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已经成为社会热点话题。根据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联合发布的《2022年青少年心理健康状况调查报告》显示,有14.8%的青少年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风险。其中,4%的青少年属于重度抑郁风险群体,10.8%的青少年属于轻度抑郁风险群体。
手机成瘾话题刚上热搜,校园欺凌又挑起大众紧张的神经。我既是一名父亲,又是一名心理健康领域的从业者。坦白地讲,我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让孩子健康成长。
在临床工作中,我们都能感觉到孩子的心理健康问题和家庭脱不了干系。当然,我们也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父母,毕竟孩子自身的心理素养、学校的成长环境、社会文化等因素都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会面对孩子成长的挑战,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离我们并不远。
在我一次值班中,接到一名高中生的来电,她最近因一些心理健康问题而无法正常学习。
“你好,这里是杭州市心理援助热线,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我接起电话。
“你好,我想和你说说我的问题,”她直奔主题,“我是一名高二的学生,最近学校已进入了复习阶段。前几天我感冒发烧了,最近几天我又在一个心理学的公众号里进行了一个自我测试,测试结果说我是轻度到中度抑郁。”
她能主动去评估自己的心理健康状态,这点值得肯定。很多青少年不知道什么是心理健康,对自己的状态是否正常缺乏自知力,往往是老师或父母发现异常才来就诊。 能够主动了解自己心理健康状态的人,往往有较强的求助动机,因此 干预效果也好一些。 我及时鼓励他说:“你能主动去了解自己的心理健康状态,这一点做得非常好。”
她回应道:“嗯,虽然我这两天发烧的不舒服和抑郁的感觉比之前好了一些,但有些问题还是长期存在着。我总感觉自己活得不是很真实,不会为自己做出什么选择。比如,别人可能很清楚自己今天要做什么,但是我就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她没等我评估,便接着对自己分析道:“还有,有时做事时,我能感受得到我大脑的一部分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很像做梦时的那种感觉。”
她似乎想把问题一股脑地全抛出来,于是我不停地记录她反映的问题。关于她所说的“半睡半醒”和“做梦”可能是意识障碍的症状,我在这部分的旁边做了标记,提醒自己一会儿要详细问问她。
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说:“还有就是,我感觉在和别人相处的过程中,我的一些需求和想法是被抑制的。比如,最近我发烧了,昨天教室里的空调吹得我很冷,但是我和当天负责操控空调的同学的关系一般,尽管我知道温度这么低对我身体不好,但我还是没敢去问他能不能把空调关掉。”
我在纸上写下了“人际关系问题”这行字,并做了一个简单的标记,同时也不时地用“嗯”“哦”等话语回应她,告诉她我在听。
“我和班里的有些同学接触时会格外紧张,所以平时能不接触就不接触。再加上前段时间的抑郁,我变得更加不愿意社交了。”转瞬间,她又换了一个话题,“前段时间我看到一个词,叫‘共生’,我感觉我和我妈就是一种轻微的共生关系。具体我也说不清楚,但就是感觉她总是想过度操控我,哪怕是吃顿饭,她自己没怎么吃,却总是问我要不要吃这个吃那个,没过几分钟她又要告诉我某件事该怎么做。我每次和她对话,我俩总是那几句话,我根本没法和她正常对话。几乎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让我们轻松地聊下去。我妈不了解我的情况,所以总是问我一些日常的基础问题,比如,考试考什么题目、会不会做。”
她不停地倾诉着她的困扰,也不管我能不能接得住。我不停地在纸上记录着,并对这段内容写下关键词——“亲子沟通”。
我回应她说:“听起来你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我想通过她对问题的描述,了解更多她的症状表现和原因。
她继续说:“还有就是,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比如遇到很难的题目,要么就是想很久很久,脑子转得很慢;要么就是走神,思绪都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好半天才回过神,然后就对这个困难很抵触。我跟我父母说了,他们说我抗压能力太差。”
“嗯……”我继续听着。
“对于需要背的东西,我背得也很慢。原因和我刚才说的差不多,就是背的时候不能很顺畅地进行下去,要么没有理解进去,要么就是读了几遍后也背不出来。”她补充说。
“你是怎么理解这种情况的?”我追问道。
“我觉得这不是我能力的问题,其实我做题很快、背得很快,但我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上初中的时候也遇到过这种情况,现在就像是那个时候的翻版。可能是因为这个问题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没能彻底解决,所以现在又体验了一次。我可不能把这种情况带到大学或者更往后的生活中啊!我得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嗯,我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她回答说。
我从她的回复中得知,她这种注意力不集中、思维缓慢(即她说的“脑子转得很慢”)的问题并不是一直存在的,只是在上初中时出现过。不过,鉴于注意力不集中、思维缓慢是抑郁症的临床表现,因此,我接下来需要对她的抑郁状况进行简单、初步的评估。
我等了她一会儿,见她没有继续补充,便问道:“今天你说了很多想要解决的问题,如果我们先选择一件事来讨论,你想先解决哪个?”
