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桃林习俗,乔迁进火的当年在新屋过年才吉利,乔不群没再带老婆孩子回老家,安安心心在城里过了个年。本想把父母接过来,两位老人说还是乡下过年热闹,不愿进城。其实乔不群心里清楚,父母是体谅他有岳母跟着,家里不太方便。也就只好由着老人,让史宇寒寄了一千元钱回去,算是尽点孝道。
大年三十吃完年夜饭,接过几个拜年电话,一家人坐一处看春节晚会。这晚会看了多年了,内容和形式一成不变,晃来晃去总是那么几个老面孔,实在没有太大意思。乔不群有些困倦,想早点上床休息,又怕十二点后有人放炮,惊醒后再没法入睡,只得强打精神硬撑着。桃林已酝酿好几年了,准备在城区禁放鞭炮,可酝酿来,酝酿去,人大的禁炮条例还是没能酝酿出台。禁炮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却小题大做,去年酝酿到今年,今年酝酿到明年,也不知猴年马月能酝酿得出来。倒是征用千顷农田,变卖万人厂子,这样的大事难得见谁拿出来酝酿过,只长官脑袋一拍,大笔一批,开发商和收购人就大模大样进了场,至于农民有没有饭吃,工人有没有生路,则另当别论。
史宇寒教书匠一个,可不像乔不群那样杞人忧天,自家小日子过得下去就行了。年前从郝龙泉那里拿的股份和红利,已让她心满意足,这个年也就过得格外舒畅。有这么个好心情,对晚会还算勉强能忍受。史宇寒最关注的是女演员的服饰和妆容,谁不符合她的审美观,太艳太淡,太藏太露,太洋太土,就会对谁大不满,恨不得扒开电视,走到里面去,把正确意见告诉当事人。一般节目也不关心,只在意女歌星的歌。遗憾的是这年春晚没几首歌好听,史宇寒就摇头叹息,说浪费了她的感情。
见史宇寒一脸认真,乔不群想起她开过的玩笑,说:“早知今年的歌这么臭,干脆让你去唱一首,保证比她们轰动。”史宇寒说:“批评批评晚会,就要上晚会,我可没这个意思。吃鸡蛋的人生不了鸡蛋,评评鸡蛋好坏,还是可以的嘛。”乔不群说:“吃鸡蛋的人为什么不可以生鸡蛋?你如果把《牵挂你的人是我》带到晚会上去,绝对会大受欢迎。”史宇寒说:“那开唱前可得解释一下歌名,歌里的你是人民币或美元欧元的代词。”乔不群说:“还解释什么?干脆叫《牵挂人民币的人是我》,不就得了?”
考虑第二天要参加团拜,十二点的交年炮火放过,晚会还没结束,乔不群就上床躺下了。迷迷糊糊睡上一会儿,猛然睁开眼睛,外面天已大亮。起床洗漱毕,吃过早饭,匆匆赶到政府大楼大会议室,里面已来了不少人。行政处的人在门口搁了两张条桌,上面摆着几个盘子,盘子里堆着发开的香烟,来一人发两支,叫做好事成双。还有各色糖果,就不发了,想吃随便抓。签名簿摊开在那里,来者必签。今天签名的意思与平时不同,待会儿要分处室发红包,名单是拿去做账的。进门后,大家亲热地点头递笑,抱拳致意,握手言欢,相互道些进步高升大贵大富的吉祥话,喜气洋洋的样子。
九点过十分,市长们一改平时铁板样的冷硬面孔,一个个笑容可掬,陆续步入会议室,走上主席台。九点一十八,袁明清宣布团拜会正式开始,请甫市长发表新年致辞。九幺八就是就要发,发达发财发家发奋发扬发挥发祥发展,你发我发大家发,谁听着都喜乐。
甫迪声的致辞不长,不到五分钟就拿开了话筒。接着离退干部代表,在职干部代表,党员干部代表,青年干部代表,妇女干部代表,先后上台发言。发言都很简短,谁也不好意思超过甫迪声。最后袁明清又说了些令人欢欣鼓舞的美言,宣布团拜结束。领导们要给战斗在一线的工人农民交警武警及驻桃部队指战员去拜年,提前出了会议室。其他人还在会议室里逗留了一会儿,找到团拜前未曾拜上年的拜过年,计算着派往行政处领红包的人已回自己处室,纷纷出了会议室。
办领导的红包由分管处室代领,乔不群往四楼迈了几步,准备到纪检监察室去。又想人家又不会贪污你的红包,那么急着跑去干什么?当然你可寻个给大家拜年的借口,可也不太妥,你是领导,哪有部下没来给你拜年,你却先去给部下拜年的理?于是转身下了三楼。刚好楼道上响起脚步声,有人笑着彼此在打招呼,嘴里说着新年进步或大发之类。从前新年大节,都说的新年快乐,只因桃林话里这个乐字跟落音近,不知从哪年起,大家都不敢新年快落了,改为新年进步或大发。
大家进步着,大发着,又听有人用打趣逗乐口吻笑问道:“你入了么?”另有声音回答说:“你入你入,你入你入。”乔不群觉得有些奇怪,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也不便追着人家盘问究竟,低头往自己办公室走去。路过几处半敞开的办公室,又听里面有人阴阳怪气,拿“入了么”逗趣说笑。
开门还没坐稳,王怀信和林处长跟进屋,来给领导拜年。乔不群心里受用,觉得刚才没下处室去,是无比正确的,也是非常英明的。忙回拜过,说:“我正要到你们那里去呢,被你们抢了先。”两位说:“乔组长是我们的垂直领导,当然应该我们垂直部下来给垂直领导拜年嘛。”乔不群说:“咱们之间没有领导,只有革命战友。”
王怀信拿出代领的红包,递给乔不群:“一百六十八,一路发。”乔不群玩笑道:“王主任真够意思,第一天见面就给红包。”王怀信说:“又不是我的红包,是甫市长的,我不过完成领导意图而已。”
笑谈几句,两人准备到其他地方去转转,乔不群说:“处室里有人吧?我还没有看望同志们呢。”两人就站住不动了,说:“乔组长要去我们那里,我俩先别到其他处室去了。”三人一起出了组长室。
先上四楼纪检监察室。室里人正凑一处,嘻嘻哈哈胡侃,像在开讨论会。老张问郑国栋:“你入了么?”郑国栋说:“入什么入?”老张说:“入股啊。你给我装什么蒜?”郑国栋说:“你是说入股,那不瞒你说……”
话没说完,乔不群三个刚好走进来。大家又是一番客气。拜过年,林处长问道:“你们刚才好像在说什么入股,入的啥股?”老张说:“我们也不知入的啥股,只是今天大家见了面,除拜年问好,都在问入了么。刚才我还在问郑主任入没入股,他刚张开嘴巴,领导们来了,又打住了话头。”
乔不群琢磨,可能是郝龙泉找政府有关人士入股的事传了出去,大家拿来逗乐。机关里就这样,没有不透风的墙,再秘密的事儿没秘密上几天,就会成为公开的秘密。不过乔不群不好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想把话题岔开。林处长他们却不肯放过郑国栋,追问道:“你到底入没入股?”郑国栋说:“我怎么没入股?我天天都入股。”
各位也是扁担做腰带,转不过弯来,问郑国栋:“什么股?你天天都有入?”郑国栋挤眉弄眼道:“我老婆在桃北区工商分局当股长,我这不就有了充分条件,天天都入股?”
