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四月戊午,晋侯使吕相绝秦, (1) 曰:
“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天祸晋文,文公如齐,惠公如秦。 (2) 无禄,献公即世。穆公不忘旧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 (3) 又不能成大勋,而为韩之师。亦悔于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 (4)
“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逾越险阻,征东之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诸秦,则亦既报旧德矣。 (5) 郑人怒君之疆场,我文公帅诸侯及秦晋围郑。 (6) 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擅及郑盟。 (7) 诸侯疾之,将致命于秦。文公恐惧,绥靖诸侯,秦师克还无害,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 (8)
“无禄,文公即世,穆不为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奸绝我好,伐我保城,殄灭我费滑,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 (9) 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而惧社稷之陨,是以有殽之师。犹愿赦罪于穆公。 (10) 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天诱其衷,成王殒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11)
“穆、襄即世,康、灵即位。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以来荡摇我边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 (12) 康犹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翦我羁马,我是以有河曲之战。 (13) 东道之不通,则是康公绝我好也。 (14)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庶抚我乎!’君亦不惠称盟,利吾有狄难,入我河县,焚我箕、郜,芟夷我农功,虔刘我边垂,我是以有辅氏之聚。 (15) 君亦悔祸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使伯车来命我景公曰:‘吾与女同好弃恶,复修旧德,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君又不祥,背弃盟誓。 (16) 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雠,而我之昏姻也。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使。君有二心于狄,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 (17) 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不毂恶其无成德,是用宣之,以惩不一。’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暱就寡人。 (18) 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顾诸侯,矜哀寡人,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岂敢徼乱?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俾执事实图利之。 (19) ”
