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虽不刺骨,却带着一种阴凉,吹到皮肤上像细针扎过,
似疼非疼。凌晨时分,金信义和刘诚一前一后走下警察局的石阶,
像两个空壳一样,神情恍惚,沉默寡言。他们随意地在马路边坐下,
连身后不过几步远就是污水井盖也顾不得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四周只剩路灯投下的惨淡光影。突然,一辆
车身下半截沾满灰尘的改装车“嗖”的一声,从警局门口飞驰而过,
车尾扬起一阵薄雾般的尘土,渐行渐远,仿佛是在这个死寂的夜里
冷冷地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警察说他们会联系林勇的家人。”金信义的声音低得像风里的
一缕叹息。
“嗯。”刘诚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他们就这么坐着,各自玩弄着脚踝,听着关节“咔咔”作响的
声音,再低头踩着脚边飘落的枯叶,任由那“咔哧咔哧”的破裂声
在沉默中反复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诚垂下头,语气像是跟自己说:“也不知
道他们什么时候能结案。”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报警前,先把林勇手机的数据导到了你那
台旧手机上。”金信义看着前方,语调平静。
“我们……能查出什么吗?”刘诚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
”金信义摇了摇头,“我猜警察肯定更有权限,能调
的东西也多,但……我们自己也做点什么,起码心里不会那么空。”
他摊开双手,无奈又像是释然。
“唉……”刘诚叹了口气,咧了咧嘴,像是牙疼,又像是在吞
下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大约半个小时后,两人已经泡在了那家熟悉的温泉里。水汽氤
氲,灯光柔和,热气缓缓爬上鼻尖。金信义靠着池边,有种奇妙的
错觉,像是出差前在这儿泡过一次,现在任务结束,又回到出发的
地方。这熟悉的温度和味道,让他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经历了什么。
“你觉得林勇是因为什么?”在温泉蒸腾的水汽中沉默了许久,
金信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
“工作压力太大?”刘诚想了想,说得有些迟疑。
“林勇不是那种扛不住压力的人吧。”金信义摇摇头,语气里带
着一种近乎辩驳的坚定,“他虽然工作强度大,但薪资也高得离谱。
有几个人本科一毕业就能拿到那种岗位、薪资?我要有他那份工作,
我还考什么研、上什么岸啊。”
刘诚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盯着水面,眼神有些游离。
“你还记不记得高二那会儿,有段时间我们俩天天晚上打PUBG,
作业一页不写?结果第二天,作业全是林勇一个人帮我们补的。”
“记得。”刘诚终于笑了一下,“还被老师发现了,说是我们给
他钱买的答案,哈哈哈哈……”
金信义没有笑。他低头捧起热水,一遍又一遍往脸上泼,把整
张脸烫得通红也不停手,仿佛要用热水把某种情绪烫干净。最后干
脆整个人俯下身,把脸埋进了水里,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在洗礼,
连呼吸也屏住了。直到憋得眼前发黑,才猛地抬头,重重吸了一
口气。
“不是工作的事,也不太可能是家里。”他望着雾气升腾的池
面,语气变得更加凝重,“要是这两个原因,他肯定早就跟我们说
了,他不是那种什么都自己憋着的人。”
“那……是感情问题?”刘诚小心地问:“他女朋友是不是要跟
他分手了?”
金信义眼神动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道:“回头一起看看他跟
他女朋友的聊天记录吧,看看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行,”刘诚点头,“反正数据已经都导过来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妈妈……”金信义低声说,声
音像是被什么压着,“是我们没照顾好他。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她
在高铁站看着我们说话时的眼神。”
“有些事吧……也别太往自己身上揽。”刘诚安慰道,语气虽平
静,却也掩不住内心的愧疚,“没人会在一切都正常的时候,突然
决定去死的。林勇肯定是有些坎,真的过不去了。我现在居然只希
望……他是死得其所。”
“他可以跟我们说啊。”金信义的声音突然哑了,“哪怕只说一
句也行啊……就这么走了,连顿像样的饭都没来得及一起吃。”
“有些话说了也没用吧。”刘诚望着温泉池中袅袅升起的热气,
像是自言自语,“有些事,他知道就算讲出来,也没人能帮他解决。
那种无解的事,只能一个人熬过去,或者……熬不过去。”
“烧炭就能解决吗?”金信义声音发闷,带着一丝近乎愤怒的
质问。
“烧炭可能解决不了问题,但至少能逃避那种折磨。”刘诚仰头
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像在看一个永远抵达不了的出口。他忽然
转身,声音低了一些,却像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上次说的那
个女孩,你们后面……怎么样了?”
