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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四十年服官和被迫退休

《御戎十论》和《九议》

在南宋小朝廷里,一直分为主战与主和两派,而主和派常常占上风,操纵中央统治实权。辛弃疾自决定南归以后,始终坚持抗战,是一位态度鲜明的主战派。当权的主和派既想利用他,又不敢信任他,在不能利用他的时候便不惜给以无情的打击。

他在绍兴三十二年决策南归时,南宋小朝廷安排他一个江阴签判的差使。签判就是签书判官厅公事的一个简称,是帮助地方官处理政务的官员。这时候他抱着一腔报国赤诚,但是没有机会施展才能。

原来在他南归这一年,赵构就传位给宋孝宗赵昚(shèn慎)。赵昚即位之初,很想做一番恢复失地、统一中国的大事业,任用主战派张浚北伐。辛弃疾对张浚守淮保江的战略是完全赞同的。后来,因李显忠、邵宏渊两将不睦,北伐军大败于符离(今安徽宿县北),主和派汤思退等就借此排斥张浚。不久,汤思退尽撤两淮战备,并于隆兴二年(1164),和金订了屈辱投降的《隆兴和议》。辛弃疾满腔悲愤,把当时宋金对立的形势和军事斗争前途,详尽地作了具体分析,写成十篇论文,名为《御戎十论》,又名《美芹十论》(以下简称《十论》) ,于乾道元年(1165)奏进赵昚。这著名的《十论》,前三篇的主要内容是分析“女真虚弱不足畏”。它的理由是:(1)金人占据的土地虽广阔,但一旦有战事,就很容易分裂。如完颜亮南侵,起义军四方蜂起,他土崩瓦解的现象,便顿时发生。(2)金人的财政并不宽裕,一旦有战事,搜括民财,势必导致民怨沸腾。(3)金人士兵是难调易溃的,部下大汉军都是怀有父兄被杀害或田园被掠夺的仇恨,与他们不是一条心。若从万里之外,调兵遣将,则后方接济,困难重重。(4)金人内部有契丹、中原和江南人,上下猜防,明争暗斗。(5)北方汉族人民,在女真贵族压迫下,壮丁被抽调,土地被掠夺,创巨痛深,如果听到王师北伐,必闻风兴起,争为内应,成为金人的心腹大患。以上情况,都是有利于我,不利于金。论文后七篇的主要内容是:(1)反对“南北定势论”。当时有一种汉奸的谬论说:“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辛弃疾指陈历史事实,说明战争胜败在于顺逆。金人侵略是逆的,我们收复是顺的,这是古今常理,南和北是绝没有定势的。(2)坚决主战,并主张先攻山东、次取河北,终必能收复中原。(3)提出自治图强的策划。这个富有战斗性的《十论》,充分地表现了辛弃疾收复中原的全部战略思想。可惜南宋小朝廷的投降派,前怕虎、后怕狼;史浩此时有山东未可用兵、未可北伐等奏章,极力反对;以致辛弃疾这英明果断的《十论》,始终没有得到统治者的重视。

在奏进《十论》以后的两年内,辛弃疾的游踪宦迹,今不知其详。乾道四年他才被南宋政府派作建康府的通判。建康是南宋长江下游的重镇。这里设有行宫留守,又有军马田粮总领所。辛弃疾在那里做通判时,行宫留守是史正志,军马田粮总领是叶衡,同时在建康担任重要官职的还有赵彦端、韩元吉、严焕等,都是士大夫中有名的人物。辛弃疾和这些人物来往,颇多酬唱和答,这给他一个练习歌词创作的好机会。他的词集里还留存当时写给赵彦端、史正志等人的作品。

这时他有一首著名的《水龙吟》词,是登建康赏心亭即景抒情之作,最能反映他南归以来的政治抱负和忧国心情。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这首词上片一大段是写景:千里清秋,水天一色,远处的群山,有的像玉簪,有的像螺髻,该都是很可赏玩的;可是,它这时对作者偏只是贡献多种愁恨。在这落日楼头,听到高空雁叫,作为江南游子的作者,是多么孤寂伤感!他把佩带的吴钩(刀)看了又看,拍着栏杆唱歌,始终没有人了解他这时的心情。

