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考虑到队员们去延安的意愿,周恩来决定“三队”开赴山西第二战区前线。一九三八年九月九日,光未然奉周恩来之命,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西北战地宣传工作视察员”(“三厅”秘书阳翰笙开具委任状)兼“三队”指导员身份(少校军衔),不公开担任队内特别党支部书记,与队长徐世津等一起,率新组建的“抗敌演剧三队”约三十名年轻战友(其中女队员十一名),包括胡丹沸、赵辛生(赵寻)、周力、胡宗温、龚映莲(严青)、陈璧、田冲、邬雪铃(邬析零)、吕光、蒋旨暇、彭后嵘、王负图、张惠兰(蓝光)、杨子远(杨志远)、史鉴(史平)、杜矢甲、廖家高、刘晨暄、胡志涛、李雷,以及补充入队的江啸平、庄言、庄玄
等,从武昌昙华林驻地出发,途经西安,开赴第二战区晋陕大峡谷吕梁山抗日游击区,将黄河东岸的山川沟壑作为鼓动前线将士抗战的舞台。张曙后来在十月二十五日武汉沦陷前随“抗敌演剧九队”撤往长沙、桂林。
一九三八年七月二十日,冼星海与钱韵玲在汉口订婚。九月下旬,武汉面临日军合围,危在旦夕,国民政府军委会以及“三厅”将撤出武汉,冼星海面临何去何从的抉择。其时延安被全国热血青年所向往,冼星海春天时读了《申报》记者马骏所著《抗战中的陕北》
,他在三月四日的日记里写道:“今天闷得很,把《抗战中的陕北》读过一次就感到兴奋。看他们一班革命青年在短衣缩食去干革命工作,不断寻求真理和民族的解放!我们虽然在后方,可是比起他们就觉得惭愧得多!我真怕自己渐渐会落后而大不长进。中国现在是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向着堕落处下沉,而另一个就是向着光明的有希望的上进。延安就是新中国的发扬地。许多革命青年向着这边发展,拯救那垂亡的祖国,解放那奴隶的生活。”
此后,他也注意到中国人民抗日军事政治大学和陕北公学的招生广告,曾会见延安青年,关注到延安,内心也有所向往。
要离开武汉,冼星海渴望一个能静心作曲的地方,也在考虑延安是否适合自己。后来他撰文写道:在武汉“渐渐,我无法创作,我渴望一个能给我写曲的地方,即使像上海那样也好。但回上海是不可能了。于是我想起延安。但我不知道延安是否合我的理想?在设备方面,会不会比武汉差?在没办法中,只得去试试打听打听看。延安这个名字,我是在‘八一三’国共合作后才知道的。但当时并不留意。到武汉后,常见到‘抗大’‘陕公’招生的广告,又见到一些延安来的青年。但那时,与其说我注意延安,倒不如说我注意他们的刻苦、朝气、热情。正当我打听延安的时候,延安鲁迅艺术学院寄来一封信,音乐系全体师生签名聘我。我问了些相识,问了是否有给我安心自由的创作环境,他们回答是有的。我又问:进了延安可否再出来?他们回答说是完全自由的!我正在考虑去与不去的时候,鲁迅艺术学院又来了两次电报,我就是抱着试探的心,起程北行。我想如果不合意时再出来。那时正是一九三八年的冬天。”
那封签名信由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主任、上海老友吕骥与全体师生联名。
启程之前的九月二十九日,冼星海还应邀参与“武汉歌咏界组织联谊会”的成立,并与诸同事一起教唱新歌。经八路军办事处安排,十月一日乘火车离开武汉,从平汉线北上后转陇海线沿黄河西行,五日抵达西安时,适逢“三队”也在西安逗留,与光未然又一次聚首,十月八日应邀为“三队”作了演讲。
据邬析零回忆:“临离西安前夕,三队会同当地歌咏团体和音乐界人士联合举办募寒衣音乐会;适值星海应延安鲁迅艺术学院之聘,从武汉悄悄地来到西安,又悄悄地坐在那场音乐会的听众席中。演出结束后他托人约我到剧场偏僻角落一见。我赶忙前去。一见面,他送我一叠空白总谱纸,说:‘你们唱得有气势、有力量,你的指挥很有气魄。’三言两语后,他匆匆离去……。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安全,在这白色恐怖之地,不便声张、久留。想不到四个月之后竟在延安见面,得以自由畅叙。”
不久,冼星海的家乡广州于当月二十一日沦陷。而中国现代史上最大规模的、堪比伦敦空战的武汉空战,几乎打光了英勇的中国空军,也重创了日本空军。经过浴血奋战,武汉一战彻底击碎了日军闪电结束侵华战争、征服中国的痴梦。然而武汉不幸在十月二十五日陷落。这对于远在陕西洛川大多家在武汉的“三队”队员来说,意味着无家可归了,他们无比悲愤。而国民政府不得不再次长途西迁至山城重庆。中国抗战进入更加艰苦卓绝的僵持阶段。“三队”中的杜矢甲和廖家高等六人从洛川转赴延安接受培训,杜矢甲后来留在延安,曾多次担任《黄河颂》独唱。