(1)晋侯,晋厉公,名周浦,晋景公之子,公元前580年至前573年在位。吕相,人名,晋国大夫,晋大夫魏琦之子,因食邑于吕,故称吕相。绝,绝交。
(2)昔逮:昔,往昔。逮,及。献公:指晋献公。穆公:指秦穆公。戮:并力,合力。申之以盟誓:申,明。晋献公与秦穆公曾有盟誓。重之以昏姻:重,作加重解。昏姻,即婚姻。指晋献公之女嫁为秦穆公夫人。天祸晋公:指晋献公时发生骊姬之乱。文公如齐:指公子重耳出奔齐国,重耳奔亡在外19年,先奔狄后去各国,只举齐国,是因齐为大国。惠公如秦:指公夷吾先奔梁,后由秦助其回国,只举秦国,也是因为秦国为大国。
(3)无禄:没有福禄,即死。言不再食禄,此处作“不幸”解。即世:死,去世。晋献公死于鲁僖公九年(公元前651年)。俾:使。用能:因而能够。奉祀:主持祭祀,指秦穆公送晋惠公回国即为君。
(4)大勋:大功。韩之师:韩地的战争,指秦晋韩原之战,鲁僖公十五年秦晋之战,晋惠公被俘入秦。悔于厥心:悔,后悔,遗憾。厥,其,指秦穆公。用集我文公:用,因而。集,安定,指秦穆公帮助重耳回国安定其君位。成:帮助,成全。
(5)躬擐甲胄:躬,亲身;擐,穿上。甲胄,作战时用的铠甲和头盔。跋履:跋涉。逾越险阻:逾越,超越;险阻,难下为险,难上为阻。这里泛指道路艰难。征东之诸侯:征,征伐。此处有率领之意。
胤(yìn):后代。东方诸侯国的国君大多是虞、夏、商、周的后代。这里指陈、杞、宋、卫诸国。林尧叟云:“言东方诸侯,皆四代之嗣,诸侯朝秦,事无所考,想当时必有往朝于秦者,因文(公)致之耳。”旧德:过去的恩惠。
(6)郑人怒君之疆场:怒,侵犯。疆场,边界。郑人怒君之疆场,意为郑人侵犯秦国的边境。秦晋围郑:事见《左传》僖公三十年。晋文公出亡过程中,郑文公不礼,晋到此时乃与秦联合围郑。当时郑并没有侵犯秦国的边境。围郑也只有晋秦两国,并无率领其他诸侯的记载。此系外交辞令,吕相故意夸大其词。
(7)“秦大夫不询于我”句:询,谋。此句意为秦人不同晋国商量,就私自与郑订盟而退。杜预注云:“盟着秦伯,谦言大夫。”
(8)疾:恨。致命:拼命,意为要进攻秦军。致命于秦:与秦国拼命。《左传》僖公三十年载欲望攻秦军者实为狐偃,并无其他诸侯,此亦夸大之词。绥靖诸侯:绥靖,安定。意为晋文公劝止诸侯。克还无害:克还,秦军全师胜利而还。无害,没有受到损害。大造:大功劳。西:指秦国。
(9)不为吊:不详,不善。蔑死我君:是说秦穆公因晋文公已死而无知,加以轻蔑。寡我襄公:寡,寡弱,这里是轻视的意思。秦国为晋襄公新立寡弱无助而加以侮慢。迭我殽地:迭,同“轶”,越过,指侵犯,侵袭。《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载秦过晋伐郑,灭滑后回秦,在殽山附近被晋师击败。奸绝我好:奸绝,犹拒绝。我好,同我友好。言秦拒绝与晋国和好。保城:即城堡。高士奇《地名考略》谓保城非地名,保即堡,小城也。殄灭我费滑:殄(tiǎn)灭,灭绝,尽灭。费(bì),滑国的都城,在今河南偃师附近。费滑,滑国建都于费,故称费滑,实指滑国。散离:拆散。兄弟:指兄弟国家。散离我兄弟:滑与晋同姓,秦灭滑,故说散离我兄弟。滑、郑原是晋的盟国,所以说扰乱我同盟。挠乱:扰乱。
(10)犹愿:还是希望。赦罪:赦,同“释”,解也。说详见王引之《经义述闻》。殽之战后,晋国释放秦国的主帅,表示了“赦罪”即愿意和解的意思。
(11)即楚谋我:即,亲近。即楚,亲近楚国。谋我,谋算我晋国。据《左传》文公十四年载,殽之战秦败即放回楚囚斗克,以求与楚缔结盟约。天诱其衷:诱,启、开之意。衷,内心。此句为当时俗语,意即“上天打开它的内心”,如同后来说的“老天有眼”。成王殒命:楚太子商臣因其父成王欲立其庶弟王子职而废己,杀其父而自立为穆王,时当公元前626年,鲁文公元年。殒命:丧命,死亡。逞志:快意。
(12)穆、襄:穆,秦穆公。襄,晋襄公。即世:辞世。康、灵:康,秦康公。灵,晋灵公。即位:继位。康公,我之自出:秦康公是穆姬所生,晋国的外甥。阙翦:损害,削弱。蟊贼:食禾的害虫。食根叫蟊,食节叫贼。此处指公子雍。据《左传》鲁文公六年、七年载,晋襄公死,晋国大臣赵盾等主张立襄公的弟弟公子雍。公子雍寄居在秦国,秦康公因此派兵护送公子雍回国。但由于襄公夫人穆姬坚持要立她的儿子夷皋(即晋灵公),赵盾等屈服,并出兵在令狐迎击秦军。公子雍原由晋国前往迎回,此处说秦帅蟊贼,又说秦康公有意颠覆晋国,皆为诬枉之词。
(13)悛:改,改悔。河曲、涑川、王官、羁马:都是地名。河曲在今山西永济东南;涑川,水名,在今山西西南部;王官在今山西闻喜西;羁马在今山西永济南。
(14)东道之不通:秦在西,晋在东,故晋自言东道。不通,指两国邦交断绝。