“呵。
”金信义干笑了一声,“我都不想提。就今天,在我去林
勇家的路上,她和另一个男的官宣了。”
“啊?真的假的?”刘诚愕然,“怎么可能……她前几天不是还
对你情真意切吗?怎么转头就跟别人了?”
“情真意切个屁!”金信义冷笑一声,眼神空了,“算我眼瞎,
好吧,真是眼瞎。被她的演技骗得团团转,我还傻得一遍又一遍翻
着那条‘深情小作文’,自己感动得不行。现在想想,网上说得都
对——像这种女生,根本就是吊人玩儿的。”
“不过啊,我说句难听的,”刘诚皱着眉头道,“她要真是吊人,
怎么不去吊那个男的,偏偏吊你?”
“回头我把那男的照片给你看看吧。”金信义叹了口气,语气里
满是无奈。
“现在这种养备胎的女生真不少。”刘诚一边挠头一边嘟囔,
“她这明显是想先把你稳住,然后再去那边试试看有没有戏,左右
逢源,等于你成了她的退路。”
“要真只是当我备胎,那也就算了,”金信义冷笑了一声,“偏
偏还装得像模像样,一副真情实意的样子,骗得我一愣一愣的。你
说这是不是又当又立?”
“咱哥仨最近都不顺。”刘诚也叹了口气,“林勇就不提了,汪
奕也跟我分手了。她说什么——‘没意思’
。可你说,早干嘛去了?
他边说边烦躁地抬起双手,猛地向前推着水面,溅起一片哗啦
的水花。
“我本来以为汪奕不是那种人,不会像其他女生那样相处久了
就腻。没想到我还是看走眼了。都几年了,四年多快五年了……你
说她要真腻了吧,那也腻得够久了;可你说她不腻,这分手又分得
莫名其妙,像突如其来的通知一样。”
“我不也一样?”金信义把声音提高了几分,“莫名其妙地刷到
她和别人官宣了,啪一下,连预兆都没有。”
“那她后来……有再跟你说什么吗?”刘诚看着他,试探着问。
“屁都没说。”金信义摊开双手,像是摊开一场彻底败北的局,
“就跟从来没认识过我一样,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两人听着温泉水哗啦作响,一时无话。雾气氤氲,他们就像两
个漂浮在热水里的沉重影子,在这个夜晚的沉默中,各自翻搅着没
来得及说出的失落和疲惫。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迪士尼那件事?”刘诚率先打破了沉默,声
音低低的,却压不住其中的悔意,“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如果我当
时别那么强硬,结局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也许吧。”金信义慢慢说道,“但我更觉得,那只是个诱因。
你们之间可能早就有些问题了,只是一直没摊开说。也许你们都
意识到了,只是不想面对。就算不是那件事,迟早也会有别的事
引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们这样的争吵不是一天两天了,
光我知道的就十几次了。真要分,早该分了。但说到底,你俩也都
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我不觉得你们的问题只是单纯吵架。”
“那到底是……唉,我也不知道。”刘诚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次
换他一头扎进水里,把脸整个埋在水面下,像是想把烦恼泡散。过
了一会儿才憋得实在受不了,抬起头,大口呼气。
“可能女生看重的就是一种感觉吧。”他望着远处轻飘的雾气,
自嘲似的说,“自从那次吵架后,我们两人之间的氛围确实变得特
别奇怪。就好像原本的默契、亲密,全都被那天的情绪推倒了。汪
奕可能就是突然觉得不对劲、不舒服了,就提了分手……我看网上