大家恍然大悟,捧腹大笑起来,骂郑国栋肚脐眼里插钥匙,会开心。
笑着,又下老干处去转了转,大家分手,各自回了家。进屋后,乔不群去卧室换衣服,顺便将红包扔到柜子上。史宇寒也刚从学校团拜回来,扯开乔不群的红包点了点,说:“你们堂堂政府官员,一人才一百六十八,还不如我们普通中专学校,每人六六六大顺。”乔不群说:“你们有收费嘛,哪像我们政府办,财政拨多少是多少。”
夫妻二人城里都没什么亲戚,年前就想着带州州给纪委乔副书记去拜年的,无奈如今的干部不再只拜组织部码头,也懂得寻求纪委保护的妙处,挖空心思往纪委领导家里跑,乔副书记怕上门的人多,提前回老家过年去了。只好等他老人家回桃林后,再去补礼。乔不群也就乐得清闲,哪里都不去,躲在家里看书睡觉。史宇寒却认为乔副书记不在家,别的领导那里也该去走走,比如丁副书记和甫迪声那里。乔不群说:“我又没跟丁副书记打过几回交道,贸然去按门铃,人家不见得会开门。甫市长那里我倒是起过意,后来想想,给他拜年的人肯定不少,我就别去挤他家门框了,还是给他做点实事吧。他正面临选举,只要能促成他选举大胜,比给他拜一百个年还管用。”
史宇寒不知一个纪检组长还有这个能耐,可促成市长选举大胜,说:“你又不是市人大主任,甫迪声选市长,你怎么插得上手?”乔不群淡然而笑,说:“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现如今的事情是说不死的,复杂着哩。”史宇寒说:“谁不知道市长选举只是个形式,无非按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到会上去走走过场,还能复杂到哪里去?”乔不群说:“哪有你说的这么轻松?三两句话也没法给你解释清楚,你就别管这个闲事了。反正多替领导留点神,操点心,为领导效了力,圆了场,把事情办好了,领导自然会领你的情。”
史宇寒不再饶舌。停了停,又忍不住给乔不群出起主意来:“鲍书记不是对你还有些印象吗?常委会上讨论你提组长的事时,他可是表扬过你的。给他拜个年,有必要也应该。”乔不群说:“必要是必要,应该是应该,可去给鲍书记拜年的人,恐怕比甫迪声那里还多,我更拢不了边了。再说他家在省城,我连他家门朝南朝北都不晓得,怎么去给他拜年?”史宇寒说:“省城又没在欧洲,他家门朝南朝北还不容易弄清楚?秦淮河在省城做记者,记者交往广,说不定知道鲍书记家住哪里,给他打个电话不就得了?”
也没等乔不群答话,史宇寒拿过他手机,几下调出秦淮河的号子。正要揿绿键,手机先响了。世上的事还真有这么巧,恰是秦淮河打来的。史宇寒忙把手机捂到乔不群耳边,说:“你是不是给秦淮河发了功过去?”乔不群也觉得有趣,对着手机嚷道:“淮河你真会选择时机,刚调出你的号子,你先打了过来。你嫂子还说是不是我给你发了功。”秦淮河乐道:“你的功还真了得,我在遥远的海边,也发得过来。”乔不群说:“什么海边?”秦淮河说:“天涯海角。我是朋友请到海南来过年的,这下正在海滩上打你电话哩。”乔不群说:“还是你们做记者的潇洒,想跑哪里跑哪里。”秦淮河说:“你是没见我们辛苦的时候。”
又彼此说过祝福的话,乔不群不好老花秦淮河的漫游费,废话少说,很快挂了电话。见乔不群没问鲍书记住处,史宇寒不满了,说:“瞎聊了半天,怎么把最要说的话给落掉了?”乔不群说:“鲍书记那里来日方长,以后再慢慢向他靠拢吧。”
两人正无盐无油地聊着,有人敲门进来,原来是提案处长盛少山,手上还提着一个礼品袋。乔不群考虑新年大节的,不好拒绝人家,只得随史宇寒接在手上,说:“盛处长来玩就来玩,还客气什么?”盛少山说:“一点小意思。一年才一个春节,空着双手,就显得对领导不尊重了。”乔不群说:“咱们是兄弟,何言领导?”
主客坐定,史宇寒给盛少山递上热茶,将瓜子和水果盘移到他面前。盛少山欠身谢过,喝口茶水,说:“还是领导家里茶水好喝。什么名茶?”乔不群正想实话实说,史宇寒先答道:“是不群安徽朋友来桃林出差送的,说是时下最盛行的名茶。茶叶盒不知弄哪去了,我又不懂茶道,已想不起什么品牌,不知不群还记得不?”
