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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之路
——科幻和理想社会

在过去的时代,在严酷的革命和战争中,很多人在面对痛苦和死亡时表现出惊人的平静和从容,在我们今天这些见花落泪的新一代看来很是不可思议,似乎他们的精神是由核能驱动的。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精神力量可能来源于多个方面:对黑暗社会的痛恨,对某种主义的坚定信仰,以及强烈的责任心和使命感,等等。但其中有一个因素是最关键的:一个理想中的美好社会在激励着他们。

我认识父亲的一个老战友,他参加过朝鲜战争中震惊世界的长津湖战役。有一次,我试着同他谈科幻——我当然不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有意思的回应——但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一句话,至今仍是我听到过的最深刻、最让我铭心刻骨的科幻评论:

“科幻小说好啊!干了这么多年革命,到现在我们也没让老百姓知道共产主义到底是啥样儿。”

他这句不经意的话所表达的东西,不但远远超出了当时的科幻思想(要知道,那时距现在的中国科幻新思维时代,还有漫长的十多个年头啊!),也超出了今天的科幻思想。

重温这一百多年的科幻小说,我们如同走在一条由黑暗、灾难和恐怖筑成的长廊中。科幻小说家们对于阴暗的未来有着天生的感悟力,科幻小说的几乎所有巅峰之作都是在对这种未来的失望中产生的。在对未来的黑暗和灾难的描写中,科幻作家创造了最让人难忘的幻想世界,挖掘了最深刻的主题。这些黑暗和灾难,直看得人心灰意冷,汗毛倒立。外国科幻自不必说,在中国科幻中,未来的亮色也不多,20世纪90年代的新生代科幻尤其如此。看看近期得到承认的一些作品,大都是悲观色调的。国内作者中描写黑暗未来最成功的当属刘维佳。一般的悲观描写是使人有一种从悬崖下坠的感觉,昏眩中极力想抓住一根藤条什么的;但刘维佳笔下的黑暗则像是已摔到谷底,只剩下一片漆黑和垂死的剧痛了。

应该承认,黑暗未来是科幻中极有价值的主题,它像一把利刃,可以扎到很深的地方,使人类对未来可能出现的灾难产生戒心和免疫力。

但是,每个人之所以能忍受各种痛苦走过艰难的人生之路,全人类之所以能在变幻莫测的冷酷大自然中建起灿烂的文明,最根本的精神支柱就是对未来的憧憬。如果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可能连一只蚂蚁都难以生存下去。只描写人类刻意逃避的世界,而不描写人类做出难以想象的巨大牺牲、世世代代用全部生命去追求的世界,这绝不是完美的科幻。从社会使命来说,科幻不应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无情地打碎人类的所有梦想,而应是一支火炬,在寒夜的远方给人以希望;从文学角度讲,真正的美最终还是要从光明和希望中得到。

把美好的未来展示给人们,是科幻所独有的功能,在人类的文化世界绝对找不出第二种东西能实现这个目标。主流文学没有这个能力,它对现实的描写,使我们对人类走过的艰难历程有了鲜活深刻的记忆,但对人类所要去的地方却一无所知。事实上,中国老百姓并不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西方老百姓也对他们的乌托邦想象不出什么轮廓。

人类生活最基本的寄托是对未来的希望,而唯一能把这种希望变成鲜活图景的科幻在这方面无所作为,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这种遗憾可能已远远超出了科幻的范围,它可能是人类精神生活中的一个惨痛损失。

《乌托邦》和《太阳城》只能算是政论著作,难以归入科幻文学,除此之外,西方科幻中很难见到描写光明未来的科幻经典(倒是出了大名鼎鼎的“反乌托邦”三部曲)。当然,一些小说中的未来世界也是有亮色甚至光明的,如克拉克的《天堂的喷泉》,但那大多是小说中技术主题的需要,作者没有也无意对那个光明的世界进行深入的或全景式的描写。外国为数不多的描写理想社会的科幻小说大多出自苏联,其中较为成功的有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的一些作品,但总的来说,它们在世界科幻史上没有什么地位。国内的理想社会科幻主要创作于20世纪50年代,但也没什么成功之作。《共产主义畅想曲》就不用说了,三十年后的《小灵通漫游未来》也只是把理想社会作为一个展示技术发明的橱窗。当时,共产主义是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按说应该能出现全景式描写共产主义社会的作品,但作家对这种理想社会形态的文学描写却极其谨慎,甚至连严格按马克思对它的定义进行一些文学图解都没有做过,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同描写黑暗和灾难的科幻作品相比,理想社会科幻的水平都较低。举一个较近的例子:《测谎仪》可以说是当代西方少见的理想社会科幻,但在这本书中,当人们都说真话时,人类社会的罪恶和纷争一扫而光,理想世界立刻到来了,字里行间的幼稚和天真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同样是描写真话世界的《真实之城》读起来则感觉大不一样,它创造的世界更为可信,但在那个世界中,说真话带来的灾难比益处大得多。