下片是抒情部分:尽管是西风起来了,你们不要问作客的张翰(晋人,字季鹰)是否曾经因为想念鲈鱼味美而引起思归的念头?更不要提起三国时那求田问舍只图个人温饱的许汜(sì似),这是要羞煞人的!作者说,我所忧愁叹息的,只是国势飘摇,流光虚度,壮怀大志,到老难酬。在这种心情下,谁去唤红巾翠袖的女子,给我揩干忧国的热泪呢?

陆游有两句诗:“爱君忧国孤臣泪,临水登山节士心。”正与这首词表达同样的心情。

乾道六年,赵昚在延和殿召见了辛弃疾。据《宋史》记载,说他这时“因论南北形势及三国晋汉人才,持论劲直,不为迎合”。看来,他论对的内容,大致还是坚持《十论》的基本精神的。召对之后,他就被调进南宋政府做司农寺主簿。

这时候,虞允文正做南宋的宰相,他曾于绍兴三十一年在采石(今安徽马鞍山西南)打败过完颜亮的军队。辛弃疾在调任司农寺主簿之后,就把自己对收复大计的意见,写成九篇论文,名为《九议》 ,送给虞允文。《九议》和他以前写的《十论》,基本内容与精神是一致的。但在投降派得势的年代里,它也没有受到虞允文的重视。

《十论》和《九议》,是辛弃疾早期爱国思想和战斗精神的集中表现,但在南宋小朝廷里,没有得到什么人的支持。这使他直到晚年回忆起来,还是无限感慨。他在一首《鹧鸪天》的词里写道: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鹧鸪天·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

这首词上片是自写少年时率众起义的壮举,回忆那次捉了叛徒张安国,亲率上万穿锦衣、骑快马的旧部,渡江南归,那北方的兵士,连夜整备了箭筒,戒备森严;汉族军民则用名叫“金仆姑”的箭来射敌人,这些情景,至今还是历历在目。

下片是自写奏进《十论》《九议》没有被采纳的感叹:追想过去的事,感叹现在的我。春风吹来,能使树木再荣,但是人的胡子白了,却不能再黑。现在,万字的平戎策(指《十论》和《九议》)被丢在一旁了,一个爱国的志士被磨折成栽花种树的闲人。

陆游有两句诗说:“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这两位老英雄的失望沉痛情绪,是完全一样的。

重建兵乱后的滁州

乾道八年春天,辛弃疾由司农寺主簿,被调派到淮南的滁州(今安徽滁州)做知州。滁州在两淮之间,为南北必争的军事要冲。辛弃疾在1163年张浚北伐时,曾向赵昚进《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及《议练民兵守淮疏》,以后进《十论》,也有《守淮》一篇,他对两淮的军事形势,是有过深入研究的。滁州在当时由于濒临淮水前线,是个缺乏安全保障的地方。辛弃疾被调到滁州,有人以为他受了委屈,但他自己却认为这是独当一面的地方官,正是小试其政治抱负的一个好机会。

滁州在绍兴三十一年完颜亮南侵和隆兴元年符离之役,先后遭受到惨重的战祸。乾道四年到七年的这四年之间,又接连遭了灾荒,人烟冷落,城郭萧条。居民都只能在瓦砾场上搭盖草棚栖身,刮起大风来,无不提心吊胆。人民贫困到连鸡猪都养不起,大约有十分之六的居民,都逃荒出去了。