十月二十五日,冼星海在悲愤之中。“心里更觉难过!这样更可增强我的抗战决心!”他在当天日记中的感受,也是当时所有中国热血青年的心情写照。十一月一日,这对战火伉俪再次启程从西安出发,一路颠簸奔赴延安。为摆脱国民党特务盯梢,夫妇二人一路扮作侨商,一对战火夫妻长途辗转,三日中午平安到达延安,暂住在当时延安条件最好的西北旅社
,当晚鲁艺即举行欢迎晚会,冼星海开始在该校任教。
就在十一月一日的前一天,“三队”经过十二小时以上的徒步行军,从陕西东部宜川县翻山越岭到达黄河西岸的古渡口圪针滩。一次终生难忘的东渡黄河,深深烙刻在队员的脑海里,几十年后,邬析零仍然记忆犹新。据他回忆:
抵达圪针滩渡口,黄昏已过。屈指行程百里,历时十二小时以上。开饭时刻,近处土台子上亮起了盆口大的油灯,燃着的灯捻子竟有棍杖那般粗细,这是当地群众欢迎我队演出的信号。顿时我们精神振奋,不顾疲劳解开驮子,取出必要的服装、道具、乐器,积极为驻守渡口的部队和渡口船夫进行慰问演出,那时间,壶口涛声为我队演出伴奏。观众总共数十人,却是人少情绪高;散戏已是深夜,仍旧围着我们交谈。想到明日一早要为我们渡河出力,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次日,十一月一日,上午十点钟左右,我们登上了渡船。渡船的样式奇突,以前从未见过,以后多次在别处渡黄河也没再见到。它像是一只近似四方形的没有盖子的大木头匣子,船首、船尾一般宽。船里容积很大,但管船的人限定我们挤在船中央凹下去的一块地方,不让我们到宽敞的两头活动。我们正为此纳闷不解的时候,忽听一阵吆喝,四十来个打着赤膊、肤色棕黄发亮的青壮年,“扑通”、“扑通”,从岸上跳进水里,把渡船推向河水深处;不一会儿,又一个个跳上船来,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船的两头;他们动作矫健敏捷,有秩序有纪律,宛如一支即将进入战斗的军队一般。大部分人把桨,小部分人掌舵,舵大赛象。船头高处,立着一位六十来岁、体格强壮、精神健旺、望来令人肃然起敬的白胡子老头儿。这时我们才发现原来是他在发号施令,他就是这次掌握全船人命运的总舵手!
上船前,我们已不止一次地听人说起:从这里摆渡过去,必须有熟知航道和胆量出众的老舵手来领航,不然性命难保。据说,像这样的老舵手当时只有二三个。
渡口河面非常宽阔,水流坡度陡斜;从壶口下来的急流,到此扩成一片汹涌奔腾的怒涛狂澜,滔滔向南席卷而去。礁石近处,急转的大漩涡随时可见。渡河中央,耸立着一堆堆孤岛似的山石;其中最高最大的一座,竖有巨大石壁,上端倾斜,北高南矮,犹如猛狮昂首迎浪屹立;壁面上刻有四个苍劲醒目大字:中流砥柱。
对岸登陆滩点叫小船窝,属山西吉县管辖,处于圪针滩下游东南方向。由于水势湍急,渡船却始终迎着逆流朝东北方向溯游上行。桨手们和舵手们随着划桨的节奏,一呼一应地呼喊着低沉有力的船夫号子。十来分钟后,渡船已行近大河中央的危险地带,浪花汹涌地扑进船来,我们的心情随之紧张起来。突然,那位白胡子老人直起了脖子,喊出一阵悠长而高亢,嘹亮得像警报似的声音。喊声刚落,船夫号子立刻换成一种不同寻常的调子。声调越来越高,音量越来越强,盖过了浪涛的怒吼;节奏一阵紧似一阵,越来越急促,原来一呼一应之间的间歇已完全消失,连我们听的人都觉得喘不过气来。船夫们在老舵手的统一指挥下,一个个涨红着脸,筋肉鼓突,拼着性命划着桨,掌稳舵。
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生死搏斗,惊心动魄。这一曲“黄河船夫号子”,充分表现出我中华民族的雄伟气魄、坚定信心和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强烈的劳动呼声给了我们无限的力量,在最惊险的时刻里,我们已把仅存的一点恐惧之心,抛之九霄云外。过了危险地区以后,水面渐渐平坦,水势慢慢舒缓,号子声音平息。这时候,我们已清晰地望到了东岸滩地,心情随之感到战胜巨险之后的那种特别的轻松、安适、宁静。
“三队”正是这样抱定赴死抗战的决心首次东渡黄河。他们第一次从河西的高山之巅俯瞰黄河的壮美,第一次听到上游十里之外瀑布的雷鸣,隔山贯耳,第一次在渡过黄河时体会到船夫们与惊涛骇浪拼命搏战的豪壮气概。据邬析零回忆,此后“三队”多次来往于飞瀑中的黄河壶口,但两岸之间已架起铁索桥。