纵观国内外的理想社会科幻,给人最深的感受(也可能是唯一的感受)就是两个字:乏味。那些理想社会感觉就像是玻璃温室中的小泳池,纯白池底,水清澈到极点且平静如镜,不会游泳的人跳下去也能浮着。在这里游泳,对经过大风浪的人是一种休息,但游不了一会儿就真的乏味了。在理想世界中,罪恶、危险和灾难这类东西仿佛被一个强有力的吸尘器吸得无影无踪,一切都那么纯洁,那么合理舒适,整个社会如同一块晶莹的水晶,而这社会中的人都成了幸福宁静的机器,他们当然有工作,甚至还要作某种程度的努力和奋斗,但这都是为了使他们得到的幸福和宁静变得更显著而已。一句话,乏味。看多了这些小说,你甚至宁愿选择一个不那么理想的未来。

比起对黑暗和灾难的想象力来,人类对理想社会的想象力一贯贫乏,正如民间的一句话:人多大的苦都能吃,可不是多大的福都能享。记得我第一次听到共产主义的完整定义是在小学的一堂课上,老师特别说明了按需分配的含义:“同学们啊,那时你们想要什么,不用花钱,去商店拿就行了!”我还记得当时教室里发出的由衷赞叹声。但我记得更清楚,那时是早春三月,教室中炉子已经停了,很冷,比冷更难受的是饿,下了第二节课肚子就咕咕叫了。于是我就张开想象的翅膀,想着要是我按需分配一下子会去拿些什么。那时,首先要做的是去熟肉店搬一大块酱卤猪头肉出来,先吃耳朵再吃舌头……当时这伟大的想象征服了我,后来才知道,我的思想同赫鲁晓夫同志的土豆烧牛肉有异曲同工之妙。

同对灾难和黑暗未来的想象力相比,人们对理想未来的想象更多地受到他们所处社会环境的限制。记得小时候,对于爱看电影的我们来说,有一台黑白电视机的家真是一个如神话般美妙的仙境,可后来电视机有了,后来又换成彩色大屏幕的,还有了VCD甚至电脑,但又怎么样?我们得到的快乐并不比那虽然贫困但仍是金色的童年多,而且对未来的渴望反而增多了:我们又想要汽车,想要带游泳池的别墅。然而当拥有这些时,我们唯一的收获就是更多的渴望……

说到按需分配,这真是个神话吗?根本不是!按需分配社会的到来之快,可能远远出乎我们的预料,它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难,甚至比科幻小说中的大多数想象都更容易实现。事实上,只要人类在能源、材料和生物这三个领域中的任何两个取得重大突破,就足以形成按需分配社会的物质基础。

这就是理想社会了吗?远远不是。置身于那个社会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快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时你的梦想中将又有一个全新的理想社会了。

对灾难的想象可能从人在子宫中时就开始了,所以以后才可以毫不困难地把这种想象延伸到几百亿年之后(比如宇宙坍缩或热寂什么的);但对理想世界的想象就这么艰难,只能比现实稍前一步。

那么,理想社会究竟是什么样呢?没有绝对的理想社会,它就像吊在拉车的毛驴前面的一小捆青草,你走它也走。对公元前的奴隶来讲,我们已经是理想社会了。我们只能够想象我们能够想象、并且经过努力能在小说中引起读者共鸣的那些。

再仔细看看共产主义的定义,请注意这定义中以前最不为我们注意的一句话:劳动是人们的第一需要。马克思的理想社会比我们想象中的要深刻得多!这句话是定义中的精髓,它使得理想社会已从猪头肉或土豆烧牛肉中升华了。在人类通往未来的漫长旅途中,不同的理想社会将如夜三峡中的航标灯一样不断地在前方出现,每一个新的理想社会都会对物质提出更高的要求。但质变将会出现,那时,理想社会突然把对物质的向往转移到精神上了。这个伟大的质变最有可能发生的时间是在按需分配的社会到来之际。

至于那时人类的精神向往具体是什么,很遗憾,我想不出来。可能他们的一生是不断地追求惊奇和刺激,但惊奇和刺激总得不断升级才有效果,这又太累了;也可能大到整个宇宙,小到每一个原子,在他们眼中都是一首美得让他们昏倒的诗,这又太玄乎了;也可能他们的一生都处于绝对无忧无虑的精神宁静中,但前面说过,这又太乏味;还有可能这些同时都有……

不论理想社会是什么样的,有一点可以肯定:理想社会是有灾难的。事实上,可能只有在人类被不可抗拒的大灾难毁灭前的一天,理想社会才能真正显示出它的优越来。

同别人一样,想象一个真正具有美感的理想社会对我来说也是十分艰难的,我只做了一小点尝试,它具体体现在将要发表的《微纪元》中。面对同样的大灾难,《流浪地球》中的人类走向了极端的专制和压抑,但在《微纪元》中,这种灾难却使人类无论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得到了完美的升华。

我坚信,最美的科幻小说应该是乐观的,中国的科幻作者们应该开始描写美好的未来,这是科幻小说的一个新使命。“反乌托邦”三部曲已经诞生,我们应该从中国的土地上创造出科学的“乌托邦”三部曲。

这个使命也许只能由中国人完成,因为同西方文化相比,中华文化是乐观的文化!

发表于2001年第1期《星云》 NWxlN7tO9vy289Xet05VH7s07O2NwUn6MzdRbPJhqDLL6QxOOsmN0y7Ubw0wp0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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