辛弃疾到任以后,对招抚流亡、恢复生产采取了一些积极的措施:人民历年积欠的租赋共钱五千八百贯,他请求政府给予全数豁免。他又减免了商贩营业税额的十分之七。之后他把逃荒在外地的人民召唤回来,从事生产。逃荒者初回乡时,政府借钱给他们,帮助他们修建房屋,使其能安居下来。对从他处逃来,在滁州附近居住的人民,也分给他们土地、农具、杂畜、种粮,鼓励他们在滁州安家落户。因此,滁州人口逐渐增加,生产恢复了,官府税收也就跟着增加。辛弃疾拿这笔税收做些急需的复兴工作,如烧造砖瓦,斫伐木材,雇用工匠,在乱草纵横的街道上,建筑了商铺、客店、酒馆,以便利行旅,恢复市场。他还把这个新市场的某一建筑,取名叫“繁雄馆”,又修建一座楼房,取名叫“奠枕楼”,为登临游览的场所。恰值这一年夏麦大熟,他就在短短的半年之内,使滁州过去荒陋的面貌大为改观。

辛弃疾曾经请崔敦礼、周孚写两篇《滁州奠枕楼记》。自己也写过一首词: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涌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

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

——《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

这首词上片写滁州的建设规模和目前边防安静的现象。道路上车尘滚滚,客商接连,都惊奇地称赞这里突然出现了耸立的层楼。两淮地区,今年也不会有兵祸了。登上奠枕楼,凭栏四望,东南是一片大好气象,因此令人遥想起西北神州还未恢复。末了一句点出忧国心事。

下片写自己在滁州的生活和对个人前途的感想。唐代李德裕贬官滁州,建“怀嵩楼”,取思归嵩洛之意。作者说自己也像李德裕一样,有归北方故乡的想头,但不能办到,还留在滁州。在这条大路上,车马如流,今年的赏心乐事,只有尽量饮酒赋诗。虽然眼前景象,好像黄帝在华胥氏之国梦游一样,但望老百姓能永远安居乐业,我的愿望也就满足了。

这首词反映了作者在滁州的心情是矛盾的。一面在复兴地方工作上,牛刀小试,自喜有成;一面做一个“极边”下僚,自己不免有大材小用之感。就在这一年,他曾经有奏议上朝廷,论敌我形势,也得不到反响。他在《滁州送范倅》那首《木兰花慢》词里曾经写道:“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酒只依然。”一种无聊赖的愤慨的情绪,仍然时常缠绕在他的心头。

消灭“茶商军”、论“盗贼”、办荒政

隆兴和议以后,宋金双方四十年中没有战事。南宋统治集团已经安于半壁河山的局面,把沦陷区人民的苦难抛在脑后。小朝廷偏安于东南,失掉淮水以北的广大土地,国家一切开支,就只有向南方人民进行残酷的剥削。这时民族矛盾表面上在渐趋缓和,而阶级矛盾却在日益加深。从乾道元年以来,各地区就曾经爆发过好几次农民武装暴动。其中最使小朝廷惊慌失措的,就是淳熙二年(1175)起义于湖北的“茶商军”。茶叶捐税是当时政府收入的大宗,茶民和茶商因不堪重税,群起反抗。这一支以赖文政为首的武装队伍,虽然只有四百多人,但从荆南向江西进发,沿途曾经打败了官军好几次。“茶商军”的起义,是为了反抗南宋王朝的过重的茶税,当时广大人民同情“茶商军”的反抗,也加以支持。

南宋政府坚决要镇压“茶商军”,淳熙二年六月,任命辛弃疾为江南西路的提刑典狱公事,叫他“节制诸军,讨捕茶寇”。辛弃疾接受了这个任命,到江西去接任。经过一番军事部署,“茶商军”很快地陷入困境。辛弃疾派人去“茶商军”营里劝诱赖文政接受招安。赖文政到军前投降,结果被辛弃疾押解到江州杀了。“茶商军”残部接着就被改编或遣散。赵昚认为辛弃疾捕“寇”有方,给他一个“秘阁修撰”的职名。他后来在一首《满江红·贺王帅宣子平湖南寇》的词里说:“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蝉却自兜鍪出。待刻公、勋业到云霄,浯溪石。”这是他歌颂王佐(宣子)的词,从这些兴高采烈颂扬镇压农民起义者的词句里,可以鲜明地看出他的阶级立场。

淳熙六年,辛弃疾受任湖南转运使,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时,又向皇帝赵昚进一篇《论盗贼札子》,在札子里,他具体陈述“官逼民反”的事实。他说:“自臣到任之初,见百姓遮道,自言嗷嗷困苦之状。臣以谓斯民无所诉,不去为盗,将安之乎?”