在心理热线接听中,我经常会遇到倾诉欲望很强的人,甚至都不给我互动的机会。有些人提供的是一些有用的信息,有些人则是抱怨和反复强调。今天这名高中生属于前者,看得出来她给我打电话之前是做过准备的。听完她的表述,我需要对今天的谈话进行聚焦。
她思考片刻回答:“我想知道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学习,我现在的学习效率太低了。”
由于她之前提到自己有时候处于半睡半醒状态、注意力不够集中,因此我进一步引导她说:“你觉得是因为状态不好而导致学习效率低,还是因为学习方法不合适等原因?”
她说:“应该是我状态不好导致的,而不是学习方法问题。”
“所以说,如果你的状态变好了,学习效率就能提高,可以这样理解吗?”我引导她找到问题的核心原因。
“是的,可以这么说。”她回答道。
“你刚刚说到你在上初中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状况,那时你是怎么过来的呢?”我想找到她身上的可能资源,便问起了她上初中时的应对方法。
她回答说:“其实我当时并没怎么刻意地去应对它,过了一段时间就自然而然地好了。我中考的成绩并没有多优秀,只是刚好达到我现在所在高中的分数线,所以对考高中的这个结果的影响不是很大。”
“你是说,你上初中遇到这个问题时并没有去求助,也没有刻意地想解决办法,最后运气好,还是考上了这所高中。”我再次重复,以确认她初中是怎么过来的。
“是的,还好那段经历对最后的结果影响不是很大。”她回答,带着一丝庆幸。
“是什么让你现在想去解决这个问题呢?”我问道,想明确她的动机。
“中考时运气好啊,但我以后不一定每次都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啊!”她回答道。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的状况让你痛苦,你想改变,是吗?中考的时候你的运气不错,但是现在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我反馈道。
“是!无论结果怎么样,我在这个过程中肯定是很痛苦的。我一直觉得我现在并不是真实的自己,而且我现在感觉很痛苦,不管结果好不好。”
“即便你感到很痛苦,你还是努力地完成学业,你的毅力让人佩服。”我看到她坚毅的一面。
为了明确她的这种状态与抑郁的关系,我打算评估她的抑郁情绪。说道:“你之前说你做了测试,结果表明你有抑郁的表现。我不知道你对抑郁有没有了解,很多人在抑郁的时候,学习效率都会下降,表现为记忆力差、思考能力差。你去医院看过吗?”
“没有,但是学校有心理咨询室,我去那儿咨询过。”她说。
“我接下来会问你一些问题,你只需要根据自己最近两周的情况来回答就可以了。”
“好的。”
“你最近睡眠怎么样?”
“不太好,昨天还好点。”
“最近胃口怎么样?”
“比以前稍微差了一些,但还好。”
“有没有经常想哭或是感到不开心?”
“有!”
“对于之前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现在还有没有兴趣?”
“兴趣低了很多。”
“有没有觉得自己很没价值?”