好多人都这么说,说女生是凭‘感觉’在决定关系的。”
两个人从池子里出来时,像两只落汤鸡,湿漉漉地走在瓷砖上,
甚至带着几分狼狈,热水在皮肤上留下一层黏腻的倦意。
刘诚进了淋浴间,一打开水,顿时打了个寒战。刚从温泉出来,
皮肤还适应不了这“正常”水温,他立刻把调温的手柄拧到最左边,
让热水重新包裹住身体,继续冲了起来。
而金信义却反其道而行之,径直将手柄扭到最右边,任由冰冷
刺骨的水柱狠狠打在身上。他咬着牙,身子不住地哆嗦,脑子却像
在享受一种异样的清醒。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感觉脑子里像塞
了一锅浆糊,这样的冷水,像是在给思绪强行降温。
他心里清楚,若按旁人的标准来看,这一连串的“破事”说到
底都与他无关——章岚从没真正答应过他,林勇也不是他的兄弟姐
妹或至亲。可偏偏这些事一个个撞进了他的生活,让他成了某部电
影里那个倒霉的主角,仿佛生活忽然嫌他太平淡,硬塞了一堆混乱
的剧情进来,为他的日子染上了一点“戏剧性”的颜色。
冲完凉,金信义打了个高质量的哆嗦,披上了浴袍。可这会儿,
他却觉得更冷了。即便是这柔软温暖的白浴袍,也压不住那股从心
底往外渗的寒意。
这次,他们连平时爱吃的旺仔牛奶和QQ糖都没拿,只搬了两
个软凳子,在一张小圆茶几前坐下,把刘诚那台恢复了出厂设置的
旧苹果手机摆了上来——林勇整部手机的数据已经全部迁移了过去。
屏幕亮起,消息列表浮现在眼前。
他们看到林勇妈妈发来的那一串串消息:
“儿子,怎么不说话?”
“儿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你别吓妈妈,看到消息回一下。”
一条条,一句句,像血色般在屏幕上跳跃。没有语音,没有回
应,每个字都像针,扎进两人胸口。空气仿佛被这些文字压得发沉,
压得人喘不过气。金信义盯着屏幕,指尖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小心
翼翼,生怕弄皱了这份母亲最后的呼唤。
“从目前的这些消息来看,好像也没什么异常。”刘诚半躺在椅
子上,整个人几乎悬空,语气松散。
“这个叫‘悦悦’的,应该是他女朋友吧?”金信义盯着那个带
着粉色爱心的备注,指了指屏幕,“你看这个备注,还带个心,八
成是了。”
“很有可能。”刘诚点点头,
“不过林勇好像从来没跟我们说过
他女朋友叫什么。”
“可疑的是——这个聊天记录是空的。”金信义皱着眉头,眯起
眼睛,语气凝重,“一点都没有,全删了。”
“我靠,是被人删了吗?”刘诚猛地坐起来,“林勇会删他和女
朋友的聊天记录?如果不是自杀,是他杀呢?这聊天记录……是凶
手删的?”
他说着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开始不自觉地闪躲。
“不可能。”金信义摇了摇头,迅速分析道:“如果是凶手删的,
那这个‘悦悦’就太可疑了。她总不能杀了人还删自己和死者的聊
天记录吧?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吗?”
“也是……”刘诚冷静下来,“如果我是凶手,我会把微信所有
聊天记录都清空。”
“不。
”金信义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如果我是凶手,我会直
接把手机恢复出厂设置。”
“嗯,一看就是‘经常杀人的朋友’,有经验。”刘诚不忘意味
深长地打趣道。
金信义翻了个白眼。
随后,他点进了“悦悦”的朋友圈界面,结果只显示两条短线
和当中一个小圆点,空空荡荡。像一道被人为切断的轨迹,只留下
一个沉默的轮廓。
“他女朋友从来不发朋友圈的吗?