他列举官府对老百姓的暴征苛敛之后,又说:“故田野之民,郡以聚敛害之,县以科率害之,吏以取乞害之,豪民大姓以兼并害之,而又盗贼以剽杀攘夺害之,臣以谓‘如不去为盗,将安之乎’,正谓是耳。”“民者国之根本,而贪浊之吏迫使为盗,今年剿除,明年扫荡。譬之木焉,日刻月削,不损则折。臣不胜忧国之心……欲望陛下深思致盗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恃其有平盗之兵也。”

辛弃疾也认识到农民起义,实在是“官逼民反”。而他对真正起来做反抗斗争的人如赖文政,则坚决实行镇压。而且他把造成农民痛苦的原因,只归罪于一部分贪官污吏,而不包括统治集团的头子——皇帝在内。他又认为整顿吏治,便可解除农民痛苦;而农民只应当安分守己,不能起来反抗。这些观点,都说明辛弃疾思想上的阶级局限。

辛弃疾是南宋统治阶级中的一员。他奏进《论盗贼札子》的目的是对皇帝进尽忠言,是为了巩固南宋王朝的统治权。但他在札子中毕竟还多少反映了当时农民的痛苦,多少揭露了当时社会存在的阶级矛盾。这在当时统治阶级和士大夫中间,应该说是不可多得的。

淳熙八年,他从湖南调到江西,知隆兴府(南昌),兼江西安抚使。那年江西大荒,他一到隆兴新任,就雷厉风行地采取了紧急措施,举办荒政。揭出八个大字的文告:“闭粜者配,强籴者斩。”这里所谓“闭粜者配”,就是说:粮商大户,不肯出卖粮食的,要受流放到远方的处分;“强籴者斩”,就是说:若有用强暴手段,胁迫粮食商户的,就砍他的头。但这个“闭粜”和“强籴”之间的矛盾,显然就是地主阶级和农民之间的矛盾。事实上,农民在饥荒的年月里,不仅缺粮,尤其缺钱;所谓“强籴者斩”,有被斩可能的,就只是这一群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善良农民。地主阶级开仓粜谷,在统治者保护之下,仍可以坐享剥削。所以他这个八字文告,实质上是为保护地主阶级利益而发的。辛弃疾执行八字文告之后,又采取一些比较积极的救荒措施,如开辟粮源,流通邻县等。在当时办理荒政的官员中,他被称赞为最有魄力的一员。

从上面三件事情看来,可以说:辛弃疾在阶级斗争中,无疑是站在封建地主阶级的根本利益立场上的。虽然他也有同情农民痛苦的一面,但他解决农民痛苦的办法,只是要求那些残酷的官吏稍稍减轻暴敛,使农民不致揭竿而起。其目的仍是在于巩固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和统治者的地位、利益的。

创建“飞虎军”

在隆兴办理荒政之前二年,淳熙六年秋季,辛弃疾由湖南转运副使改知潭州,兼任荆湖南路的安抚使。他为了巩固几年来在湖南地区的治安成绩,首先做了整顿地主武装“乡社”的工作。次年,又向南宋政府建议编练一支湖南“飞虎军”。得到皇帝批准之后,他就筹建新营房,招募步兵、马兵,规模相当大。当建筑营栅时,正值秋雨连绵,所需二十万片瓦无法烧造。他决定下令给长沙城内外居民,每家供送瓦二十片,付给瓦价一百文。两天之内,就凑足数目了。建筑费用,以巨万计,也立即筹好。枢密院大臣闻风劾奏他聚敛民财,赵昚怕惹起人民反抗,降御前金字牌,勒令停工。辛弃疾却置之不理,反把建营工程,加速完成,绘图缴奏。赵昚看到“飞虎军”建成,有利于江南偏安局面,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飞虎军”建置以后,起了一些什么作用呢?卫泾说:“湖南飞虎军……自淳熙间帅臣辛弃疾奏请创置,垂四十年……北虏颇知畏惮,号‘虎儿军’。”直到后来,开禧二年韩侂(tuō托)胄伐金,也曾调用这支军队。