“有!”
“有没有经常对自己做的事情感到很后悔?”
“有一点。”
“有没有感到脑子变得不是很灵活?”
“有!”
“你出现这些情况的时候,有没有产生过特别消极的想法,比如,有些人会产生不想活的想法,你有吗?”
“呃……倒是没那么严重,但我的确有过很消极的想法。”
“以前有没有伤害过自己?”
“没有。”
“通过以上评估,我怀疑你可能有中度抑郁,具体情况还需要以医院的诊断为准。我建议你父母带你去医院做一下详细的评估。”我如实地告诉她我初步评估的结果。心理热线的服务是不能给来电者进行疾病诊断的,只能进行初步评估。通常情况下,我们会通过睡眠、饮食、情绪状态、兴趣减退程度、无价值感、自杀意念等方面进行评估。对于有疑似中度及以上抑郁症的来电者,我都会建议对方去医院就诊评估,因为中度及以上的抑郁症很难通过患者自己的调整进行改变,需要得到专业的干预。
虽然抑郁症如今已经广为人知,但仍有60%以上的患者是没有得到规范治疗的。有的人认为这不是病,只是想不开导致的;有的人认为得了这个病后还得靠自己慢慢走出来,医生帮不了什么忙。来电的这名高中生从初中开始就有症状了,但一直没去医院就诊,只是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咨询过。
为了说服她积极就诊,我补充解释道:“我们都知道,当身体上出现比较严重问题时,个人是很难自己克服的。比如,如果我们发烧了,要是温度不高,我们就可以通过多喝水、多休息来缓解;要是温度很高,就需要吃药,仅凭多喝水、多休息是很难痊愈的。大脑也是如此,如果我们只是偶尔不开心,它就能自己恢复过来;但如果我们是长时间不开心,甚至出现注意力无法集中、意识不清楚等情况,大脑就很难自己恢复过来了,需要寻求专业的干预。”
“嗯,好的。”她回答道。
“针对你目前的状态,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先寻求医学帮助,同时结合心理咨询。”我打算结束这次通话,总结道,“我们再来回顾一下今天谈论的情况。你刚打电话进来的时候,说了自己的学习状态、和同学的关系、和父母的关系,这几个话题之间可能存在着相关性。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你最想解决的问题上,即如何改善学习状态。通过评估,我怀疑这些问题是抑郁导致的,所以建议你先去医院做个全面的评估。”
“好的,谢谢!”她回答道。
“好,祝你早日好起来!以后你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打电话过来,我们这里是24小时开通的。”
在这通电话中,我没有对来电者进行干预,只是对她进行了初步评估。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一是来电者的问题由来已久,问题持续的时间越长,解决起来往往越棘手,加上她的问题与家庭关系、人际关系也存在关联,需要进行系统的心理咨询;二是来电者的症状比较严重,已经影响了她的正常社会功能,比如注意力不集中,有时候还会处于意识模糊状态。我认为首要任务是通过药物干预,提高大脑的认知功能,改善注意力,然后再结合心理咨询进行综合干预。无论是心理热线还是心理咨询服务,都不是万能的。
在我国乃至全世界,抑郁障碍在精神障碍中的疾病负担均占首位。在全世界所有疾病的疾病负担中,抑郁障碍排名第13位;在我国,排名第11位。然而,抑郁障碍患者充分治疗率却不足10%,在精神卫生专业机构就诊的抑郁障碍患者中,仅有7.1%的患者得到了充分治疗;由于多数抑郁障碍患者未到专业机构寻求帮助,因此人群中仅有0.5%的患者得到了充分治疗。青少年已经成为抑郁的高风险人群,因此父母需要提高对抑郁的识别能力,重视和孩子的沟通。
心理热线作为一种便捷的心理健康服务方式,普及心理健康科普知识、提高抑郁症的规范治疗率是一项重要工作任务。心理热线接线员也要克服助人情结,从专业出发,为来电者提供最合适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