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逼迫
郝怡帆回家后,整个人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地坐在床边,一动
不动。手机随手丢在桌上,连锁屏都没关,屏幕散发出微弱的光,
闪了一下又熄灭。她没有哭,也没有发火,只是盯着窗外看了很久,
直到夜色沉沉、楼下的虫鸣一波一波传进来,她都没挪一下位置。
这算是破天荒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心情如何,她从
未在凌晨之后还保持清醒——她一向自律。但今晚,她就是无法躺
下,仿佛一沾上枕头,那些声音、画面、语气就会如潮水般反扑。
今天的舞社聚餐,她明知道不适合自己,却还是去了。她一直
在试图打破那层无形的膜,尝试与人建立联系,试图在这个城市的
大学生活中,挤出一丝她能呼吸的空间。但她错了。
她坐在餐桌上,望着那些人轻松地谈笑风生,讲着一些她听
来既轻浮又空洞的“自由”“感受”“体验”。他们调侃着男女话题,
追星、酒量、穿搭、情欲、性别标签,用一种她根本无法认同的轻
率,谈论生命中原本该敬畏的部分。
她的心就像泡在冰水里,愈发沉重。
她不是不合群,而是这些人压根不是她想要融入的群。他们的
热络、他们的轻佻、都像是一团虚浮的泡沫,轻轻一碰就能露出空
洞。她曾努力试图用理智去理解这些,但今天,她终于承认——她
讨厌这种环境。打着现代和开放的旗号,把肤浅当深刻,把无耻当
个性。她实在无法忍受。
“真该死。”她在心里低声骂道,指尖紧紧绞着衣角。不是别人
该死,是这整场无谓的社交、这座城市的气氛,甚至是她自己那点
试图融入的天真,都让她想骂一句“该死”。
她不是不想亲近人,只是这个世界给她的回应,总是冰冷又
喧哗。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句话本是她心中一闪而过的咒骂,却突然被另一道念头如闪
电般击碎了。这个年头,许多漂亮女人不也一样吗?甚至郝怡帆自
己,或许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的五官、身材、气质,放在人群中几乎是那种“走在路上都
能被默默注视”的等级。若光看外貌,她的确足以让这个世界的那
一半人口俯首称臣,甘愿献上膝盖与荷尔蒙。
郝怡帆并不是一个不善于思考的人。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
没有像身边某些闺蜜那样下意识地逃避、否认,或者用一套“社会
结构论”来为自己的行为脱责。她直视这个问题——甚至感到了一
丝不适。
她想起自己曾一次次在内心谴责某个行为轻浮的男生,哪怕只
是听朋友讲起他们的对话,都能生出反感;但若是换成一个女生用
同样的方式对待男生,她自己却往往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偶
尔会觉得“还挺爽的”。
这就是她难以安然接受自己的地方。她知道这不是“谁都一样”
的托词,也不是“女生是弱势群体所以可以”的轻飘借口,而是一
种真切的双标。而她和许多类似的女孩不同之处,也许就在于:她
察觉到了这种双标,并对此保持了某种羞耻感。
尽管羞耻,她却仍然无法不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哪怕
她自认逻辑严密,也难以摆脱那种潜藏在人性深处的倾向——为自
己所归属的性别“谋利”。
每个人,无一例外——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在谈论这些灰色
地带的伦理议题时,都会本能地代入自己的性别角色。这种代入最
初是无意识的,但一旦被识破,就往往会转化为一种更有意识的立
场选择。
而更复杂的是人会在明知自己已经不公时,还要自觉维持“我
是在理性思考”的人设,以免在舆论中失分,或者在夜深人静时对
自己感到失望。
于是,思考本身也成了带着遮羞布的自辩。客观与公平,成了
一种努力扮演的姿态。她就是这样的人——看似冷静、清醒,实则
在情感的暗流下,被现实不断牵引。不是不愿改变,而是太明白这
改变的代价和荒诞。
不过……难道在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里,只有将内心彻底变得
刚硬,主动加入并利用这套规则,才有可能把“吃亏”的概率压到
无限接近于零吗?
