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照亮建筑：OVI照明设计事务所的作品

100多年前，照明设计师刚开始向建筑师推介服务时，他们的遭遇援引1909年某位照明设计师的话来说就是“有意无意地厌恶” ^[1] 。最初，这种在夜晚照亮建筑外立面的新艺术形式对建筑师们来说毫无用处。一方面，他们担心大范围投光会造成难看的阴影，此外，灯泡的眩光让人难以看清建筑本身 ^[2] 。另一方面，很多建筑师认为，自己能够处理好建筑晚间照明的问题，无须接受别人的建议。

建筑照明在20世纪20年代开始流行时主要用来对已有建筑做后期亮化，如历史纪念碑、教堂、市政大楼或银行等。建筑师很少在建筑设计开始阶段就聘请专业的照明设计师，导致建筑为了获得良好的晚间形象而必须做出妥协。1921年落成的箭牌大厦就是著名的案例，其表面的陶瓷砖块越往上颜色越浅，这是为了弥补底部投光灯到顶部的衰减。几年后，雷蒙德·胡德（Raymond Hood）设计的芝加哥论坛报大厦在箭牌大厦的街对面落成，为了不被箭牌大厦的光芒压过，胡德在楼顶设计了哥特式退台，精美的花纹窗格被柔和的暖黄色灯光照亮。胡德称自己的作品是“专属于夜晚的建筑” ^[3] 。

与此同时，欧洲先锋派建筑师们梦想着创造一种“发光的建筑”，让光真正成为一种建筑材料；他们想象着发光的结构，在这种结构中，光与空间将成为新的设计语言。当时只有少数评论家意识到建筑照明的巨大潜力，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道格拉斯·哈斯克尔（Douglas Haskell），他在1931年称：“千百年过去了，建筑风格变了又变，但这些都没有20世纪电灯发明的影响大，其影响力甚至将超过钢材、玻璃和混凝土这个传统的‘建筑铁三角’ ^[4] 。”令哈斯克尔印象最深刻的是著名建筑概念艺术家休·费里斯（Hugh Ferriss）于1929年出版的《明日都市》一书中所描绘的景象，在费里斯的书中，未来的美国都市将笼罩在模糊的夜雾中，高耸的摩天大楼矗立在强劲的灯光中。

又过了20年，第一位独立建筑照明设计师出现了——理查德·凯利（Richard Kelly）。凯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就读于耶鲁大学建筑学院，求学期间提出了很多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照明理念。他率先提出“光源要隐蔽，不被看到”（凯利在20世纪30年代发明了嵌入式天花板灯具）。光源隐藏后，凯利把设计重点放在空间光环境、材料反射特性以及人的情感反应等方面。

凯利的职业生涯开始于一个幸福的时代：众多新照明技术出现，同时现代派建筑风格成为主流。在凯利的推动下，建筑照明设计被广泛接受。他曾这样描述光：“环境发光”“焦点光”以及“闪耀的光辉” ^[5] 等。他最先意识到现代建筑不可避免地大量使用玻璃，照明将拥有巨大的发展潜力。白天玻璃反射阳光，人们看不到室内景象；晚上玻璃完全透明，几乎消失了一样，高超的照明设计足以彰显出建筑的空间深度和复杂性。

凯利的“晚间现代感”概述了20世纪中叶现代主义建筑的基本面貌。不难理解为什么众多现代派建筑大师急切地想要与他合作，包括菲利普·约翰逊（Philip Johnson）、路德维希·密斯·凡·德·罗（Ludwig Mies van der Rohe）、埃罗·沙里宁（Eero Saarinen）以及路易斯·康（Louis Kahn）等。凯利始终坚持在项目早期提供照明咨询，并对最终设计发挥巨大作用。密斯·凡·德·罗的著名项目——纽约西格拉姆大厦的大堂原本打算使用深绿色高光大理石作为核心筒的立面材质，在凯利的劝说下，密斯改用了明黄色洞石，这一元素的改动有助于营造出大堂明亮的光环境，使其成为公园大道上的著名地标 ^[6] 。耶鲁大学英国艺术中心的照明设计和得克萨斯州沃斯堡的金贝尔艺术博物馆的照明设计也是凯利的杰作。