”刘诚皱了皱眉,有些狐疑地问。
“这个‘悦悦’确实挺可疑的。”金信义一边滑动着界面,一边
沉声说:“就算她不是凶手,我总觉得这事儿和她脱不了干系。你
别忘了,只要我们一提到他女朋友,林勇就顾左右而言他,话题总
是绕过去。而且,他不是谈了一段时间了吗?结果到现在,两人居
然只见过一次——这太不正常了。”
“唔,我能理解这种心态。”刘诚靠回椅背,语气低了些,“说
实话,我也不太想跟别人提我分手的事。不是因为尴尬,就是……
提起来总感觉怪怪的,心里膈应。”
他顿了顿,又带着几分迟疑地问:“哎,你给我出出主意吧,
我还……”
“还挺想复合,是吧?”金信义接口道。
“是的。”刘诚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不少,“毕竟快五年了,
这感情不能说断就断,我觉得值得争取一下。要不然真的太可
惜了。”
金信义沉思了一会,说道:“我觉得你可以从整体关系的环境
着手。比如说,如果迪士尼那件事只是一个诱因,那就要搞清楚,
你们是在什么样的相处氛围下,这个诱因才会被触发,最终导致关
系崩盘。换句话说,你要查清楚问题不是出在那次争吵,或许是出
在平常你们之间积累的什么东西。”
“嗯,说得有道理。问题是——”刘诚苦笑了一声,“我现在连
联系她都做不到。就算我找到问题的根本,也没办法告诉她。所有
能联系她的方式——微信、QQ、抖音,统统拉黑了。噢,小红书
我还没试过,但我平时根本不用那个软件。”
“先冷一冷试试看吧,冷处理一下,也让她有个缓冲。”金信义
一边分析一边安慰,“你们在一起那么久,突然分手,她多半也会
不适应。等过一段时间,她的情绪平复了,你再去做点什么,可能
效果会好一些。毕竟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说得平静,但内心其实也没那么确定。毕竟他也看过刘诚发
来的聊天记录,再结合刘诚所描述的两人最近的相处状态,金信义
隐隐觉得,汪奕那句分手,恐怕并不是一时冲动。她似乎早就在冷
静地思考、准备,只是在那次吵架后,终于决定说出口。如果真是
这样,所谓“冷处理”也许根本无济于事。
可还能怎么办呢?似乎也只能这样试一试了。
“也只好这样了……希望真的有用。”刘诚的声音低了下去,
“就汪奕最后留给我的感觉……唉,我做什么,好像都是错的。”
他的语气复杂,像一团缠绕不清的线:有伤心、有迷惑、有一
丝埋怨,更有一种无法接受、不甘心的落寞。
此刻,两人就像两个守夜人,在这无月的深夜,守着彼此的疲
惫与失落,借着温泉里最后的热气,小声洽谈着各自心头的困局。
谁都不愿离开这暖和、干净、安静的地方,因为他们都清楚,一旦
走出这里,就又要重新面对那个冰冷、毫不留情的现实世界。
金信义把刘诚的那台老手机带回了家,熬了整整一夜,几乎
翻遍了所有能查的角落。应用记录、浏览痕迹、快递信息、备忘
录……他一条一条翻查,像个孤注一掷的侦探,眼睛熬得发红,却
毫无停下来的意思。
天刚蒙蒙亮,金信义又给刘诚打去了微信电话。
“喂?你有完没完,让不让人睡觉了?”电话那头的刘诚语气带
着半梦半醒的火气,但也无一点恶意。
“我问你个事。”金信义语气平静,声音低沉得像是蓄了整夜
的思考,“你记不记得,林勇有没有跟我们提过他女朋友是哪个学
校的?”
“没有啊。
”刘诚打了个哈欠,“关于他女朋友的事,他从头到
尾一句正经话都没说过,连个毛线头都没透露。”
“那就有意思了。”金信义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轻笑,
一字一句,仿佛在宣布一个重大发现。
“你什么意思?”刘诚一下清醒了几分。
“我刚在林勇的顺丰快递App里,翻到不少历史订单,寄件人
是林勇,收件人是‘悦悦’,收货地址全是上城国立大学。”
“我靠!”刘诚一激灵,声音陡然拔高,“你是说……‘悦悦’
是上城国立的学生?”
“对。”金信义点了点头,“而且你再想想,还有谁是上成国立
学校的学生?汪奕是,章岚也是。”
“我靠……”刘诚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已掺了明显的警觉,“那
你觉得……她们之间会不会知道什么?”
“我不确定。”金信义揉了揉眉心,语气变得严肃,“但现在的
问题不是她们知不知道,而是就算知道,我们也问不出来。汪奕跟
你已经分手了,她多半不会搭理你;章岚更不用说,就算知道什么,
她现在躲我都来不及,还能告诉我?”
“好吧。”刘诚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但至少我们现在知道
了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