渡河之后,“三队”到达下游东南方向对岸的山西省吉县小船窝,正式进入第二战区及晋绥军
地盘。全队休整待命,等候军车接应。光未然与音乐组组长邬析零坐在黄河岸边探讨西洋音乐体裁“康塔塔”(cantata)的概念,邬析零没有听过cantata,他照本宣科作了解释,也告诉光未然除了音译“康塔塔”,也有人意译为“大合唱”。他们的交谈还包括山歌、劳动号子、抒情歌曲、进行曲等各种歌曲体裁,以及合唱、独唱、重唱、对唱、轮唱等表演形式。光未然虽然不像邬析零和田冲两人具有音乐上的专长和特长,却也学习积累了不少音乐知识,甚至对曲式也有一些了解,早在上大学之前在老家时,就作词作曲写过一首《光化青年进行曲》。曾经在上海读书上学的邬析零发现,作为剧作家和诗人的光未然,看过丰子恺的《音乐入门》和吴梦非
的《作曲法初步》。
当天随军车沿七曲黄河(乾坤湾)而上,自远处遥看漫天升起的水雾,稍后到达了上游十里处的壶口。此时近距离感触那摇动地壳的瀑布飞流,情不自禁地敞开胸怀向着翻腾怒吼的黄河巨龙,作为诗人的光未然忘情地高喊出来:“啊,黄河!……”
邬析零回忆,全队“共同徒步翻山越岭,共同观赏黄河壮景,共同渡河,共同聆听‘黄河船夫号子’,大家都会有所感受。光未然以他诗人的气质,广博的文学修养,多年的革命锻炼,感受自是比我们深远、宽广,站得也高”
。
十一月一日刚好是光未然二十五岁生日。这一天东渡黄河的所见所感所闻,激发了《黄河大合唱》最初的创作灵感。多年后他回忆说:“1938年11月1日第一次渡过黄河的体验,对于我,对于第三队全体同志,都是终生难忘的。”他还说,“析零同志说我从这次渡河和渡河后观赏壶口瀑布获得创作《黄河大合唱》歌词的最初灵感,是说得对的”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光未然明确了自己的创作愿望,开始了创作前期的准备。邬析零以为:“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黄河船夫曲》被词作者安排为《黄河大合唱》开头的第一首歌曲,它自然地成为大合唱的序歌。”
《黄河大合唱》是冼星海最著名的作品,也成为中华民族音乐的史诗经典,故而他是否到过黄河很是引人关注。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向延生先生曾撰文,列举了去延安前冼星海与黄河的五次因缘
。加上离开后的一次,一共有六次。
第一次和第二次:一九二五年冼星海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学习,两年后返回广州,那么去和回就曾乘火车在平汉铁路的郑州黄河大桥两次经过黄河,只是必须白天经过才能得见黄河真容。
第三次:据电影导演吴永刚的回忆文章,冼星海一九三六年担任影片《壮志凌云》作曲时,曾随剧组从上海去开封和郑州的外景地到过黄河岸边。
第四次:“八一三”淞沪会战后,冼星海参加的“上海话剧界救亡协会战时移动演剧第二队”,一九三七年九月五日至十月二日,在黄河沿线的河南开封、郑州和洛阳开展了近一个月的抗战宣传活动,但各地城区均距河道较远,未必就去过黄河边。
第五次:一九三八年秋冼星海夫妇奔赴延安,十月一日先乘火车从武汉去西安,走平汉线转陇海线,在豫西进入陕西的一段铁路是沿着黄河往西走,在陕县(现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州区)距黄河较近(约3.5公里),之后途中距黄河最近处约2公里,十月二日下午在潼关的前一站滞留约十小时,以躲避黄河北岸晋西南日军炮火,晚十一时半才发车急速通过潼关,冼星海在车上听到日军五响大炮,零时过后车厢开灯,脱离了日军大炮射程也离开了黄河。
第六次:一九四〇年冼星海去苏联途中,于当年十月下旬抵达兰州,次月上旬离开,黄河在兰州穿城而过,在这里冼星海不仅临近黄河,大约还最后一次目睹了他为之颂扬的母亲河波涛,只是此时《黄河大合唱》已完成一年半了。
这六次临近,反复亲临黄河边的是第三次,或许还有第六次在兰州。吴永刚曾说“有人断言星海写《黄河大合唱》之前没去过黄河,这是不了解情况所致”
。
向延生先生认为:“冼星海自己没有乘船渡过黄河,特别是没有亲身体验过船夫们与惊涛骇浪搏斗的那种情景。因此写作《黄河大合唱》前,冼星海多次要求三队的人员介绍他们那时的所见所闻与深切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