从创建“飞虎军”这件事,可见辛弃疾那种勇于任事,敢于负责的精神。在这个工作中,虽然表现了他为封建统治服务的耿耿忠心,但同时也应肯定他对收复中原大计所起的作用。

退休带湖、瓢泉二十年

辛弃疾南归后二十年来,过着长期的仕途生活,各处奔波,很少定居。淳熙八年他四十二岁,在江西当安抚使时,由于历年在政治上受到主和派的不断打击,感到失意,因此,渐萌退志。就于这年春初,在信州上饶郡城外买得的一块土地上,兴建一座庄园,叫“带湖新居”。由于上饶靠近南宋京城杭州,地处京城西向的交通大道,当时官僚们多在此地购置别墅,其中就有辛弃疾的好些朋友。

带湖在上饶城北一里许,灵山倒影,湖水如镜。带湖新居,占地长有一千二百三十尺,阔有八百三十尺。建造了房屋百多间,还只占地十分之四。左边的空地,都辟为田亩,高处筑一室,名叫“稼轩”。辛弃疾并把“稼轩”作为自己的别号。整个庄园,廊庑曲折,花木扶疏。亭台取有名字的,有:植杖亭、集山楼、婆娑堂、信步亭、涤砚渚……初落成时,理学家朱熹路过上饶,曾悄悄地进去看过,惊其宏丽,说是自己生平所没有见过的。辛弃疾有一首《带湖新居将成》的《沁园春》词道: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这首词上片,作者写自己政治失意、要见机引退的心情。带湖新居的花径池亭,林园禽鸟,都已齐备了,但稼轩主人,还未归来,真使鹤怨猿惊;他们说:“你平生的意气,曾经自许功成身退,归老云山。为什么还是风尘仆仆,留恋仕途,不怕人笑呢?”其实,这样的政治环境,已经使我无意再干下去,还是早些时候退休较好。这些思归的念头,却并不是单单为了莼羹鲈脍的味美,你看:秋江上的雁儿,应该知道暗箭可怕,在惊涛骇浪中的船儿,还是赶快看风回舵好!

下片写园林布置,一一就绪。东冈还须添筑茅斋,把轩窗都临水开着。湖边种些柳树,泊个小船在柳荫下,可以垂钓。竹林边添一道疏篱,可不要妨碍看梅花的路径。秋菊、春兰要等我亲手来栽。这些都想得周到了,只是心里还不免踌躇,如果皇上不许我退休,那怎么办呢?

这些话虽然是旧时代官僚们说退休的口头禅,但在这首词里,也可以看出辛弃疾那时思想上的矛盾。

在带湖新居即将落成的这年冬天,由于谏官王蔺的弹劾,辛弃疾受到削职的处分。他就回到带湖新居,开始他二十年的被迫退休生活。

辛弃疾营建带湖新居之后,又在铅山县东北与上饶邻接的期思渡旁边,建造了一所别墅。这里是依山临水的风景区,有泉水从半山喷下,流入一个瓢形的潭,澄清见底。辛弃疾把这个泉取名“瓢泉”。他初得“瓢泉”,也写了一首词:

