锐察觉他人情绪和想法的能力。德国人也有一个词来形容它,herzensbildung(“心性教育”),意思是通过训练,获得丰富而细腻的情感和感受能力,去用心看见他人完整的人性。

这些技能到底是什么呢?让我们一步步探索发现。

[1] 1英尺≈0.305米。——编者注

[2] Epley, Mindwise, 55.

[3] became her profession”Vivian Gornick, Fierce Attachments: A Memoir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1987), 76.

[4] Gornick, Fierce Attachments, 6.

[5] Gornick, Fierce Attachments, 32.

[6] Gornick, Fierce Attachments, 104.

[7] Gornick, Fierce Attachments, 204. M7UF2dBlsHjQru44ujA0QfPM5CU2KELfFHc/3EYhwrSblQF+yOWzEg9/YKO9Vj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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