本是下面县里人送的本地产普通毛尖,史宇寒却说得这么神,大概是觉得丈夫做了局级领导,家里茶叶太差,没有面子。乔不群不好道破,哼哈着敷衍过去。盛少山又赞扬过几样水果,说些过年方面的客套话。之后再也找不到其他动听入耳的话题,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一个劲去剥瓜子。
也怪不得,乔不群跟盛少山不乡不友,不朋不党,不亲不密,平时没有来往,自然不容易找到共同语言。盛少山不尴不尬的,只好努力在脸上布置些笑容,也不管那笑容生硬如石。乔不群也挖空心思,努力想找些废话,打破沉默和尴尬。这有点像去地上找针,没话要找出话来,还确实不太容易。
幸亏无意间看到墙上挂历,正是盛少山送的。当时乔不群还住在处级楼里,觉得不错,搬家时顺手带了过来。如今已翻过新的一页,上面是幅牧牛图,背景为斜阳古树,小桥流水。一旁仍是首五言小诗,还有些意思: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走,桥流水不流。这是南北朝时善慧禅师的一首反语偈,流传甚广。手空着偏说拿了锄头,本是步行却道骑在水牛上,人经过桥上时,竟然是桥流,不是水流。在这里,时空已倒错过来,常规完全被打破,一切都是颠倒的,超现实的。
乔不群借题发挥道:“感谢盛处长送的挂历,有空看看上面的画,读读上面的诗,真是种享受。比如这首偈语吧,我就特别喜欢。记得大学读研那阵,哲学和文学领域正时兴后现代和魔幻现实主义的东西,当时感到很新鲜。见了善慧禅师这首偈语,才知洋人那点把戏实在算不了什么,咱们一千五百年前就有了后现代和魔幻现实主义。”盛少山忙奉承道:“还是乔组长大知识分子,文化高,学问好,诗画造诣深,看得出里面的深远意义。哪像我粗人一个,不知画,不懂诗,这些画呀诗呀的,到我眼里,跟地上牛粪和墙边蚂蚁没任何区别。”乔不群笑道:“牛粪和蚂蚁也可以入诗入画。文学和艺术说穿了,无非就是生活的再现,不管这再现是直接的还是变形的。有些人却故意说得那么高深,这流派那主义的,弄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愚弄人家的同时,也愚弄愚弄一下自己,大家一起凑个热闹。”
说到这里,乔不群暗暗有些后悔了。盛少山不是文联的,也不是社科联或文化局群艺馆的,你跟他说这个玩意儿干嘛?是不是故意卖弄学识?转而又想,不卖弄学识,又卖弄什么好呢?难道还去说张局长长,李处长短?说张长李短,也不是不可以,可你得先看看对象和场合。一个圈子里的,说说无妨,那是互通信息,交流经验。不是一个圈子里的,最好小心点,别看话没长脚,有时跑起来比火箭还快,说得文化点,叫不胫而走。
这大概也是历来有在商言商的说法,却从没听人说过在官言官。也许商人本是做买卖的,可以明码标价,讨价还价,在商言商实属正常。官场含蓄得多,不好什么都拿来放在嘴上。也做买卖,可这买卖往往做在光线不太强的地方,就是明码标价,也不太看得清楚价格牌。讨价还价也羞于启齿,只可意会,没法言传。官场也就格外忌讳在官言官,大家见面时,说说段子,侃侃麻将,谈谈股市,或是笑话笑话女人,实在是明智之举。研究研究文学艺术也未尝不可,酸是酸了点,至少不犯忌,无需担心祸从口出。
见乔不群有些走神,盛少山觉得该走了,站起来,准备告辞。看在墙上挂历的份上,又是新年第一天,乔不群礼貌地送客至门边。望着客人下了楼道,才退身回屋。只见史宇寒已打开盛少山提来的礼品袋,里面是两条烟和两瓶酒。自然是好烟好酒,加在一起不下千元。史宇寒说:“盛处长还蛮客气的,提了厚礼来给你拜年。我看你也该去跑跑哪位领导,也不用另备礼品,这些烟酒还算出得手。”
乔不群却另有想法,说:“年前王怀信送了个红包,还搁在我办公室柜子里。本想直接把红包还给他,又怕老同事,现在又是上下级关系,伤了感情。盛处长的烟酒价值和王怀信的红包相当,正好拿去还他的情。”史宇寒说:“我看你这人天生就不是做官的料。哪有做官不收礼的?下属送个红包,也要还情,不好说地球上罕见,至少咱中国少有。”乔不群说:“你以为人家白给你好处?那是要从你手上讨帽子的。我没这个能力给人家帽子,拿人家好处干什么?”史宇寒说:“你现在是政府办党组成员兼纪检组长,党组会上讨论人事问题时,你又不是没有发言权。心里有了谁,先做好其他党组成员的工作,你提名时,有人附议,还怕给不了人家帽子?”
说得乔不群直想笑,说:“听你这话,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你没做过部门党组书记,至少也做过单位政工处长,绝对没人会把你跟学校老师联系到一块。”史宇寒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咱们学校要提个学生处长或教研组长之类,校党委会就是这么操作的。”乔不群说:“这我相信,咱们国中不论官场,还是亚官场,人事问题确实都是这么操作的。你说的没错,我硬要给谁弄个帽子,尤其是我分管的处室,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只是为个不大的红包,或几样烟酒,去费这样的神,操这样的心,是不是有些不值?”
这个方程式并不特别难计算,史宇寒还明白得了,说:“这就是你这些读书人身上的劣根性,大钱赚不来,小钱不在乎。你要去给王怀信还礼,谁也没法拦你,我倒要看你怎么个还法。”乔不群说:“现在不正过着年吗?以上门拜年的名义,顺便就把礼给人家还了,彼此容易接受。”史宇寒说:“莫非你是上级,还去给下级拜年不成?”乔不群说:“谁规定上级不可给下级拜年的?何况王怀信年龄比我大那么多,晚辈给长辈拜个年,估计不会犯错误。”史宇寒说:“年龄长幼和辈分大小能说明什么?你自己身在官场,还不知道官场尊卑从来只以级别为准,不论年龄辈分。你想搞发明创造,真的倒过来去给王怀信拜年,还不要折他的寿?叫他怎么受得了?”
史宇寒这话虽有些绝对,却也属人之常情。国人历来如此,不管年龄大小,下级可给上级下跪,上级断不可给下级弯腰。乔不群见得不少,年轻领导可在年长下属面前高翘二郎腿,年长下属在年轻领导面前却话不敢高声,行不敢阔步,永远只能俯首贴耳,亦步亦趋。其实乔不群也是这微妙心理作怪,才迟迟没能做出去不去给王怀信还礼的艰难选择。
正感到为难,王怀信敲门进来,手里提着几桶奶粉,说是来给乔不群岳母拜年的。也不肯久坐,喝口茶水,说家里有客,起身走掉。这下再不去给人家还礼,乔不群心里更不安了。好在很快有了机会,初三这天,乔不群陪州州下楼去买花炮,从处级楼前经过,碰上一老一少两位乡下人,正在打听王怀信住处,原来是王怀信父亲和侄儿。老人住在老远乡下,难得到城里来一趟,每次站在坪里打量眼前楼房,栋栋跟火柴盒一样没任何区别,便茫然无措,搞不清儿子到底住在哪个火柴盒里。
看着两位经人指点,进入王怀信家那栋楼房,乔不群暗自动起了心思。不管怎么说,王怀信虽是自己下级,他父亲却属自己爷爷辈的老人,去给爷爷辈老人拜个年,你级别再高,也不会太失面子。百善孝为先,官场也没法弃孝道于路旁。过去国人甚至还搞过以孝治国哩。只是时过境迁,以孝治国已显得过于老土,还是以法治国时髦。可再怎么的,孝不碍法,讲法治并不见得非打倒孝道不可。
乔不群不再犹豫,回家提上盛少山送的高级烟酒,进了处级楼。不想一连碰上好几位住在处级楼里的同事。他们嘴上打着招呼,眼睛却老往乔不群手里的礼品袋瞄,眼神怪怪的。也许他们这是第一次碰见局级楼里领导往处级楼里跑,手上还提着沉甸甸的礼品。在他们印象中,从来只有处级楼的人怀揣信封或手提礼品,往局级楼和市级楼跑,今天突然颠倒过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叫人家脑筋怎么转得过弯来?