(15)及君之嗣也:君,指秦桓公,嗣共公而立,公元前608年至前577年在位。引领:伸长着脖子。庶抚我乎:庶,庶几,或者,也许可以。抚,抚恤。此句意为秦国或许会对我晋国加以抚恤吧。君亦不惠称盟:称,副,符合。言秦桓公不肯赐惠于晋国,符合晋国的愿望,缔结盟约。利吾有狄难:《左传》宣公十五年载,晋灭赤狄潞氏。利吾有狄难意为秦国利用晋国交战之机。河县、箕、郜:均为地名。芟夷我农功:芟,原意为除去杂草,此处有割除之意。夷,伤害。农功,指农业和农村。虔刘我边垂:虔刘,劫掠;杀戮。垂,同陲,边境。辅氏之聚:辅氏,地名,今陕西朝邑县西北。聚,指聚集群众。意为把人民聚集在辅氏以抵抗秦师。见《左传》宣公十五年。
(16)君亦悔祸之延:君,指秦桓公。悔祸之延,对于延长两国战争灾祸感到后悔。徼福于先君献、穆:徼福,求取福庇,希望同好。献,晋献公。穆,秦穆公。伯车:秦穆公的儿子,名针,又称后子。令狐之会:成公十一年,秦桓公和晋厉公相约在令狐盟会。但秦桓公不过黄河,双方派代表往来结盟。秦桓公归国就背弃盟约。
(17)白狄及君同州:白狄,狄族中的一支。同州,古人把天下分为九州,秦和白狄同在雍州。而我之昏姻也:指晋文公娶季媿事。王伯祥注说:“季媿,卷咎如赤狄之女也。白狄伐而获之,纳诸文公,故晋称我之昏姻。”使:指秦国传令的使臣。君有二心于狄:有同又。二心,指秦桓公又对狄表示友好,耍两面派手法,故言“二心”。狄应且憎:应,接受。憎,憎恨,嫌恶。此言狄一面接受秦君的话,一面嫌恶秦君。是用告我:是,因此。用,以,把。此言把秦君的话来告诉晋君。
(18)二三其德:三心二意,反复无常。昭告昊天上帝:昭,明。昊,大。昊天,犹言伟大的天。上帝,天帝。秦三公、楚三王:秦三公,指秦穆公、康公、共公。楚三王,指楚成王、穆王、庄王。出入:犹往来。此乃秦楚盟誓之词,由楚转告晋国,言“秦虽与晋往来,秦实唯视其利而从之,不以诚心与晋”。唯利是视:一心图利,唯利是图。不毂恶其无成德:不毂,楚王自称。恶其无成德,犹言厌恶他的二三其德。成德,固定的德行。是用宣之,以惩不一:宣,揭露。惩,惩罚。不一,言行不统一。斯是用痛心疾首:斯是,这就是。用,因而。疾首,犹言头疼。暱就寡人:犹言亲近晋军。
(19)帅以听命:率诸侯来听候君王的命令。矜:怜悯,同情。承宁诸侯以退:承,接受。宁,宁静,安定。此句意为秦如允许订盟,则晋当接受秦君之命,把诸侯安定下来退去。徼乱:徼,求。言晋岂敢用兵以自求祸乱。不佞:犹言不才,不敏。此为当时的习语。其不能以诸侯退矣:不能以诸侯退,即要与秦作战。布之执事:把这实情在秦君的执事前陈述。俾执事实图利之:使执事图度其利害而决定它。图,考虑。利之,对秦国有利。
吕相,字宣子,是春秋中期晋国的一名大夫。他是“公族未得”《左传》(宣公十二年)的晋臣魏琦(武子)的儿子,食邑于吕,故其父亦名吕琦。吕相在晋悼公年代(前572—前558)曾任下军主帅,此后《经》《传》不见记载,但他却因出色完成此次外交使命而名垂后世。
吕相画像
成公十三年时,晋厉公以秦桓公背令狐之盟召楚与狄以图晋,乃使吕相出使秦国。历数秦自穆公以来,违信弃义,唯利是图事实,迫其俯首言和,否则与其绝秦,并以兵戎相见。其目的在于唤起国人同仇敌忾之心,宣扬国外,使秦陷于孤立,以获先声夺人之国际宣传效果。秦晋两国,都是春秋时期争霸的大国,一在今天的陕西,一在今天的山西,既是近邻,又有婚姻关系,交往十分频繁。出于政治利益的考虑,他们有时友好,有时又是兵戎相见。鲁成公十一年(公元前580年),晋厉公与秦桓公原定在令狐会盟,秦桓公未遵守盟约,却挑唆白狄和楚国,夹攻晋国。晋厉公于是派大夫吕相去宣布秦国的罪状。绝,是断绝外交关系,准备战争的意思,类似今天的最后通牒。
这篇文章可以说是对秦晋外交关系的总清算。吕相作为外交官,自然处处站在晋君的立场上,维护晋国的利益,因而他在运用辞令时颇费周折,把晋国说得通情达理,始终保持友好愿望,帮助秦国排忧解难,只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不得已而反击。而秦国却是反复无常,蛮不讲理,背信弃义,损害两国友谊。总之,好事尽归晋,坏事都是秦,为使晋国能够和其他诸侯国联合起来对秦制造舆论。从当时大国争霸关系来讲难有曲直、道义之分。刘勰在《文心雕龙·檄移》中说:“晋厉伐秦,责箕郜之焚,管仲吕相,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这也是我们把它归于檄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