郝怡帆就是这样,半清醒、半麻木地度过了这几年。她没有彻
底沉沦,但也早已不是那个带着理想主义光芒的人了。
她做过许多自己曾经不屑甚至鄙夷的事:骗过别人的感情,有
一次同时谈着两个男朋友;当过“捞女”,毫不避讳地把喜欢她的
男生当作提款机,用一套几乎自动运行的方式索取、利用,再抽
身;甚至还骗过一个男生,让他为了一段她根本无意负责的关系,
放弃了自己的学业。
她不是没有愧疚——作为一个人类,她当然会在某些“得手”
的瞬间感到满足,也会在深夜偶尔对着天花板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
明的空虚感。
她清楚,在很多人眼里,她和她的几个闺蜜一样,是典型的
“光鲜亮丽女孩”:漂亮、聪明、社交手腕强、情场高手;但只有
她自己知道,这副“人设”的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她自我保护的一
种极端方式。
她曾经被伤得很深,也曾试图规规矩矩地爱人、善良、付出。
但世界并没有因此奖赏她。反而那些冷血的、算计的、游刃有余的
人,赢得了掌声与资源。
于是她开始学,开始演,开始成为这样的人。她心里明白:这
一切不一定对,但确实有效。
只是,有效的东西未必值得骄傲。她早已习惯不再用对错衡量,
只用“能不能让自己不吃亏”来划界。可每当夜深人静,那些被她
牺牲过的人、那一点点还残存的良知,又会在她心底发出低低的
叹息。
而这一切,都要从一个叫小典的男生说起。
那是好几年前,大约是刚上大学的日子。彼时的郝怡帆,刚刚
从九年应试教育的高压生活中挣脱出来,还带着些许对大学生活的
憧憬与拘谨。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这座校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
她难以适应的气息——一种近乎躁动的“放飞自我”的氛围。
开学不到两周,她就亲眼见到无数对情侣高调官宣,甚至有不
少人刚在一起没几天就去开房。同寝室的女生说起这些时往往语气
自然,仿佛不过是分享一场普通的晚饭。郝怡帆原以为,这类事情
总该引来些非议或窃窃私语,没想到大多数人都习以为常,甚至有
个别人谈及时,还能听出那种隐约的兴奋与向往。她很不理解,甚
至觉得有些反胃。
就在这片她眼中的“枯木败草”之地,小典出现在了她的视
野中。
他和她想象中那个“正常”的大学男生形象截然不同:既不社
交活跃,也不张扬聒噪。他不会在球场上吼叫、不混酒吧、不流连
夜店,甚至连朋友圈都清清淡淡。每次在校园里遇见他,不是独自
坐在图书馆里看书,就是一个人穿过林荫道,步伐平静又孤独。哪
怕打招呼时,也是独自一人。
他们最初的接触源于一次借书。小典主动找她开口,但之后接
二连三地,他开始用各种理由接近她——有些理由甚至显得略微生
硬、笨拙。但郝怡帆看得出来,小典对她有好感。
她并不反感,甚至在那样一个让她感到格格不入的环境中,下
意识地将注意力投射到了这个沉默寡言、不随波逐流的男生身上。
时间其实并不算长,也许是周围环境太过“前卫”,也许是她
自己心中那点对“正常情感”的渴望作祟,她终于默默地接受了这
朵在众声喧哗中显得格外安静的花。
郝怡帆已经记不清那是从哪里传来的风声了——只是模模糊糊
地听人提起,说小典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干净。有人说,他其实
早就有一个外校的女朋友。
这消息像一根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她的心里。她反复咀嚼着
这句话:“在那种情况下还要接近我……他该不会也不是个什么好
人吧?”
她没有马上质问,而是选择在一个两人独处的时刻,用尽量平
静的语气问出口:“所以你真的之前有谈一个女朋友吗?”
“是的。”小典顿了顿,眼神有些躲闪,“自从她去了她的学校
之后,她就变了,对我越来越不耐烦。我真的很失望……你不会也
这样对我吧?”
“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语气急切而
肯定。
也许是当时太恋爱脑了吧,郝怡帆并没有理会外界那些劝诫的
声音。她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也愿意相信小典的说辞。相处的日
常平淡却不失温柔,每一次目光的交换,每一个细节的默契,都让
她觉得这段关系是值得的、真实的。
虽然小典不是校园里最耀眼的男生,甚至在很多人看来有些不
起眼,但郝怡帆并不在意。她身边的姐妹常常揶揄她:“宝宝,你
这么漂亮,怎么不谈个帅哥呀?”
