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乍看之下,超市一如往常。水果琳琅满目,肉制品和各式香肠被摆放得井井有条,果仁糖果、巧克力这些满溢着甜蜜气息的“罪恶精灵”摆满了几米长的货架,既有全脂的,也有可可脂含量90 %的,甚至还有加入了辣椒和海盐的那种充满异国风味的。不过,漫步在这个消费天堂中,细心一些的顾客可能会注意到两个与平日不同的地方。一个是超市里找不到卫生纸,另一个与平日里不同的地方是:那些平日里陈列着各式大小、各种瓶罐包装着、被其他国家的民众称为“洗手液”(在德语中则是一个很长的专业术语“Händedesinfektionsmittel”,意为手部消毒除菌液)的清洁除菌用品货架上,也是空无一物。
类似的超市比比皆是,它们位于斯图加特和柏林繁华的商业街,抑或是杜塞尔多夫郊区和易北河对岸马格德堡的购物中心,还有维也纳、卢塞恩。类似的景象也出现在了许多国家,刚开始只是零零星星的,后来却越来越多,到最后,所有人都用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才敢去采购,每个人都忍不住会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其他顾客,匆匆忙忙地拿走货品,尽快结束此次购物。
这,是21世纪上半叶某个春日的景象。
乍看之下,医院的大门口亦是一如往常。约瑟夫二世(JosephⅡ)创建的大型医院门口熙熙攘攘,大批医生和医学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不过,这里的热闹景象却与他们即将要进入的那个科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此时的他们正在“走出”死亡,“踏入”新生。他们刚刚上完早上的解剖课,比如研究大体、揭秘死因——要知道,维也纳总医院的病理学是当代医学中规模最大、最负盛名的学科之一。而他们即将进入的,则是产科第一诊室,这是整个医院所有科室中仅有的两个走廊里不断回荡着新生儿哭声的科室之一。
这些年轻的医学生们正起劲儿地聊着天,突然,他们的嬉笑声戛然而止。他们注意到——通常他们得多看几眼才会注意得到——今天的产科入口处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桌子上放着一只洗手盆,还有一个盛满刺鼻气味液体的容器。旁边的提示板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行字:从今天起,所有人员均须使用氯化石灰溶液清洗双手后方可进入产房,无一例外。读完这行字,有的人惊愕,有的人愤慨。尽管大多数人认为这条新规定颇为不合理,但他们仍然选择遵守。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悄然带来了一个革命性的变化:从此以后,生产不再意味着对母亲判处死刑了。
这,是19世纪中叶某个春日的景象。
许许多多在我们今天看来无比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都源自历史上的某一地点、某一时刻。在谷歌上用德语或者英语搜索“洗手的历史”,伊格纳茨·菲利普·塞麦尔维斯(Ignaz Philipp Semmel-weis)几乎总会是第一个跳出来的名字。其中的有些说法颇让人误解,就好像在这名匈牙利医生供职于维也纳总医院之前(也就是1847年之前),人们压根儿不知道洗手似的。然而,这种在我们现代人看来再自然不过的注重个人卫生的行为,远远超出了那个时代人们的想象。当然也没有这么绝对,当时的人们是否对洗手有所认识,取决于其社会地位——比如古希腊和古罗马豪华的大浴场和引水桥,即使这些豪华洗浴设备里的水质在现代卫生保健学家看来十分堪忧,但比起近代早期欧洲贵族居住在没有浴室、没有厕所的城堡里,那个时代的人们已经算得上比较注重个人卫生了。不过,真正出于医疗防治目的,将“洗手”作为一项降低产妇死亡率的措施,就要追溯到塞麦尔维斯了。现如今,我们在谷歌上搜索到的包含这名医生名字的内容大多来自报纸、杂志等媒体文章,而这些文章几乎都发表于同一年——2020年。
那些我们习以为常和视为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源自前人取得的经验和突破,而取得突破往往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和巨大的牺牲,正如塞麦尔维斯的生平所告诉我们的那样。而身为现代人的我们,往往只有在这种理所当然受到威胁、面临危机和不安时,才能够意识到“落后的过去”和“文明的现代”之间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对我们来说再熟悉不过同时脆弱得不堪一击的“以现代文明为傲之感”到底源自何时,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有的人可能会说,现代文明的源头是印刷术的发明,因为没有印刷术,知识就无法传播。有的人可能会说,现代文明的源头是社会制度的进步,比如废除奴隶制、保障妇女选举权、建立民主制国家。还有的人可能会说,现代文明的源头要追溯到40年前的科技革命,彼时,“计算机”(computer)再也不是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和中央情报局(CIA)的专用设备,而是被加上了“家用”(home)这个前缀,Atari和Macintosh
也第一次出现在了有钱人家里的客厅和工作的办公室里。