乔不群无地自容了,像光着屁股走在大街上,那些怪怪目光针头一样纷纷扎过来,将自己的光屁股扎成百孔千疮的筛子。你都局级了,昂首挺胸跑市级楼,属神经正常范围,人家也好理解,认为你颇有上进心,对得起领导和人民多年的培养。还会羡慕你有本事,跟领导走得近,如今可不是谁想走近领导就能走得近的。不想你却懵懵懂懂跑到处级楼里来了,不是眼睛发花,摸错了门道,就是夜里的觉还没醒,白天仍在梦游。
乔不群只得小心陪着笑脸,努力解释,说有亲戚住在楼里面。同志们将信将疑,欲问谁是亲戚,又意识到自己不是安全局的,没义务打探别人隐私。虽说局级跑处级,大错特错,十恶不赦,到底局级亲戚住在处级楼里,法律还勉强允许。同志们不好计较乔不群的亲戚,也就宽大为怀,放过他,低头往楼下迈去。迈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往上望望,对乔不群这种反常行为,还是有些不怎么想得通。
经历如此沉重打击,加上王怀信住的楼层高,乔不群来到王家门外时,已是气喘吁吁,热汗涔涔了。刚才同志们视你为怪物,你还可边解释边往楼上逃,如果王怀信也用同志们那样的眼光看你,你想逃都没地方可逃,恐怕只能跳楼了。
好在王怀信一见乔不群提着大礼进屋,明白他是来还礼的,自己先不自在起来。脸上用力挤着笑容,眼神却躲躲闪闪,不敢正眼瞧领导,像犯了个天大错误。乔不群连礼都还了回来,想叫王怀信没有任何想法,确实不太容易。明摆着的,领导还了礼,不再欠你什么,也就没了替你说话的义务,你那个纪检监察室主任的希望就渺茫了。
乔不群将王怀信的表情看在眼里,一下子觉得有了底气。估计官场中人都这样,再没底气,只要一到下属面前,底气就会足起来。乔不群不去理会王怀信,只朝王父拱拱手,说:“您就是王爷爷吧?听说您老人家来了,特意来给您拜个年!”王父不知底细,以为儿子有出息,自己也长面子,才有人提着礼物来给你拜年。心下欢喜,也给乔不群作作揖,说:“祝你升官发财,多子多福!”
这话乔不群听着亲切。小时逢年过节,老辈人都喜欢用这样的话相互祝福。其实千百年来,国人折腾来折腾去,也就这几样追求:升官,发财,儿孙满堂。后来人们嘴上说得少些了,骨子里最放不下的仍是这几大件。升官和发财不用说,谁都在为此奔忙,升不了官,发不了财,只怪自己没能耐,对不起列祖列宗。儿孙满堂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操作起来有些难度。可只要做了官,发了财,还是好办,愿意替你生儿子的女人多的是。有钱人包养二奶,借腹生子,这种事多了去了,不说也罢,那些犯案查出来的贪官,又有几个不是情妇打堆,非法生育子女成窝的?
事实如此,话却还不好说得这么露。尤其是在王怀信面前,乔不群还得有个领导的样子。于是对老人说:“机关干部是人民勤务员,只讲为人民服务,不讲升官发财,多子多福。”王父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落伍,已跟不上时代,自我检讨道:“我们这些老家伙没什么见识,又越来越糊涂了,只知道说些老古话。哪像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这是三四十年前国中最流行的伟人语录,王父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这些生动活泼朗朗上口的经典语言已深深植入记忆,无需导演启发,无意间就从嘴里溜了出来。也许发现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这么有口才,王父不免得意起来,望一眼王怀信,意思是说父亲可给你撑了回门面。王怀信却不领情,暗怨父亲不会说话。又不便当乔不群面前责怪他,只狠狠瞪老家伙一眼,说:“你只知道乔组长年轻,不知道他是领导,是我的顶头上司。”
王父认真瞧瞧乔不群,有些不相信他这么年轻就当了领导,还是自己儿子上司。在他心目中,干部都是领导,儿子是市里干部,就是市里最大的领导,不想强中更有强中手,领导上面还有领导。王父的目光移向王怀信:“你刚才说什么?他还是组长?”王怀信不耐烦道:“他就是乔组长,分管我们纪检监察室的纪检组长,我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王父哪知纪检监察室和纪检组为何物?却对组长一词并不陌生,说:“这就对啦,你这里有个乔组长,是你顶头上司;咱们组上有个陆组长,也是村里人的顶头上司。”
王怀信哭笑不得,说:“真是灯芯做琴弦,没法跟你谈。你那组长是什么玩意儿?比村长还低一级,月球上都找不出这么小的官,也拿来跟乔组长比。”忙将父亲支开。
回头跟乔不群聊了会儿,王怀信瞥一眼墙角的礼品袋,说:“乔组长来玩,是看得起我,还提这么贵重的礼物,叫我怎么好意思?”乔不群说:“又不是提给你的,是见你老父来了,特意给他老人家来拜个年。也就几样烟酒,不贵也不重。”
王怀信明知乔不群真正意图不是来给老父拜年,心里暗恨老家伙这次来得不是时候,让乔不群逮着了还礼的借口。却还不好明说,只得代表父亲,感谢乔不群礼节这么周到。
乔不群也不久坐,跟王父打声招呼,要他老人家多在城里玩段时间,转身要出门。王怀信恳请乔不群吃过饭再走,妻子已在厨房做准备了。乔不群本是来还礼的,怎好吃人家饭,又欠下一份情?坚持要走。王怀信只得送客出门。来到楼道口,乔不群回身拦住王怀信,说:“还是回去陪老父吧。”王怀信执意送到楼下,难分难舍跟乔不群握别,又看着客人转过楼角不见了,这才返身上楼。
回屋后,礼品袋已被妻子收走。王怀信却盯着墙角,愣怔了半天。刚好王父上完厕所回来,得意地表扬儿子:“怀信你有两下子,算是做得起人,我刚到,领导就给我拜年来了,还提那么重的礼物。”王怀信没好气道:“那是人家来还礼的,人家进火时,我去送过一个人情。”王父说:“这叫礼尚往来呀,说明你与领导关系好。”
王怀信本不想再睬父亲,却又忍不住道:“跟领导哪存在什么礼尚往来?又不是你们乡下人走亲戚。”王父说:“乡下亲戚越走越亲,领导也越走越亲嘛。你送了领导人情,领导来还礼,你再把人情还给领导,领导再来还礼,你一来我一往的,你跟领导不就越来越亲密了?”王怀信说:“领导上面还有领导,他也要走他上面领导,哪有耐心跟你做下级的这么纠缠不清?”王父不得不承认道:“这个太复杂,我就弄不明白了。”王怀信说:“世上只有下级走上级,给上级送钱送礼,从没有上级走下级,给下级送钱送礼的。一旦上级给下级送起礼来了,这做下级的就太不中用了。”