她当然也喜欢帅哥,像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可她更珍惜的是眼
前这个人给予她的安定感与专注感——在一个充满浮躁和试探的环
境中,能有一段看起来不那么虚伪的感情,本身就像一场奇迹。
她记得小典生日那天,她精心挑选并攒钱买下了那双他一直念
念不忘的Yeezy白冰激淋球鞋。在那个几乎没有女生会主动送男生
礼物的大学里,这件事给了小典一种难以言表的荣耀与满足,也让
她自己觉得,终于为这段感情写下了某种仪式感的注脚。
毫无疑问,她倾注了全部的真心去经营这段感情。在她的世界
里,这段关系不仅仅是“谈恋爱”,而是一段超越一切、值得守护
的珍宝。她认真而纯粹地构想过未来,而在那个未来里,小典始终
是第一位的。如果谈恋爱认真这件事情是需要被称赞的话,那么郝
怡帆一定是配得过的。
可是这一切的投入与温柔,都无法填补那个晴朗且炙热的夏日
所带来的破碎。
“你在哪里?”
“我在家休息呀。”
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颤了一下,然后停顿。因为她分明看见,
一个极像小典的身影——蘑菇头发型、白色T恤,熟悉的身高体态,
正被一个女生挽着胳膊,两人并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喝着奶茶。
她本来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心里还安慰着自己:“不可能,小
典不会撒谎。”
可越看,越像。
她不动声色地发了消息,然后注视着那男生低下头,片刻后又
抬起——她清楚地看到这个动作,可小典没有回消息。那一刻,世
界突然静了,连风都像是屏住了呼吸。
那天是七夕。他们本来说好要一起去外堤美术馆看画展,小典
却在前一晚突然说自己感冒了,要在家休息。
她甚至还带着担忧,给他点了外卖和药。可是现在,那个“在
家休息”的男生,正与另一个女生共享着这个本应属于他们两个人
的节日。
即使到了这一刻,郝怡帆仍不愿断言什么,仍在试图给事情留
一个解释的空间。直到——那男生起身,无意间转过身,与她隔着
几米远的距离,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如针刺破了她精心编织的整张网。她看见他的瞳孔微
缩、下意识地移开视线,那种被当场撞破的不自然,让一切终于浮
出水面。
小典没有解释、没有道歉。他给她留下的,只有两个字的消
息:“腻了。”
就是这样,简单、冷淡、彻底,像一把钝刀,却准确割在她最
柔软的地方。
“我早就说过了吧?他这个人不行。你也别太认真了,都什么
年代了,还谈上个世纪那样的恋爱。认真你就输了啊!”
闺蜜的劝慰如同空气中搅动着的灰尘,模糊又刺眼。她曾经
讨厌“认真你就输了”这句话,觉得它轻薄、功利、可笑。可现
在呢?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那颗曾经为爱跳动的心,如今正被一块无情的冰狠狠压住,压
得失去了温度,正逐渐熄灭。她知道,自己也正在变冷,为了不再
被伤害,她要变得——像冰一样冷。
为什么自己用全部的真心,换来的却是这样一种结局?凭什
么?郝怡帆觉得,这太不公平了。
“你没有办法要求别人啊,你只能改变你自己。”
这是她听过无数次的一句话,每次听到都像是在告诉她:你受
伤,不是因为别人太坏,而是因为你太天真。
她愤怒,却无力反驳。因为在感情的世界里,那些在人际交往
中被称为“不对等”的行为,一旦换上“爱情”的外衣,就变得理
所当然;甚至认真的人,反而成了被质疑、被讽刺的那个。
她心里冷笑了一声。如果所有人都认为“认真你就输了”,那
或许错的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不是这个世界太荒唐,而是她太理
想化。
要怪,就怪这个环境;要怪,就怪自己当初太认真、太干净、
太相信那些不值得相信的东西。
也许,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就是一种错。
也许,在爱情这件事上,“真理”并不属于那些清醒、理性、
纯粹的人,而属于那些懂得游戏规则、适者生存的人。
于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轻松一点,不再反复尝到受伤的滋味,