今天，吉恩·桑丁（Jean Sundin）和恩里克·派尼格（Enrique Peiniger）及OVI照明设计事务所可谓凯利最直接的继承者。他们在照明行业里出类拔萃，在设计和技术方面经验丰富；他们不仅擅长设计人工照明，对自然采光也十分了解，并与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建筑师一起工作，合作对象包括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恩里克·米拉莱斯（Enric Miralles）、贝纳德塔·达格利亚布艾（Benedetta Tagliabue）、艾德里安·史密斯（Adrian Smith）、戈登·吉尔（Gordon Gill）以及福斯特建筑事务所（Foster+Partners）。吉恩和恩里克参与设计工作，并对建筑设计提出了宝贵建议。

如果你仔细解读OVI照明设计事务所每个项目背后的故事，便可以发现他们在工作中经常提出的颇有创意的点子均运用了“逆向思维”。在给伦佐·皮亚诺的纽约时报大厦设计外幕墙灯光时，除了OVI照明设计事务所还能有谁想出把投光灯涂成纽约市出租车特有的黄色，以呼应这座动感的城市？吉姆·弗里德（Jim Freed）设计的空军纪念碑坐落于弗吉尼亚州阿林顿市，OVI照明设计事务所经过不懈的努力，最后说服政府不在纪念碑最高点强制安装红色航空灯。解决方案是通过精确的设计，让纪念碑的顶部获得足够亮度的照明，同时满足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的安全要求。

OVI照明设计事务所遇到的困难可谓千奇百怪。位于辛辛那提由扎哈·哈迪德设计的罗森塔尔当代艺术中心项目，吉恩和恩里克借用波音公司在飞机制造中用到的高科技固定螺栓，保证更换灯泡时灯具整体不会产生位移。同样是扎哈·哈迪德的项目，位于沙特阿拉伯沙漠的阿卜杜拉国王石油研究中心，夜晚发出夺目的光芒，仿佛在印证着这座建筑的使命——赞美化石燃料给人类带来的福祉。这个建筑群的照明设计和建筑语汇融合得如此完美，很难将彼此区分开来。在图书馆和会议中心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波浪形的雕塑碎片和明亮的灯光线条完美融合。祷告室内精心的照明设计让房间保持一定程度的幽暗，让人对宗教心生敬畏，置身其中，参观者不由得联想起20世纪20年代的“德国表现主义”。

恩里克·米拉莱斯和贝纳德塔·达格利亚布艾在与OVI照明设计事务所合作苏格兰议会大厦项目时受益匪浅。设计早期，吉恩和恩里克向建筑师建议，调整主议会大厅西侧几幢菱形结构建筑的位置和方向，使其成为天然的遮阳设施。因此下午强烈的直射太阳光大幅度减少，眩光得到较好的控制，议会大厅获得了电视转播所必需的稳定光环境。夜晚，形态丰富的苏格兰议会大厦展现出神奇的一面，OVI照明设计事务所精妙的照明设计可以确保各建筑间的连贯性和平衡感，并提升建筑群的品质。建筑在夜晚达到最佳状态。

OVI照明设计事务所对芝加哥著名地标伯克利大厦做的照明设计十分大胆。这座建筑地处金融区，与证券交易所大楼在同一条街道上，整条街灯火通明，但卢克利大厦的照明保持了优雅和克制。当然，这可能也是唯一的选择，因为卢克利大厦具有重要的历史地位——芝加哥现存历史最悠久的摩天大楼，其灯光设计必须尊重历史原貌。在大楼落成时，只有在重大节日才有夜景灯光，照明手法无非是用煤气灯或油灯照亮窗口，效果和现在的夜景灯光不可同日而语。那时整个城市很昏暗，人眼的感光神经很敏感。

如何形容吉恩和恩里克的设计手法呢？很显然，不存在所谓的“OVI风格”，他们无意于在每个项目中融入个性化，也不愿意用夸张的手法过度表现灯光本身。他们的设计充满创意、激情和勇气，并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和技术理性。他们对工作有极具感染力的热情，同时严肃认真，不轻易妥协。每个项目根据自身条件有的放矢，不是简单的重复。最终，照明完美地融入建筑，成为其不可分割的部分，离开灯光，建筑结构则不完整。如今，夜景效果已成为建筑的一大特征，是建筑师表达设计意图的重要表现形式。

