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
舒昀站在酒店房间的玄关镜前,顺便整理了一下微卷的发梢。
镜子里的女人穿着简单的白色吊带,外衫是米色针织衫,再加上同色系长裤,素面朝天。
俗话说,红气养人,舒昀还是差点火候,更接近病态的美。
客厅里弥漫着烤蛋糕残留的的甜香,与此刻她的心境形成微妙反差。
半小时前,她将舒知约送到了弟弟舒然的工作室。
小家伙以为只是去找舅舅玩新的乐高,开心地抱着舒然的脖子跟她挥手说“妈妈晚上见”。
舒然什么都没问,只是眼神中有着藏不住的担心。
一点五十九分。
预料之中的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恰好三声,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克制。
舒昀的心跳在寂静中悄然放大了一瞬,又迅速被她强行按捺下去。
她走到门后,伸手拧动了冰凉的金属门把。
门开了。
舒昀站在门内,身后是透过纱帘滤进的城市午后天光泛白的背景。
容肆站在门外,带着口罩,一身熨帖的深灰色高定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线条,周身似乎还带着从室外带来的微热水汽。
他摘下口罩。
他比她记忆中更显深沉冷峻,五官轮廓仿佛被岁月打磨得更加锋利,目光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没有言语,没有客套的问候,甚至连一个礼节性的颔首都省略了。
舒昀率先移开了视线,沉默地向后撤了半步,让出了进入房间的通道。
容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数秒,像是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直抵内里。随即,他才迈开长腿,踏入了房间。
他的视线看似随意,却极为迅速地扫过客厅。
整洁的沙发,空旷的茶几,敞开的卧室门内是铺得平整的床铺。
没有任何属于长期居住男性的痕迹,他目光微动,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咔哒。”
门在身后被舒昀轻轻关上。
容肆转过身,直面着舒昀。
他没有丝毫迂回,目光沉静地锁住她,开门见山:
“知约,”他清晰地说出这个名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是我的孩子吗?”
舒昀微微抬了抬下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语气疏离而客套:
“容总今天亲自过来,如果只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我想我们之间并没有谈话的必要。我以为,我们之间需要了结的,是那张欠条。”
“欠条?”容肆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笔钱,我从未想过要你还。”
“但它确确实实成了我的负担。”舒昀的声音很轻,气势却很足,“偿还它,是我自己的事,是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容肆向前逼近了一步,距离的骤然拉近,让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雪松香水的气息更具侵略性地笼罩过来,“选择用这种方式,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彻底清算干净?你走了五年,就为了抹去我们之间所有的关联?”
他的质问步步紧逼,声音依旧不高。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想要与他拉开距离。
“我们之间,除了那张欠条所代表的交易,本就不该有更多关联。”她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转向窗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错误的开始,就该有清晰的结束。”
“什么是错误?”容肆的目光紧紧攫住她侧脸的线条,不肯放松分毫,“是我当初在你被那个混蛋纠缠时带你离开是错误?还是我在你母亲急需医疗费时,提出一个对我们双方都有利的契约是错误?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暗哑,“还是后来那一年里,那些超出协议范围的相处和靠近,是错误?”
他这些话憋了五年,此刻倾巢而出,去揭开触碰那些旧日痕迹。
舒昀猛地转回头,眼底终于无法抑制地掠过一丝波澜。
但她很快控制住了。
“容总言重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飘,“过去的事,何必再提。我们现在要谈的,是欠条,是两清。”
她试图将话题拉回冰冷的现实层面。
然而,容肆并没有被她带偏。
孩子的问题,像一根最深最韧的刺,牢牢扎在他心头,不拔出来,便是无休止的隐痛。
他再次将话题强硬地拉回原点,语气带着近乎固执的坚持:
“回答我,舒昀。”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知约,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
他的目光太具穿透力,仿佛能直视她灵魂深处。
“他长得和我这么像?你还说不是?”
他语气中那来自于上位者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笃定,让她感到十分不适。
那种被逼到墙角,无处遁形的感觉再次攫住了她。
混合着过往积压的不爽,以及此刻被他步步紧逼而升起的烦躁与一种破罐破摔的叛逆,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她抬起眼,毫不退缩地迎上他带着审视与追问的视线,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挑衅的笑意。
语气轻飘,却字字清晰:
“像你怎么了?”她微微歪头,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不能是你弟弟的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容肆周身那强自维持的平静,如同遭遇重击的冰面,瞬间布满了裂痕,继而轰然崩塌。
他瞳孔骤然紧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她。
那张与容寂之极为相似的脸上,此刻布满冰霜。
是啊,他们兄弟本就相像,如果孩子像舅舅……这个念头让他几乎发狂。
眼底深处,那原本压抑着怒火、探究、甚至一丝微弱期盼的复杂情绪,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烛火,剧烈摇曳后,迅速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得到了一个答案。
一个他或许在深夜里猜想过但最不愿相信的答案。
此刻,被她用这样轻飘飘的语气亲口证实。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许久,他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了。
他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两步。
步伐终于不再像平日那般沉稳。
他没有再看她,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声音低沉沙哑:“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他转身,走向门口。
手握住冰凉的门把,动作流畅,没有一丝迟疑。
在拉开门的瞬间,他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挺拔的背影对着她,伸手将口袋里的欠条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终究没有回头。
他最后的声音传来,声音沉闷,“如你所愿,我们两清。”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咔哒。”
那一声轻响,像是一个句号。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舒昀一个人。
舒昀觉得有些疲惫,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
她走到岛台旁,给自己倒了杯冷水。
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
二十分钟后,秦筝提着两瓶威士忌和冰块,用备用房卡刷开了门。
看到坐在沙发上,神色平静却难掩疲惫的舒昀,她挑了挑眉。
“看来是谈完了?”秦筝径自走到岛台,熟练地开酒倒酒,加冰,然后拿着两杯酒来到沙发前,将其中一杯推到舒昀面前,“结果?”
舒昀接过酒杯,没有喝,只是看着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他来问孩子。”
“意料之中。”
秦筝在她对面坐下,静待下文。
“我告诉他,是容寂之的。”舒昀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秦筝嗤笑一声,抿了口酒:“他还真信了?容肆什么时候这么容易骗了?”
“他信不信不重要,”舒昀垂下眼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答案,纠缠过去没有意义。”
“所以你就用容寂之当了这个冤大头?”秦筝晃着酒杯,语气带着点玩味,“也好,让他尝尝被气走的滋味。当年你走的时候,他可没少给你气受。”
舒昀扯了扯嘴角,“都过去了。”她终于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烈酒的灼热感让她微微蹙眉。
“真过去了?”秦筝审视地看着她,“那你现在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给谁看?”
“只是有点累。”舒昀放下酒杯,揉了揉攒竹穴,“应付他,比拍一天戏还累。”
“容肆那个人,看着冷静,骨子里偏执得很。”秦筝语气肯定,“他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尤其涉及到孩子。”
“我知道。”舒昀抬起头,眼神恢复了清明和冷静,“知约是我的孩子,无论他信不信那个答案,我都不希望让他就这样介入我们的生活。”
“这才像你。”秦筝举了举杯,“放心,有我在,他别想欺负你。”
舒昀终于露出一个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的笑容,也举起了杯:“好。”
两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舒昀看着窗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思绪变得有些悠远。
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