王妻一旁道:“我看爸的意见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你有必要找个机会再去趟乔家。”王怀信说:“怎么去?把人家提来的烟酒原样还回去?”王妻说:“除了烟酒,就不可送些别的了?”王怀信说:“送别的什么?送农副产品,不值几个钱;送衣帽鞋袜,不知人家喜好;送彩电冰箱,人家自己有,没地方摆放;送耳环项链,他一个大男人,又不是我的情人和小蜜。说来说去,人民币除外,还是烟酒这些东西,你好出手,人家也好处理。”
夫妻俩商量半天,也没商量出什么好办法,王怀信烦躁起来:“算了算了,无非不做这个纪检监察室主任。”拿过遥控器,去调电视节目。调了半天,没调出个合口味的节目,不是大吵大闹的古装戏,就是没完没了的广告。干脆扔下遥控器,望着天花板生起闷气来。
刚好屏幕上的广告打完,出现一档读书节目。王妻灵机一动,推推王怀信,说:“乔不群读书人出身,上书店买两本书给他送去,不正好?”王怀信说:“书值几个钱呀?谁好意思出手?”王妻骂道:“你是个死脑筋,送书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不如趁机来点别的动作,比如给他儿子压岁钱什么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第二天王怀信就上了新华书店。虽说送书只是个借口,可选书时还得动动脑筋,不能逮住什么是什么。读书人有读书人的特点,喜欢读自己熟悉的题材或与自己多少有些关系的书。比如学生喜欢青春励志类,年轻人喜欢爱情婚姻类,老年人喜欢保健养生类,生意人喜欢世俗人情类。王怀信和乔不群身为官场中人,平时爱看看官场方面的东西,两人还曾议论过这个话题。刚好书店里来了两本官场小说,正是他们熟悉的作者所著,王怀信毫不犹豫掏出钱来,将书买下。
从新华书店一回来,王怀信就上了乔不群家。见是来给自己送书的,乔不群倒也高兴,跟王怀信说起最近看过的书来。不想临走时,王怀信还给了州州一个不薄的红包,说是压岁钱。乔不群从州州手上拿过红包,想还给王怀信,他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望着乔不群扔在茶几上的红包,史宇寒笑道:“你去给王怀信还礼时,我就估计他会来这一套。现在看你还怎么去给他还礼。”乔不群说:“这个王怀信真难对付。”史宇寒说:“有什么难对付的?到时设法让他戴上纪检监察室主任帽子,你就不欠他的了。王怀信搞了多年纪检监察,你跟他也还合手,从你分管领导角度考虑,我看他做主任比其他人合适。”
乔不群一时还想不出别的高招,说:“那盛少山呢?又拿什么打发他?”史宇寒说:“盛少山究竟是烟酒,不是现金,你没必要有太大压力。”乔不群说:“本来盛少山那里,也想找个机会,给他读中学的女儿个小红包,他也像王怀信那么难缠,没完没了的,那就麻烦了。”史宇寒又讥笑起乔不群来:“我说过你不是做领导的料,这话看来并没错。现在还只王怀信和盛少山来给你送点小钱小礼,你就搞得这么神经兮兮的,像发生了七级地震。以后官做得再大点,送钱送礼的人更多,看你还要不要吃饭睡觉。”乔不群自嘲道:“到那个时候,钱物收得多了,神经变得麻木,也就不会这么在乎了。”
嘴里说着盛少山,又想起他送的挂历,乔不群下意识往墙上瞧了瞧,这才发觉春节长假即将过去。忽想起还没去给乔副书记拜年,也不知他回桃林没有。忙拨通对方手机,说是刚好到家。乔不群就约定,明天去给他们拜年。
乔副书记还住在党校。第二天夫妻俩带上州州,提着礼品,打的赶了过去。乔家夫妇非常高兴,拉着州州的手,问长问短,自然又给了红包。两家已不是一般关系,说话也就随便,没什么顾忌。中饭喝酒时,乔副书记还感叹起来:“党校虽然跟别的学校不同,学校领导多少有些人情往来,可再怎么的也不像做纪委领导,人际关系这么复杂。”乔不群问:“是不是有人拜年拜到乔书记老家去了?”乔副书记说:“可不是?本想躲到老家,过几天清静日子,这些人就是不让你清静。”
三句不离本行,不觉又聊到纪检监察上面去了。乔副书记说:“不群升了纪检组长,有人肯去接你班吗?”乔不群说:“纪检监察室在政府办里属三类处室,经济上不实惠,政治上没前途,平时根本就没人肯去。如今见我干上一阵主任,进步做了纪检组长,开始有人对这个位置动心思了。”乔副书记说:“这不是坏事,说明纪检监察工作有了应有的地位。如果一个部门死水一潭,该享受的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享受不到,谁也不愿沾边,工作不是要停摆了?不群这个头带得好,给纪检监察同行树立了必要的信心。”乔不群笑道:“哪是我这个头带得好,是乔书记大力栽培,我才有了小小进步。”乔副书记说:“主要是甫市长的栽培,我和丁副书记不过一旁打了打边鼓。”
说到纪检监察室主任位置,乔不群又想起王怀信送的红包来,何不先在乔副书记这里吹吹风?如果顺水推舟,能将王怀信推上去,也对得起他的红包了。便说:“王怀信在纪检监察室待过多年,业务熟悉,我觉得他做主任还算合适。”
前次去政府考察乔不群,吃工作餐时王怀信也在场,乔副书记还有些印象,说:“王怀信年龄好像不小了吧?”乔不群说:“他年龄确实不小了,可也不是太大,五十二三的样子吧,比顾吾韦做主任时还是略小一些。”乔副书记说:“干部年龄大小也是相对的。纪检监察工作有其独特性,年纪稍大,工作经验和社会经验丰富,也有其优势。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让王怀信做纪检监察室主任,也可以考虑。”
乔副书记的话很有道理,干部年龄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这好比杂耍用的圈,大小尺寸掌握在领导手上,领导不想用你,悄悄将圈缩小几寸,你再怎么钻,也没法钻过去;领导想用你,只需将圈稍稍放大点,你即使再笨,也能让你顺利过圈。
