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医院的24小时心理援助热线分为白班和夜班:白班由两名专职接线员负责;夜班由医护人员或获得国家心理咨询师资格证的兼职志愿者负责。作为兼职的心理热线接线员,我每个月都会有1~2次值夜班。很多像我一样的兼职接线员,因为热爱心理学、希望在积累专业经验的同时服务社会,便参与到心理援助热线的公益服务中。这条心理援助热线已经成立30年了,每天都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是名副其实的“热线”。一通简单的电话,联结着千里之外一个个陌生人的酸甜苦辣。
刚登录电脑账号,就显示有一通所属地为广东省的电话打进来。
“你好,这里是杭州市心理援助热线,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我清了清嗓子,以惯用的开场白开始了这次通话。
电话那头传来年轻又低沉的男性声音:“嗯……其实没什么事,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近容易失眠。我总感觉很孤单,又找不到人聊天,好像总有心事,可是又说不出来,想打电话过来聊聊。”
我回应道:“可以的,听你的声音,我猜你的年纪应该不大吧?”
“嗯,我20岁。”电话那头简短地回答道。
我快速在记录纸上写下来电者的年龄,同时开始做心理画像拼图。心理热线不同于面对面咨询,只能通过问询和声音来判断对方的心理状态。刚刚对方提到“失眠”和“孤独”这两个关键词,我决定先评估一下他的睡眠情况。我问道:“你说你最近容易失眠,是有一段时间了,还是只有这几天失眠?”
“嗯……我失眠有一段时间了。”对方回答道。
“你为此去医院看过吗?失眠是可以治疗的。”我想了解一下他的就诊历史。
“没有,我觉得应该是心理问题。”来电者略带肯定地回答道。
“是什么让你觉得这跟心理问题有关呢?”我试着通过这种反问来让对方评估自己的心理状态。
“我觉得是心理方面的问题,所以想打电话聊聊。”
“说说看,是什么问题?”我想引导来电者走进内心世界。
“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但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来电者描述着自己的躯体感受。
“你能具体描述一下这是什么感受吗?”我顺着这个躯体感受走下去。
“好像有什么能量被堵住了,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感觉整个人被吸住了。”来电者回答道。
“这种感觉让你很不舒服,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简单地共情他后,打算询问一下外界的刺激因素。
“是的,感觉很糟糕,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嗯,我总觉得和家里的关系处理得不是很好——我跟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太好。虽然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事,但因为长期处于一种不是很舒适的状态而感到很压抑。”来电者这次回应比较多,也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
我感觉找到了对方真正想要讨论的事情,于是问他:“这种状态持续一段时间了吗?”
“嗯,持续很多天了,我今天才缓过来。之前我总是失眠,白天困了就睡一整天,到了晚上睡不着,有时候睁眼到天亮,然后白天再睡一整天,我对自己陷入这种循环感到很生气、很自责。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目前情况就是这样的。”来电者详细描述了他的睡眠情况。
根据来电者对他睡眠情况的描述,我试着解释道:“人要是睡眠不好,状态就会受影响,还会让人多想,可是想得多了,睡眠又会受影响,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是啊,我就是这样。我就是感觉这与我跟父母,尤其是跟我爸的关系不好有关。我对我父母有很多怨气,我觉得他们不会照顾我,也不会教育我。”
听到来电者对父母的教育表示不满,我立刻意识到,由于亲子关系问题往往涉及童年的成长经历,在心理热线中很难进行深入分析,因此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希望能聚焦当下,帮助来电者找到一些资源,于是问他:“当你想起这些事、心情不太好的时候,通常会做些什么来调整?”
“我也不知道,反正大部分时间心情都不太好,也没有为此做些什么,心情不好就不好吧,哪怕这很影响效率。”
听了他的自我评估,我希望他再做一下社会功能评估,问道:“你白天正常上班吗?”
“半个月前我就辞职了,然后一直在家待着,心情很差。可是,我真的不想晚上睡不着、白天睡大觉,我很希望自己能像其他人那样每天的生物钟都很正常,能在白天做一些事情。而且,我现在更多的感受是寂寞,很想找个人聊聊天。尤其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孤独感很强烈,我真的实在没办法了,才给你们打电话的。其实,我今天打电话过来也不是讨论失眠,我什么都不需要和别人讨论,只是希望能有个人陪我聊聊天,但我在生活中真的找不到谁来和我聊天。”
我继续询问他的社会资源:“我能感受到你的孤独感,你平时是一个人住还是和父母住?”
“我现在是跟我父母住在一起,但我和我爸没有情感联结——他要么玩手机,要么看电视。他在我小时候还教我骑车、教我放风筝,但现在我大了,他对我越来越冷漠了。有时候,我也很想得到我爸的认可,想和他说些什么,但就算说了他也很少回应我。而且,他的脾气还很暴躁,他现在很少正面和我互动、沟通了!是的,这些都没有!”
听了来电者的控诉,我感受到他对爸爸有着一种很矛盾的感情,而且倾诉欲望很强,所以我决定不妨让他倾诉一会儿。我回应道:“看得出来,你很希望得到爸爸的认可和回应,你和他沟通过你的想法吗?他会不会有什么苦衷?”
