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写作这本书的想法始于一封不请自来的邮件，对方是一位名叫汤姆·哈维（Tom Harvey）的男子，他邀请我在伦敦苏活区的一个创意人士活动上发言。当时我在英国广播公司（BBC）担任艺术记者兼主持人，这项工作经常收到观众和听众的邀请，让我担任艺术比赛的评委或发表演讲。我尽可能地接受这些邀约。不过，最近我向我的出版商承诺，至少在我开始写那本许诺已久的关于感知的书之前，不会再承担任何额外工作。事实上，承诺专注于写书不过是一种拖延手段。关于“观看”这个主题要写什么，我还没有形成明确的想法，但我知道这是一个丰富的主题，只要我找到正确的切入方法，克服可怕的“写作障碍”，就能产生美妙的启迪。

我给汤姆回信，拒绝了他善意的演讲邀请。我满怀歉意地解释说，这次我必须说不，因为我现在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一本关于艺术和观察的书上，这本书构思已经完成，却尚未完工。

“好吧！”汤姆亲切地回复道。

第二天，他又给我发了一封邮件，并在邮件中附上了下面这张照片：

雕塑家马克·哈维（Mark Harvey）和他的儿子汤姆

他在附文中写道：

几天前我找到了这张拍摄于20世纪60年代初的照片，照片中是我爸爸和我在海滩上。我把它发过来是因为，于我而言，它能让我想起某些艺术家的一项特点，即与众不同的观察能力。爸爸是个雕塑家，拥有灵巧的双手，每只手都可以写出镜像文字。他在照片中的站姿正是他在海滩上特有的姿势。他总是能找到最好的贝壳、鹅卵石和被冲上海滩的有趣玩意儿，而我却从未有过。他能够看到旁人无法看到的东西，这个本事让我十分着迷，以至于在海滩上散步时，我坚持走在他前面一米左右，这样我就拥有绝佳的机会找到最好的东西。而我仍记得，他在我几秒钟前经过的地方发现迷人贝壳后惊呼“哦，快看这个！”时，我的那种挫败感。

这封邮件真是太棒了，同时给予我诸多启发。汤姆的故事让我意识到自己想要在艺术、感知和自身中探索并理解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艺术家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比如注意到日常生活中的美好和奇妙时刻，它们无处不在，却常常与我们擦肩而过。借助一些伟大的画家和雕塑家，我们也可以变得更加敏感，更有觉察力，更有意识。那让我们视野变得狭隘的无形偏见得以消除。简而言之，我们可以求助艺术家来帮我们看到自己所忽视的东西。

汤姆的父亲并非特例，所有的艺术家都是观看的专家。他们的事业就是审视这个世界中的一切，包括人、地点、事物。艺术家就是美国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寓言故事中的“智慧的老鱼”——2005年一个炎热的夏天，华莱士在俄亥俄州诺克斯县肯尼恩学院（Kenyon College）的毕业典礼上讲的寓言故事。

华莱士故意让现场的毕业生和他一样汗流浃背（他是出了名的会在公开演讲时紧张），随后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两条小鱼正在河里游泳，不一会儿它们碰到一条老鱼迎面游来。老鱼说：“早上好孩子们，今天水怎么样？”两条小鱼继续游了片刻，而后其中一条向另一条问道：“水是什么玩意儿？”

他讲这个讽刺的轶事，是为了激发在批判性思维的熏陶下长大的文科生，让他们将分析技能应用于日常生活中看似单调乏味但实际上至关重要的事物上：日常生活中所谓的枯燥现实，被他们受过高等教育的大脑忽视了。重点在于，他们，也就是我们，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半意识状态中，从一个日常事件到另一个日常事件，感官被压制，如同不死世界里的僵尸。我们没有注意到海滩上美丽的鹅卵石，因为我们常常对周围的环境视而不见，就像那两条茫然的小鱼。然而事实并不一定如此，这不必成为我们现实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掌握艺术家观看和体验世界的敏锐洞察力，拥有以真正的正常视力来观看世界的那种兴奋感。

当然，市面上已经存在数百本关于如何观看画作的书籍，从约翰·伯格（John Berger）著名的《观看之道》（ Ways of Seeing ）到佩吉·古根海姆（Peggy Guggenheim）华丽坦率的自传《走出本世纪：一个艺术迷的自白》（ Out of This Century: Confessions of an Art Addict ）。也有很多关于艺术和感知的书，恩斯特·贡布里希（Ernst Gombrich）的《艺术与错觉》（ Art and Illusion ）是我读过的最好的。但将这两种方法之元素相结合的书可能少之又少——不仅要探索观看如何加深我们对艺术家的理解，还要探索艺术家们如何观看，以增强我们对生活的领悟。

熟悉并不滋生轻视，而是导致一种盲目，使我们不再关注周围的环境。20世纪的德国电影评论家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Siegfried Kracauer）深知这一点。他在1960年的著作《电影的本性》（ Theory of Film ）中写道：“亲切的面孔，日复一日走过的街道，我们居住的房子——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的一部分，如同我们的皮肤。因为我们对其了然于心，便不再识之以眼。”

我们对树木、建筑、道路的颜色都视而不见，不在意识中进行记录。我们错过了如此之多。艺术家则不然。正如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艺术评论家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所说，他们用“纯真之眼”进行观看。他们学会忘却过去的想法，观看如初见，而非屡见不鲜。汤姆的父亲就是如此。他很专注，集中注意力，活在当下。他教会儿子去观看他所忽视的东西。这也是其他诸多艺术家可以给予的馈赠——他们向我们展示如何从不同的角度来观看世界，久而久之，在观察的过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海滩姿势”。

在认识这些艺术家之前，我得简要说明一下本书的结构和我对艺术家的选择。每章都以一名杰出的画家或雕塑家为起点，艺术家可能是像詹妮弗·帕克（Jennifer Packer）这样的当代明星，也可能是史前的墨西哥大师——无论是谁，都是我钦佩的艺术家，他们高度成熟的观察力可以促使我们重新观看世界。在每一则例子中，我都将聚焦一件作品，由此开启艺术家的思想之旅，发现他们独特的观看之道。这些观察的方法一旦应用于我们自身，则会刺激我们的感官，提高感知力，并鼓舞我们完全打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