回家路上,史宇寒说:“乔副书记有这个态度,王怀信的主任没问题了吧?”乔不群说:“还不能这么说,纪检监察室业务归纪委领导,人事问题主要还是政府办党组说了算。当然我会去做这个工作的。”史宇寒笑道:“如果王怀信不送红包,也不给州州压岁钱,你会不会做这个工作?”乔不群说:“也可能会。纪检监察室由我分管,我还是想让熟悉这项业务的人来做这个主任,对以后工作有好处。”
进得政府大院,乔不群想起好几天没去办公室了,让史宇寒和州州先回家,进了办公楼。楼里天天有人值班,会把报纸分发到每个办公室去,正好翻翻报纸,顺便也打打王怀信电话,给他透个风,也算是对他的红包和压岁钱一个交代。
几天没上班,办公室里已蒙上一层不薄的灰尘。简单收拣一下胡乱堆在桌上的报纸杂志,又拿过抹布抹了抹桌椅,乔不群这才坐到桌后,拨通王怀信电话。听说纪委领导有让自己做纪检监察室主任的意向,王怀信乐得差点动脉硬化,颤着声感谢乔不群的栽培。乔不群要他先别感谢,光纪委领导有这个意向还不够,还得政府方面领导也有这个意向才行。王怀信说他会主动去找政府方面领导的,要乔不群有机会时,也多在政府方面领导面前美言美言。乔不群明确表态,会去美言的,过后特意在甫迪声和袁明清面前提了王怀信名字,王怀信也花了些工夫,果真如愿以偿,做上纪检监察室主任。
这是以后的事了。放下话筒后,乔不群觉得已不再欠王怀信,一阵轻松,拿过桌上报纸看起来。看了一阵,才发觉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思想老集中不了,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干脆扔下报纸,望着窗外发起呆来。外面好像起了风,坪里的塔松和玉兰摇摆着,仿佛喝多了酒的醉汉。忽记起昨晚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寒流南下,会有一场大雪。当时乔不群还有些不相信,如今气候变暖,好多年都不怎么见得到雪了,现在都已立春,哪里还有雪下?
这么痴了一会儿,乔不群收回目光,又去翻报纸。报上有篇文章,登着春运期间南方某城市,票贩子跟铁路人员联手倒票的事。乔不群是地方政府办纪检组长,不是铁路部门纪检组长,管不着人家铁路上的事,却由南方城市联想到在广东过年的李雨潺。原来自己意识深处老牵挂着李雨潺,才连报纸也看不进去了。
拿过话筒,要去拨李雨潺号码,又怕她难出漫游费,只得作罢。又有些不甘心,掏出手机,调出郎淘沙三个字,发了条短信,问李雨潺什么时候回桃林。对方很快回了短信:什么时候回桃林,就看领导的了。乔不群觉得这个短信意味深长,下楼出了政府大院。天上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地上已铺了层薄薄的绒雪。乔不群几分惊喜,裹裹衣领,来到街旁,打个的,往李雨潺家方向赶去。
到得李家楼下,往楼道里走几步,乔不群又收住了脚步。如果李雨潺是跟父母一起回来的,这么兴冲冲赶上去,怎么面对两位老人呢?于是揿下手机里浪淘沙三个字。还没开口,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便在电话里说道:“别废话了,我都见你进了楼道。”乔不群全身血液都汹涌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冲去。冲到一半,脚底步子慢下来,掏出手机,删去刚打出的电话。还是谨慎点好,万一哪天史宇寒也给浪淘沙打电话,事情就麻烦了。
到李家门边,正要敲门,门从里面打开了,同时伸出一只丰腴的小手来。乔不群抓住那只手,一头扑进去。也没等背后的门完全关紧,两个颤栗着的身子便紧紧绞在了一起。
像是分别了一万年,两人就这么绞着,怎么也没法分开。不知不觉就拥着进了卧室。卧室里空调很足,看来主人早有准备。乔不群受到激励,动手去解李雨潺衣服。李雨潺却护住自己,说:“别忙嘛,我可是有条件的。”乔不群急火攻心说:“你不是要我的命吗?这个时候还提条件。”不管不顾,再度发起进攻。李雨潺拿开他的手,说:“条件没谈好,你别想得逞。”乔不群强压住火样的激情,停下手上动作,说:“你真恼人。说吧,是经济上的,还是政治上的,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李雨潺咬住乔不群耳朵,说:“我的条件不多,只有两个,一是咱们一起吃个晚餐,把好事留到夜里;二是今夜你不能走,陪我到天亮。”
乔不群吻向李雨潺草莓般鲜嫩的红唇,含混不清道:“你这也是条件?你这是温柔陷阱。我答应你,天天跟你一起吃晚餐,夜夜陪你到天亮。”李雨潺伸出指头,在乔不群鼻子上一下一下刮着,说:“这话可是你说的,以后别反悔变卦哟。”乔不群说:“一千年不反悔,一万年不变卦。”
又缠绵了好久,两人才彼此松开对方,走进厨房,一起动手做起晚饭来。主角当然是李雨潺,乔不群只在一旁择择菜,打打下手。菜是新鲜蔬菜,还沾着水珠,看来买回家没多久。乔不群说:“你还到街上买了菜?”李雨潺说:“上次几个饺子就把你对付了,这次好好补回来。”乔不群色色笑道:“上次你好像不止饺子对付吧?”
李雨潺斜乔不群一眼,只是不声。乔不群又问:“怎么知道我会来?”李雨潺说:“凭女人直觉呗。”乔不群说:“女人直觉就那么可靠?回了桃林,也不打个电话,还要我发短信。”李雨潺笑道:“打了电话,你才记起世上有个李雨潺,这还有什么意思?不打电话,你也想得起我来,才说明你心中有我。”
半个多小时饭菜就上了桌。李雨潺还端了瓶红酒出来,摆上两个杯子。乔不群开了瓶,倒好酒,跟李雨潺碰碰,说:“雨潺,感谢你盛情款待!”李雨潺说:“拿什么谢?”乔不群一脸歪笑道:“莫非你还没领教过?自然得拿我身上最珍贵的东西谢。”卷着舌头,故意把谢说成射。李雨潺脸上一下子红了,说:“你恶劣!”
李雨潺红脸的样子特别可爱,乔不群说:“酒未进口,脸先红起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李雨潺笑笑,抿口酒。乔不群又说:“容易红脸的人脸皮薄。脸皮薄有个麻烦,说不得谎,说谎脸就红,不打自招。”李雨潺说:“我又没做坏事,招什么招?”