本书不同于以往大部分照明设计师的作品集，重点在于关注设计手法和过程。吉恩和恩里克及其团队分享设计成果并介绍设计工具——很多是他们自己发明的，以便展示看似简单的设计背后复杂且艰辛的工作。令人回味的效果图、美妙的光影背后是经过大量计算得到的光学数据，人们由此获得光的流动和分布，了解光线的传播路径，精确地控制光线，穿透黑暗。从各种先进的3D渲染技术和复杂的视觉算法，到脚踏实地、一笔一画的传统手绘草图和纸板模型，工具的多元化也从侧面反映出他们既严谨又极富创意的工作风格。“只有发挥想象力，才能了解技术、剖析技术。”理查德·森内特（Richard Sennett）曾这样告诫我们。他对工匠精神的定义是“为做好一件事而去做好一件事的欲望” ^[7] ，吉恩和恩里克拥有这样的工匠精神。办公室里的规划设计总是和耐心的设计、细致的现场调试相辅相成。

就像理查德·凯利充分利用新改良的白炽灯、荧光灯和霓虹灯等光源一样，吉恩和恩里克是新LED技术方面的专家。他们为纽约市设计了一款“未来路灯”，完全采用LED技术，并凭借创新的设计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此外，他们开创性地使用LED技术照亮了卢克利大厦这一历史性建筑。

直到今天，建筑照明设计仍未被重视，很多建筑师犹豫是否在项目设计早期聘请照明专家。另外一些照明设计师的工作就是简单地等建筑师发送天花板平面图，然后在上面画灯具点位。很显然，双方都没意识到照明设计的意义，正如本书所强调的：“照明是建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除了满足基本的功能需求，照明设计营造了建筑在白天看不到的特有景象。基于对人工照明的灵活控制，人们可以选择性地渲染空间和确定空间功能，这在日光照明下很难实现。某些空间得到强调，墙壁发光，窗户避免各种反射——这意味着照明不能仅作为一种后期处理手段，而必须从一开始就精心设计。照明设计师的工作本质是“渲染”，也是对建筑第一印象的解读。不经考虑的照明易对人造成伤害，削弱建筑质感，破坏室内空间的氛围，让建筑无法展示出最佳形象。

大众对建筑的设计品质已非常熟悉，但对于光的品质却知之甚少。近期，有关白炽灯泡的环境影响以及紧凑型荧光灯和LED之间色彩品质高低的争论弥补了这一不足。照明设计的核心悖论是，它对许多人来说仍然是“不可见”的。人们都知道建筑在不同的时间会带给人不同的空间感受，但却没有意识到这背后的原因。很少有业主能认识到，照明手法、强度和重点的微小变化能给室内外空间氛围带来极大的证明效应。我们应当学会欣赏光色和光强度的微妙差异，运用“见光不见灯”的手法，把墙面均匀地照亮，那么，夜晚将变得愈发美妙。

本书不仅介绍了一家优秀的照明设计公司，还展示了照明设计行业以及精湛技术的巨大潜力。巧妙的灯光设计结合光的自有属性，让人们看到以往看不到的美丽世界。

迪特里希·诺伊曼（Dietrich Neumann）

[1] E.L.Elliott, “Some Unsettled Questions in Illuminating Engineering.” Transactions of the Illuminating Engineering Society 4, no.3 (March 1909): 159—181.

[2] Emile G.Perrot, “Architecture and Illumination.” Transactions of the Illuminating Engineering Society 3.no.8 (November 1908): 619-626 and William Copeland Furber, “Illumination and Architecture.” Transactions of the Illuminating Engineering Society 5 ,no.8 (November 1910):822—838.

[3] See Dietrich Neumann (ed.), Architecture of the Night .(New York, 2002): 54—64, 108, 142.

[4] Douglas Haskell,“ Architecture: the Bright Lights. ”The Nation 132, no.3419 (14 January 1931): 55—56.

[5] See Dietrich Neumann (ed.). T he Structure of Light: Richard Kelly and the Illumination of Modern Architecture , (New Haven, 2010).

[6] Arnold Nicholson,“Mr Kelly’s Magic Lights” Saturday Evening Post , July 5, 1958: 65.

[7] Richard Sennett, The Craftsman (New Haven, 2008): 10, 11. NfdDnCuIfZDPdaiBTg89h5L10N2UvTwc6RHzzcDsjMzYMpi+5NcxFlsl76ndNi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