郝怡帆放下了那份骄傲,也放下了那套曾经不屑一顾的原则。
她选择改旗易帜,默默地、冷静地走进了那些她曾鄙夷过的行
列。她开始学着与同学们一起喝酒、泡吧,从前的她从不靠近的世
界,如今却是她每天驻足的场所。
她确实很漂亮。那种五官轮廓、身形比例,甚至走路姿态,都
足以在人群中夺人眼球。曾经因为小典,她拒绝了无数男生的示好
和靠近。哪怕小典从未察觉,也不会在意,她却依旧一个人恪守着
对感情最基本的忠诚。
但如今,她不再守着那座孤城不动了。
她像一座放下吊桥的城门,向所有“客商”敞开大门。她不再
抗拒,也不再防备——欢迎来访,也欢迎“交易”。她不介意别人
如何看她,甚至开始主动享受起那些源源不断的追捧与献媚。
她开始像她的一些姐妹一样,穿着精致、笑容得体,接受着各
式各样名义下的礼物;判断一个男生值不值得回应,不再看性格、
不再看心,而是看颜值、背景、资源——就像在市场里挑选货品
一样。
有一个学期,仅仅一个学期,她就换了三个男朋友。不是因为
爱,也不是因为特别欣赏——只是他们“还可以”,长得不错,风
评不差,在学校里有男朋友也“挺有面儿”;而且更重要的是,这
一切都可以让那个叫小典的人看到,让他明白他失去了什么。
她用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为自己重新定义了“赢”。
不是原谅,也不是复仇,而是一种彻底的脱胎换骨。她不再是
那个被抛下的姑娘,而是一个能利用规则反噬世界的女人。
每一次伤害他人感情的时候,郝怡帆都听得见自己内心深处传
来的谴责之声。那声音起初尖锐刺耳,让她难以安睡,难以释怀。
但随着次数的增加,那声音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微弱,虽然从未
彻底消失,却已经不足以让她停下脚步。
因为——自从她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她就再也没有受过伤。
她不再被抛弃,不再被辜负,也不再因一段感情黯然神伤。
相比起被人辜负时那种彻底撕裂的痛苦,这些良知残响显得不
过是些微不足道的代价。
当然,她也曾幻想过——幻想有朝一日能遇到一个不变的、真
诚的人。那样的人,能让她重新相信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不只是交
易或权衡。
为了更高效地找到这个“奇迹般的存在”,她开始留心身边的
男生,甚至把目光拓展到了网络世界,细致地审视一个又一个可能
性。可随着样本的增多,失望也在堆积。
她发现主动找上她的男生,似乎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而她主动
想接近的男生,也未必真值得信赖。那些男生轻浮、投机或伪装得
很好,直到某一瞬间露出本性,让她再一次收回刚刚生起的信任。
于是,她问出了那个几乎成为当代女性集体叹息的经典问题:
“好男人都去哪儿了?”
这不是一句玩笑,而是一种疲惫至极的自嘲。
她不是没找过、不是没等过,也不是没给过机会。但现实一次
次告诉她:那种真诚、不变、可靠的“理想对象”,也许根本就不
属于这个时代。
也许现在的她,才是最优解。一个不再相信虚无、不再等候幻
想、可以主动谋划并掌控局面的自己。
她曾经深信不疑,甚至为之流泪的那些“纯粹的东西”——那
些不图利益、只讲真心的感情,如今看起来不过是童话的残骸。那
种理想,或许只存在于童书里,存在于傻瓜的脑袋里,存在于过去
的年代,但绝不会存在于这个现实而冷漠的当下。
她强迫自己想通了这一切。
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在计算——有人权衡利弊,有人只图己
利。真正义无反顾地付出真诚的人,反倒像是不懂事、不识时务的
傻子。
于是她强迫着告诉自己:那些所谓的“高贵”“纯净”,其实
不是高尚,而是愚昧;不是光芒,而是软弱。
至少现在的她,能保护自己。哪怕是以冰冷换来不被伤害的
自由。
时至今日,如果要让郝怡帆真正进入到一段关系中去的话,旧
日的伤痕、旧日的裂缝,依旧是她心里一道深深的裂口,她像是被
挟制了一样,靠她自己已显然无法挣脱枷锁,以至于赎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