喝了几口,乔不群说:“上班时间还没到,干嘛提前回来了?”李雨潺说:“当然是有事啰。”乔不群并不在意,也没问到底有什么事,顺口道:“不用说是想我了吧?”李雨潺夹一块香肠,塞住乔不群嘴巴,说:“你真油。”乔不群嚼着香肠,说:“男人不油,女人不求。男人不毒,女人不服。”
杯子快见底时,乔不群要给李雨潺倒酒,她捂住杯子,说:“先别添酒。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条件的。”乔不群说:“放心吧,我的小美人,我哪会这么快就忘掉说过的话?刚才承诺的最珍贵的东西还没给你哩。”李雨潺骂道:“就知往歪处想。我是提醒你,你就不怕史老师去找郑国栋,郑国栋又朝我要人?”
还是女人心细,想得周到。乔不群掏出手机,拨通家里电话,对史宇寒说:“晚上不回家吃饭,省政府有位庄处长是桃林人,又是我大学校友,在老家过的年,明天人家要走,我得安排一下。”史宇寒说:“吃过饭早点回家。”乔不群说:“尽量吧。就怕姓庄的麻风病发作,得陪陪他。”史宇寒说:“那你多赢点银子回来。”乔不群说:“别出馊主意,赢省政府领导银子,甫老板还不下我的岗?”
看着乔不群打完电话,收好手机,给两只杯子加上酒,李雨潺说:“挺会编故事嘛。”乔不群说:“也不完全是编故事,省政府确有位姓庄的处长是我校友,春节回了桃林,却来去匆匆,也没来得及接待他。”李雨潺说:“省领导回趟老家,无意间还做了件好事,给你留下个理由,好拿来骗老婆。”乔不群说:“不是你逼的吗?又批评我骗老婆。”
李雨潺给乔不群碗里夹些菜,说:“我可不是逼你,是怕你没回去,史老师独守空房,寂寞难耐。”乔不群说:“怕史老师寂寞难耐,还不放了她男人?”李雨潺说:“她男人又不是我强留下来的,他赖着不走,我有什么办法?”乔不群说:“今晚我赖定了。”
李雨潺盯着杯中酒,又幽幽道:“不过再怎么说,我也是女人。我若是史老师,自己男人被别的女人逮了去,肯定不好受。”
说得乔不群心虚起来。史宇寒望夫成龙,一心一意想着你的仕途,不惜血本也要促成你上台阶,你却背叛人家,偷偷摸摸跑出来跟情人幽会,你什么东西你!你不是总忘不了修齐治平的理想吗?你这又是修的什么身,齐的什么家?这也许就是男人的德性,乔不群心里愧疚着,嘴上却轻松依然,不失幽默道:“你是想赶我走怎么的?要赶也不用这种方式赶,拿个扫帚,直接多了。”李雨潺浅笑笑,说:“好好好,别提史老师。咱们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多喝几杯。”抬腕来跟乔不群碰杯。
望着李雨潺含情脉脉的双眼,乔不群早将史宇寒忘到脑后,放下杯子,朝她靠近点,将手伸向她腰间。李雨潺猛地一颤,身子一扭,情不自禁趴到乔不群怀里,将他搂紧了。
这酒已没法喝下去了,两人紧贴着进了卧室,几下撕开对方,搏击起来。
挥洒完喷薄的激情,两人安静下来,相互拥着,享受着风浪过后的恬适。不想手机很不知趣地响了。手机在衣服里,衣服在衣架上,乔不群懒得下床,不去理会。李雨潺推推他,说:“说不定是史老师打来的呢。”乔不群无奈道:“真是个不小的错误,早就该关机的。”下床去拿手机。
果然是史宇寒打来的。乔不群没接,一下揿掉。李雨潺说:“怎么不接?”乔不群说:“接它干啥?我说好的,今晚不走,陪你到天亮。”李雨潺说:“待会儿她再打来呢?”乔不群说:“我把机关掉得了。”李雨潺说:“不可不可。你是丈夫,这个时候丈夫还没回去,做妻子的能不挂着?你不是说要陪庄处长打麻将吗?主动把电话打过去,就说正跟庄处长在一起。”乔不群还要充男子汉,说:“我懒得跟她啰嗦。”
话没说完,手机又响起来。乔不群还是没接,问李雨潺家里有没有麻将。李雨潺明白他意思,光身下床,去客厅取来一副麻将,倒到桌上,伸开手,稀里哗啦搓起来。双臂在桌上晃动着,胸前两只鼓胀的乳房也跟着一荡一荡的,煞是可爱。
乔不群的目光粘在那对美乳上,哪还想得起去接手机?是李雨潺提醒道:“手机都响烂了。”这才揿下绿键,说:“宇寒吧?刚才是你的电话?你听到没有?麻将太嘈了,根本听不见手机响。庄处长也难得回趟桃林,你就让我陪他一个晚上,把瘾过足吧?要不要庄处长接电话,给你传达传达省政府精神?不要?不要也行,领导正忙,影响领导工作可不好。”
乔不群说过再见,关掉手机,李雨潺也停下手里动作。两人松口气,相视而笑。乔不群紧挨过去,一手揽住李雨潺的腰,一手在她鼓胀的胸脯上抚着,说:“你搓麻将的时候,这对宝贝也没闲着,一直荡来荡去的,实在让人眼馋。”李雨潺说:“都疯了半夜了,还没解馋?”乔不群说:“看着它们荡得这么可爱,我就产生了联想。”李雨潺说:“你联想起了什么?”乔不群说:“我联想起一个词来:荡妇。”
李雨潺的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然后轻轻拍在乔不群嘴上,说:“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乔不群说:“咱们来几圈裸体麻将怎么样?那肯定是件非常浪漫的事。”李雨潺说:“你还嫌不够浪漫?贪得无厌!”拉乔不群上床,钻进被里。
往乔不群怀里偎紧点,李雨潺说:“给史老师打电话时,你说什么要庄处长接电话,给她传达省政府精神?”乔不群说:“是啊,庄处长没接电话,她怎么相信我跟庄处长在一起打麻将?”李雨潺说:“如果她真的要庄处长接电话,你到哪里去找庄处长?总不能让我冒充庄处长吧?”乔不群说:“庄处长是个男人,你怎么冒充得了?”李雨潺说:“那你还敢说这个混话?”乔不群笑道:“史宇寒又不熟悉庄处长,怎么好意思让人家接她电话呢?”
这也是的。李雨潺说:“你说让庄处长接电话,不过是要证明你跟庄处长在一起。史老师那里呢,你敢叫庄处长接电话,说明你跟庄处长在一起不假,庄处长接不接电话,也就并不重要了。你这个人好狡猾的。”乔不群得意道:“不狡猾点,又怎么能将你成功弄到手呢?”李雨潺在他胸脯上擂起来,说:“你坏你坏你坏!”