飞流万壑,共千岩争秀,孤负平生弄泉手。叹轻衫短帽,几许红尘,还自喜,濯发沧浪依旧。

人生行乐耳,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且归去、父老约重来,问如此青山,定重来否。

——《洞仙歌·访泉于奇师村,得周氏泉,为赋》

词题里的奇师,就是期思。上片说:这个山上,有秀丽清奇的流水和岩石,像我这样好游山水的人,却几乎交臂失之。我自己虽然长久生活在红尘里,但还要保持自己的清白,可以来此濯发照影。下片用古人成语“身后名,不若生前一杯酒”,是表达他那时被迫退休、愤懑不平的心情的。他说要学陶潜的归隐,但他的心情是和陶潜并不相同的。

在瓢泉附近,有一座绵连百余里的名山,主峰叫鹅湖。山下有一座寺院叫鹅湖寺,寺前十里苍松,参天蔽日,是铅山境内的名胜。南宋的著名学者朱熹、吕祖谦、陆九龄、九渊兄弟,曾经在这里辩论理学,这里是学术史上一个有名的胜地。辛弃疾和他的朋友,也常常到鹅湖寺去游憩。淳熙十五年冬天,辛弃疾在这里与他的好友陈亮纵谈十日。这是南宋词坛上一个著名故事“鹅湖之会”。

陈亮,字同甫,浙江永康人。他是当时以“经世致用”“救济时艰”为治学宗旨的浙东学派里的一个突出人物。他反对空谈心性,在政治上极力主张驱逐金人,恢复中原。乾道五年他曾上《中兴五论》,与辛弃疾的《十论》《九议》有很多相同的政见。淳熙五年他又向赵昚上书,请迁都建业,力图恢复,但南宋政府始终不加理会。他在临安上书时,曾经与辛弃疾结识,成为学术和政治上的同道。

淳熙十五年冬天,陈亮从他的故乡浙江永康来到江西访辛弃疾。这时,辛弃疾在小病中,看到陈亮,十分高兴。他俩或在瓢泉共饮,或同往鹅湖寺游散。“长歌相答,极论世事。”陈亮在铅山住了十天,才告别回去。辛弃疾在陈亮去后第二天,又亲自赶路,想挽留他再住几天。当他追到鹭鹚林的地方,因雪深泥滑,不能前去,才停了下来。那天,他在方村怅然独饮。夜半投宿于姓吴的泉湖四望楼,听到邻人吹笛声,凄然感伤,就写了一首《贺新郎》词: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枝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这首词上片写自己与陈亮会晤纵谈的喜悦,和对陈亮的敬爱心情。他把陈亮比作陶渊明、诸葛亮一流人物。说南宋的偏安局势,分明是“剩水残山”,不成局面,要依靠少数几位有正义感、有风骨的爱国志士,才能扶持国家的元气,但这些少数人物是孤独无助的。

下片是作者写自己在陈亮去后,依依惜别的心情。“天寒不渡”“行人销骨”,都是怀念留恋的意绪。末了,更写出对当权者偷安误国的痛心。

陈亮别后,写信来要他的词,辛弃疾就把这首《贺新郎》给他。从此,他们彼此唱和,又写了几首,都是沉郁慷慨的作品。绍熙五年陈亮病逝,辛弃疾给他写的祭文,还提起鹅湖之会不可复得,引起他深刻的回忆。

晚年起用和含恨去世

辛弃疾在带湖新居度过投闲置散的十一年生活之后,绍熙三年,南宋政府又起用他为“提点福建路刑狱公事”。这年他五十三岁。那时,朱熹正在建阳闲居,辛弃疾常常向他征求一些处理福建政务的意见。这年冬天,他又兼代福建路安抚使。

他在做福建路安抚使期间,曾经向南宋朝廷作了推行清查地亩所有权、均平赋役负担和改变盐法的建议,这些都是关系到当地人民生活的重大政事。这年他曾被宋光宗赵惇(dūn敦)召见,他始终主张加强国防,力图恢复。曾上一篇《论荆襄上流为东南重地疏》,结尾指出:“愿陛下居安虑危,任贤使能,修车马,备器械,使国家有屹然金汤万里之固。”南宋朝廷对这个建议,并没有加以重视。只把他留在朝廷,做了半年的太府少卿。仍任他为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