“他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啊,虽然我还年轻,但我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不觉得这不公平吗?为什么身边人的爸爸都做到了,都很会教育子女,还很有文化,但是我爸只有初中文化?让我生气的一点是,我爸因为学历低而不会教育——当然,也不是说有文化就一定会教育——我只是想说,他没这个意识,不会去想要如何教育儿子,也没觉得这是个问题。更要命的是,我也只读到了初中毕业,我本来是想去上高中的,但我爸跟我说不用继续读下去了,那时候我还小,稀里糊涂的,没有自己的看法,就听他的话不继续读书了。现在我有点后悔了,但是也没办法了。我现在怨气很大,能做的工作也只是服务员之类的,此外,我妈还是一个懦弱的女人。你看到了,我的家就是一个有问题的家,我每天都有很多烦恼。”
我耐心地听着来电者的倾诉,等他把内心的不满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他平时很可能没有这样的倾诉机会。听他说完了,我安慰他道:“我理解你现在肯定很难受,你也知道你的父母是爱你的,但他们用的方式并不是你喜欢的,对吗?”
“是的,他们只是在物质上给予我支持,但在精神上完全没有给我任何指导,但我其实更看重的是后者。对于有些成年人来说,物质上不太富裕倒也没关系,说得通俗点,有钱多花,没钱就少花;但是精神上不一样,父母需要给你爱,如果他们没有给你,那种创伤就比没有东西吃的感觉更可怕。也就是说,如果你饿了,吃饱了就没事了;但是如果一个人没有被父母爱过,就会有一种匮乏感,这是很难弥补的,会让人觉得怨恨、委屈,还会让人为此失眠。”
听来电者说得很委屈,我打算正向引导他:“你有没有尝试过做点什么来改善你跟你爸爸的沟通方式呢?”
“嗯……我不知道和他存在什么问题,无论我跟他沟通什么,我都觉得他不愿意和我沟通,他都不想向我敞开。我觉得最理想的状态是,他被他爸爸也就是我爷爷爱过,那么他在成为爸爸之后就能知道如何爱我了,而不是像个小孩似的,只知道疗愈他自己,根本没时间管我。有时候我为自己感到很委屈,会想为什么别人家的爸爸能那么好,别人家的孩子能那么幸福,随后还会想很多。”
我的正向引导没有得到预期的反馈,他还是一味地抱怨着爸爸,但我没有放弃,于是问道:“你认为理想的父子关系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可以畅通无阻地交流,无论孩子做什么,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爸爸就都能无条件地支持他,不替他做决定……嗯,也可以给他建议,比如给他列出多个选择,再告诉他各个选择的利弊,让他自己选。在孩子做事情的过程中,能仔细观察孩子的情绪,发现微妙的变化,还能及时调节孩子的情绪,或者和他互动。比如,发现孩子放学到家后脸色不太好、不太爱说话,爸爸就能很敏感地捕捉到,然后主动地问孩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再分享自己遇到这种事情时的解决办法。我爸可倒好,无论我什么样他都像没看见似的,即使他看见了我,也只是骂我为什么黑着脸,他对待我的方式很粗暴。”
听来电者描述着他所期待的父子关系,我推测他读过相关的书籍和文章。我希望能通过肯定他对理想亲子关系的看法来对他进行正向引导:“你希望爸爸能和你多多交流,我相信你将来肯定会是一个好爸爸,你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
“唉!”他叹了口气,声音中满是沮丧,“我都不敢组建自己的家庭,因为我很怕给自己的下一代造成伤害。如果我的孩子没有体验到快乐,那还不如不把这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过得好,我才有能力照顾好孩子。”
“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你也在反思你的父子关系,这对你将来一定是有帮助的。是否一定要让你爸爸成为你理想中的爸爸,你才能继续生活呢?”我启发来电者思考另一种可能。
他沉思了一会儿,问道:“我该怎么调整我自己呢?”
听到他要为此而努力改变,我很欣慰,于是对他说:“我推测你读过一些关于亲子关系的书籍和文章,也开始思考什么样的父子关系是健康的。其实,这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嗯,是的。不过,虽然我知道了什么是对的,但我还是没有信心。”
我鼓励他说:“原生家庭的确能给我们带来影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法改变,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负责。”
他没有说话,但我猜他一定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说:“是的,的确是这样的。”
由于心理热线一次咨询的时间有限,而且也不可能因为这一次咨询就能帮助来电者解决所有问题,因此我对今天的通话内容做了总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对话,我对你的情况有了基本了解。我能理解你对你爸爸的期待,但现实情况是,你爸爸无法像你期待的那样,可是这并不代表你不能继续生活。心理热线很难一次帮你解决问题,我建议你寻求面对面的心理咨询,这样能更系统、更有效地帮助你解决问题。如果有需要,你还可以再打电话过来,今天我们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可以吗?”
“好的,谢谢!可是,心理咨询的费用好贵。”来电者回答道。
“再见!”我听到了来电者的最后一句话,但没有选择回应,因为这个话题超出了今天的讨论范畴。
结束通话后,我开始简单整理记录本。我感觉自己经历了一次心理拔河,这场拔河的特殊性在于我不能硬拽,需要贴着来电者的感受,适时地拉他一把。我感觉自己被一股怨气包围住了,稍不注意就会被来电者卷入。在这个过程中,我既要共情来电者,又要保持中立。心理咨询的最终目的,就是希望来访者自己成为自己的心理咨询师。我们希望来电者能成长起来,明白“我们不能控制风向,但我们可以调整帆”
的真正含义。尽管一次心理热线通话不能立刻帮来访者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给他一个倾诉和思考的机会。
每个人都在原生家庭中长大,一方面,父母的基因通过遗传形成了我们的生物学基础;另一方面,父母的言传身教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如果我们出生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父母并没有那么完美、不懂得如何养育孩子,我们的人生就注定不幸福了吗?要想超越原生家庭对我们的影响,就要先去了解自己的原生家庭,再糟糕的原生家庭也有其存在的理由。要想改变自己,就要先接纳自己的过去。只有接纳原生家庭,才能超越原生家庭;只有拥抱自己的内在小孩,才能抚平过去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