擂得乔不群开怀而笑。李雨潺擂够了,乔不群也笑够了,两人哪还睡得着?重新叠到一处,再度疯狂起来,不要命似的。
这命不要也罢。命是用来干什么的?不就是用来为爱疯狂的吗?有了爱,能为爱疯狂,命才有价值。爱过疯狂过,命已经实现它应有的价值,要不要命都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要疯狂,确实是不能要命的。要命的疯狂那是假疯狂,不要命的疯狂才是真疯狂。
这天夜里,两人也不知疯狂了几回。直到动弹不得,再也疯狂不起来,才终于变得老实了,昏然睡死过去。
两人起死回生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
李雨潺先活过来。瞧瞧身边僵着的乔不群,爱怜地在他唇上吻吻,又美美地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回味一遍,这才悄悄下了床。上洗漱间梳洗过,到厨房弄好吃的,再回到卧室,此时乔不群也已朦胧醒来。
也是心疼乔不群昨夜辛苦,李雨潺不准他下床,端来提桶,让他歪在床上,刷过牙,抹过嘴巴,递给他一杯热开水。乔不群张口将水喝下,李雨潺又送上一杯牛奶,说:“你夜里透支太厉害,得多补充些水分。”乔不群说:“还是你好,昨晚就补充了几回水分。”李雨潺扯扯乔不群耳朵,说:“油嘴滑舌。”
喝着牛奶,乔不群说:“这牛奶真好喝。雨潺你太好了,史宇寒都没这么服侍过我。”李雨潺说:“你跟史宇寒也这么疯狂过吗?如果这么疯狂过,她也会这么服侍你的。”乔不群想想,跟史宇寒也不是没疯狂过,可还不至于这么不要命。
又咕噜咕噜喝口牛奶,乔不群说:“我算明白了,为什么白天你坚决不让我得逞,非得把好事留到夜里不可。”李雨潺说:“为什么?”乔不群说:“夜晚是用来相爱的,白天则是用来工作的。”李雨潺说:“那当然,白天也胡来,那是性工作者,就不是为爱,是为金钱了。”乔不群点头道:“正是这么回事。以后咱们只做爱工作者,坚决不做性工作者。”李雨潺拿过床头的书,在乔不群头上拍了一下,说:“又胡说八道。”
喝完牛奶,将杯子交给李雨潺,乔不群才溜下床来。李雨潺又将他推进洗漱间,要他冲个澡,轻松轻松。乔不群洗澡出来,李雨潺已摆好饭菜。上桌后,乔不群说:“还有一个问题我也想明白了,昨晚没吃饭前,你为什么不让我要你。”李雨潺说:“你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乔不群说:“还是圣人说得好,食色性也。又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可都是饮食在前,性和男女在后。不饮食就上床,岂不违背了圣人之言?”李雨潺说:“什么好经,到你嘴里都会成为歪经。”
吃过饭,乔不群也该走了。可还没迈上两步,又回身搂住李雨潺,摔倒在沙发上。两人紧拥着,谁也不愿松手。也不说话,静静地美美地听着对方的心跳和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乔不群感觉垫在李雨潺背上的手臂有些发酸,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似想换个姿势。李雨潺趁机翻到乔不群上面,在他脸上忘情地吻起来。
待李雨潺吻够了,乔不群才笑道:“你是昨晚老在下面,今天想打个翻身仗吧?”李雨潺说:“可不是么?跟男人在一起,女人反正占不了上风。”乔不群说:“那以后你占上风,我只管在下面享清福。”李雨潺说:“还等什么以后?现在就给我开始吧。”说得乔不群又来了激情,要动真格的。李雨潺说:“你还有力气?”要把对方推开。乔不群身子往外躲躲,一下失去重心,两人从沙发上摔下来。
从地上爬起来,乔不群又抱住李雨潺,还是不肯走,说:“我不走了,再不走了。”李雨潺在他背上拍拍,说:“还不走,你家母夜叉可等得不耐烦了。”乔不群说:“我才不管她耐不耐烦呢。我是在想,你父母回来后,咱们就不这么方便了。”李雨潺说:“那你给我买栋高级别墅。”乔不群说:“你要我金屋藏娇?可惜我没这个实力。不过以后在政府大院里给你弄套房子,也许还有这个可能。”李雨潺说:“我不要政府大院里的房子,到时你老往我那里跑,招人耳目。何况父母也需要陪伴,我得在他们面前尽些孝道。”
又缠绵一会儿,乔不群才恋恋不舍放开李雨潺,要去开门。李雨潺说:“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假期没到,我就提前从广东回来了?”乔不群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想我了。”李雨潺说:“臭美吧你!你还真以为自己这么可爱?”
听出李雨潺话里有话,乔不群松下门锁上的手,回头说:“除了想我,莫非还有别的原因?”李雨潺点头道:“昨晚我就说过,我提前回来有点事,你也没怎么在意。”
昨晚李雨潺确实说过这话,只是当时自己心有旁骛,也没往深处想。乔不群说:“觉得这事有必要告诉我,你就说吧。”李雨潺轻描淡写道:“春节前黎振球一伙老干就开始四处活动,准备串通人大代表,人代会上另推市长人选。”
黎振球准备拆甫迪声的台,这早是意料中的事。却想不到他这么性急,春节前就有了动作。倒也不是担心黎振球有动作,甫迪声选不上市长。甫迪声是既定市长人选,又是等额选举,有代表另推人选,只不过分散部分选票,想取而代之,几乎没有这个可能。只是选票分散,得票偏少,这样当选为市长,当事人也会觉得没有意思。本来是有意思的事,万一被人弄得没意思起来,多么扫兴!甫迪声这才反复叮嘱乔不群,要多注意老干动态。乔不群想领导扶你上台阶,又把老干工作交给你分管,就是看中你还有点能耐,现在黎振球他们终于跳出来,到了考验你的时候,一切就看你的了。
多亏李雨潺及时提醒,还可争取主动,采取必要措施。乔不群说:“你人在广东,怎么知道桃林这边发生的事?”李雨潺说:“还不是我跟老干们关系好,有人透露给我的。”又说:“听说黎振球他们还悄悄密谋,准备组织破产停产企业下岗工人,闹些大动静出来。”
乔不群又是一惊。原以为黎振球不过纠集一批老干,去人代会上煽煽风,点点火,给甫迪声颜色看看,不想还打起下岗工人主意来,这问题可就严重了。工人们艰苦奋斗几十年,把一切都献给了企业和国家,如今说下岗就下岗,说失业就失业,一夜工夫从领导阶级沦为无业人员,谁肚子里都窝着火,一点就着,他们也跟着闹起事来,肯定会出大乱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