然而,事实是,没有任何因素——无论是先进的科技设备还是车库里的豪车、环球旅行、任何社会政治体制——能比身体健康状况与精神状态对我们的生活和心态影响还大。健康、失去健康、疾病,这些才是定义、引导乃至结束——这个结局每个人都不可避免——人类生命的基本元素。人类对于疾病本身的存在或对于疾病有可能带来的诸般疼痛折磨的恐惧,几乎能够摧毁人们平常所认为的一切“理所当然”和“确信无疑”,将一个人乃至许多人的生活导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想要从关注身体健康这个角度上谈论现代文明的源头,我们就不得不提到一个无与伦比的时代。19世纪后半叶,人类在科学发现和科技发明方面的成就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医学上的空白也被快速地填补了。本书将带你回到那个时代,见证那一个个将影响后世数百年、为人类今天的美好生活打下坚实基础的医学大事件,一睹那个伟大时代的开拓者们的风采。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本书所讲述的内容存在地域限制,即集中在欧洲和北美,并不涉及世界上的其他地区。
本书并非一本讲述医学发展史的书。它更像是一幅画卷,为我们描绘出那个人类在各个领域都取得了长足进步的时代,当然,这幅画卷选取的角度是医学领域。在那个黄金时代,医疗工作者们在医学上取得的所有突破性进展都生发于那个时代里激荡着的前所未有的创新热情与实践,比如逼真的摄影技术(包括银版摄影法和照相技术),还有19世纪末期不断扩张的铁路建设和不断进步的通信技术(在海床上铺设电缆的技术令即时通信成为可能)。就在这样一种人口结构迅速变化、城市快速发展、工业化规模不断扩大的背景下,医护人员和医学研究者们也开始了他们的创新——当时的政治环境尽管十分动荡,却阻挡不了他们从事研究工作的劲头。彼时,意识形态斗争和政党运动走上了历史舞台,欧洲大陆上出现了德国和意大利等诸多新兴的民族国家。大英帝国一如既往地占据着世界第一的位置,在大洋彼岸,经历了一场血腥内战(从医学角度来看,美国内战也称得上一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内战)的美国正在悄然崛起。在本书中,读者们不但会了解到塞麦尔维斯、罗伯特·科赫(Robert Koch)、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往事,还会阅读到建筑大师、铁路大亨和许多缔造那个时代的统治者们的故事。
本书书名中的关键词“时代”指的是19世纪下半叶,即1850年至1900年,但封面上的时间更加准确地对书中内容发生的年代进行了框定。这不仅仅与历史学家们所说的“漫长的19世纪”有关,这个世纪通常以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为起始,有时也以1815年拿破仑最终失败、维也纳会议召开为起始,一直延续到1914年(这是一段长于一个世纪的大转折和大变革时期);更与19世纪中叶的欧洲1848年革命息息相关,可以说,正是这场革命为未来的医学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医学领域中两个重大的进步——没有这两个重大的进步今天的生活将不可想象——正是出现在19世纪40年代。
而将这个黄金时代的截止时间划定在1914年,则是为了明确表明,本书的书名终究不过是人们对于一个完美世界的期待,而并非现实。这是因为,这个世界终究是无法被医疗手段“治愈”的。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只能够让它得到改进、变得宜居,而这,正是书中提及的那些实业家和医疗工作者们所做出的贡献。1914年,许多人的希望破灭了,人们从“世界将会一直这样蓬勃发展”的美梦中痛苦地醒来。引发那场灾难的并不是医疗工作者们。结语中的内容将会告诉我们,在那场灾难中,医疗工作者们的努力似乎总是挣扎在失败的边缘。结语给我们讲述了一场无法被控制的流行病大暴发。
那个时代的医生、科学家和发明家大多——当然也有例外——对未来充满信心,坚信明天会越来越好。生于19世纪下半叶(亦即本书所规定的黄金时代的中期)的著名外科医生费迪南德·绍尔布鲁赫(Ferdinand Sauerbruch)在回顾自己的青年时代时如此写道:“1875年,我出生在巴门(Barmen),在我出生和长大的那个时期,人们对于生命易逝的恐惧程度是今天的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他继续说道,自己是在“繁荣的时代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生信念”中成长起来的。
这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以下两部标准著作对19世纪的政治、社会以及(在某种程度上)技术和科学的发展进行了很好的概述:
Richard J.Evans:Das europäische Jahrhundert.Ein Kontinent im Umbruch.übers.v.Richard Barth.München 2018.
Jürgen Osterhammel:Die Verwandlung der Welt.Eine Geschichte des 19.Jahrhunderts.München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