绍熙四年秋天,辛弃疾重到福州。他看到福建为了供给宗室和军队粮饷,财政负担很重。他厉行节约,在几个月中,就节省下钱五十万贯,设置一个备安库,把这些钱储存起来,以待支应。他又打算造一万副铠甲,招募壮丁,扩充军额,训练一支像湖南“飞虎军”一样的武装部队。他这一套理财、练兵的计划,却招来谏官黄艾的弹劾,加给他一个“残酷贪饕(tāo涛)”的罪名,朝廷在绍熙五年八月就罢了他的官职。于是,辛弃疾又归来继续他的带湖、瓢泉的退休生活。这时,他写了一首《再到期思卜筑》的《沁园春》词,有句道:“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这番,他没有前次退休时那样去国徘徊的心情,虽然仍有不少牢骚,但真觉得“意倦须还”了。

此次回来,他又在瓢泉修造些新房子。庆元元年(1195),他的带湖新居失火,他全家人就移居于铅山瓢泉新居。

当辛弃疾在铅山闲居时,又因谏官的弹奏,丢掉了集英殿修撰、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等空名。后来,又恢复了这些挂名的差事。他觉得自己几年来,已经是不再想做官了,但做官的事偏又来找他。他写一首《鹧鸪天》词道:

老退何曾说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真祠俸,更缀文书旧殿班。

扶病脚,洗衰颜。快从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世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鹧鸪天·戊午拜复职奉祠之命》

在这二十年里,辛弃疾在江西过着退休官僚生活,作了好些饮酒遣兴的词,颓废思想里夹杂着个人得失的牢骚。他的晚年词篇也就因此比不上陆游的诗篇。

嘉泰三年(1203)辛弃疾六十四岁,这年六月,南宋朝廷又起用他为浙江东路安抚使。

这时候,金政权北部的蒙古族势力强大起来,金受到严重的威胁,它对北方汉族人民的掠夺、迫害,却更加残酷。太行山东、西以及河北、河南、山东等地的汉族人民,相继起义。嘉泰四年宋宁宗赵扩又召见辛弃疾,这时距离辛弃疾奏进《十论》,虽已过了四十年,但南宋的对敌投降屈服政策基本上没有变更。辛弃疾主张出兵北伐,要有一段时间做充分的准备,并提出必须把用兵任务交给元老重臣。而这所谓元老重臣,他无疑是把自己也包括在内的。这时南宋的当权者却是以韩侂胄为首的一批虚浮夸诞的人物。他们起用辛弃疾,不过想利用他的名望作北伐的旗帜而已。同年三月,辛弃疾被派到镇江去做知府,他仍然坚持对金人用兵必须有充分准备的主张。他预制了一万套军服,计划招募一万名土丁,练一支部队,为渡淮击敌之用。但他在镇江仅满一年,要做的事情刚开始,南宋朝廷里韩侂胄集团又把他调到隆兴去。接着,又是谏官弹劾,把新任命也撤回了。六十六岁高龄的辛弃疾,又失望地从镇江返回铅山。

开禧二年春天,南宋朝廷又起用他做浙东安抚使,他上疏乞辞。这年五月,南宋朝廷正式发布伐金的命令,结果各路军队在韩侂胄的指挥下都溃败下来。而失败的原因,不出于辛弃疾的预见:鲁莽从事,准备不够。十二月,南宋朝廷向金求和;同时,又召辛弃疾入京奏陈对时局的意见,并且任命他做兵部侍郎,他一再力辞,不肯出山。

开禧三年秋天,金人以索取韩侂胄的首级作为议和的条件。韩侂胄大怒,再对金用兵;又想请辛弃疾出来为他作声援,起用他为枢密院都承旨。诏命到铅山之日,辛弃疾病已沉重,上章请辞。九月十日,这位爱国词人,就带着忧愤的心情,怀志以殁。 NStT1n93k310yzzNNZbA+TZQKwRz6Up+28i8M0ifbk8HcNopXKxOBYx6FPBPB9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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