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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干座谈会的通知早已发出去,老干们闲在家里没事做,又想着有红包可拿,个个都踊跃得很,上班时间没到就进了办公大楼。好在李雨潺了解老干特点,提前半个小时就打开会议室的门,摆好烟茶果品,老干们有吃有喝,心情也就舒畅愉快。

甫迪声和袁明清几位在家政府领导也来得早。让老干们等候在职领导,这就显得不地道了。领导们每年都要参加这种老干座谈会,知道老干们平时没说话的地方,只有到这种会上来发表发表意见,开会积极性较高。这也可以理解,老干们在机关里一待数十年,发惯了指示,做惯了报告,早炼就一副铁嘴铜牙,离退回家后,已没地方磨铁敲铜,铁生了锈,铜起了斑,好不容易盼来除锈去斑的好机会,谁肯轻易放弃?

看看人快到齐,甫迪声和袁明清出面,将米春来几位正市级老干请到台上,安排在正中位置就位。吴亦澹和乔不群也一齐动身,把黎振球几位副市级老干请到前排就座。其他局级以下老干却没这个规格了,只得各自找地方落座。这就是官场,哪怕已经离退,只要回到会议室,该享受的政治待遇还得享受。连说法都不一样,台上的叫就位,位高人显,高瞻远瞩;前排的叫就座,煞有介事,像模像样;普通位置只能叫落座,已没什么讲究,像天上的麻雀,你爱落到哪里落哪里,不会有人在意。

按照惯例,袁明清说完开场白,甫迪声做过重要讲话,轮到老干们发表意见了。可这天老干们却格外沉得住气,紧闭着铁嘴铜牙不出声,好像除不除锈,去不去斑,无所谓得很。甫迪声只得重提刚才说过的话:“我们自知政府工作还有不少不足之处,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想听听真话,好在以后的工作中及时改进。同时老干们自己的生活和家庭有什么困难,也只管提出来,我们能办到的一定办到,能解决的一定解决。”

领导们苦口婆心,像老师课堂上诱导学生发言一样,又进行了好多启发式教育,老干们还是只顾喝茶水吃瓜果,仿佛领导的茶水瓜果格外好喝好吃似的。袁明清只得从台上开始,毕恭毕敬地请米春来他们带头做指示。米春来究竟是老市长,不好不买现任领导的面子,勉强说了几句。这样其他人才开始跟着发言,会场里稍稍有了点生气。只是每个人的话都是些空空洞洞的溢美之词,跟报上的社论没什么区别。

老干们不是在职干部,已功成身退,没必要讨好台上领导,平时提起意见来,总是有啥说啥,不留余地,放得开得很。今天变得这么客气,倒让甫迪声他们有些不习惯了。是不是政府工作已做得很完美,无懈可击,再提不出任何意见?或是昨天的慰问金不薄,又一改过去只慰问到市级老干的旧例,慰问到了局级,他们心满意足,对领导感激都来不及,也就顾不上提意见了?

等老干们不痛不痒提过所谓的意见,袁明清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只得跟甫迪声商量了一下,说了几句感谢老干们的客套话,宣布散会。

做领导的就是这样,听多了意见,耳朵不舒服,听不到意见,心里不舒服。甫迪声总觉得这天的座谈会有些问题,至于问题出在哪里,又一时说不太清楚。第二天乔不群正准备去老干处,进一步落实领导和老干们提出的老干工作,甫迪声把他叫去,说:“不群啊,你们的老干工作做得已经不错了,可这两天的慰问活动和老干座谈会,我感觉还是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是昨天的会议,你也看到了,平时有话就说的老干们变得这么客客气气的,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

也许是面临选举,甫迪声神经过敏,老担心老干们会有什么动作,才弄得疑神疑鬼的。不过这话还不好明言,乔不群找借口道:“我看是甫市长这么重视老干事业,该做的工作都已做到位,老干们再没什么好说的了。”甫迪声说:“但愿如此。你赶快回去把这几天咱们发现的老干工作问题,比如陆老秘书长的医药费之类,逐项落实下去。老干问题无小事,你们要深入到老干当中,认真了解老干思想,注意老干动态,及时发现问题,及时拿出对策,予以圆满解决。硬是不好解决的问题,一定要及早报告给我。”

点着头退出市长办,乔不群去了老干处。跟林处长合计过,把该做的事情安排下去,一件件布置到人。还不放心,又让李雨潺弄了个近期老干工作时间安排表,处里每人都给一份。这可不是形式主义,主要是心中有数,到时好逐项进行督促落实。

陆秋生医药费的事,林处长也打好报告,先给政府办工会送去两份,好从困难补助里解决一些。还有几份是给医疗保险处和卫生局的,为确保万无一失,林处长特意请乔不群出面,一起去送报告。乔不群说:“我出面不出面有啥区别?”林处长说:“怎么没区别?你是堂堂办领导,面子大,人家买账,哪像我这普通处级干部,站到楼顶撒泡尿,能淋着一打。”乔不群笑道:“你到楼顶试过?”林处长说:“想试,怕城管抓。”

身为办领导,乔不群出门可以要车。坐上小左的小面包后,林处长说:“跟领导出门就有这个好处,免得挤公车和打的。”乔不群说:“刚才还说我的面子大,原来在你眼里,我也就相当于免费公车和的士。”

林处长跟医保处和卫生局的人熟悉,见面不忙着递报告,先介绍乔不群,说是现在的政府办领导,未来的政府领导。机关里的人最关心也最感兴趣的就是官职,大家都说乔组长这样有才有德的局级领导,又占年龄优势,要不了几年就会去掉政府办领导的办字的。

现在的人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口,乔不群跟他们并不怎么熟悉,单凭林处长几句不咸不淡的介绍,就敢说你有才有德。也不想想这才这德并非身上衣服,是西装还是中装,一眼看得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家不说你有才有德,还说你缺才缺德?真这么说你,你还不屁眼冒烟,卵泡子来火?乔不群于是笑道,今天我们可不是来要帽子的,是来要经费的,叫林处长快拿报告。大家就说,帽子权在组织部门手里,乔组长想要,我们也给不起,只有几个小经费,还想得办法来。

送完报告,回政府路上,乔不群说:“林处长跟人家这么熟,还请我出面,我实在看不出我这面子有什么用。”林处长说:“用处大得很。至少下次找他们问报告的事,我好有话可说:咱们领导都出了面,你们不买账,就不是对我林某人如何,那可是目无咱们敬爱的领导。”乔不群说:“我一个小小纪检组长,在政府办还勉强算个领导,迈出政府办的门,便什么都不是,吓得住谁?”林处长说:“也不是要吓住人家,主要表明领导对老干工作重视,他们不好敷衍了事。”乔不群说:“原来你是借风吹火。”林处长说:“领导的风不借,借谁的风?咱们当兵的火弱,要借领导的风才吹得起火势。”

说着话,小车速度慢起来,乔不群往窗外望去,原来前面塞了一溜车子。又发现到了人民医院门口,想起老干体检的事,问林处长道:“老干体检具体定的什么时候?”林处长说:“经与体检中心霍主任商量,初定二月中旬,也就是元宵过后几天。”

乔不群想起自己有位中学同学也姓霍,医学院毕业后在人民医院工作,不久前好像提了什么主任,随口问道:“那霍主任是不是叫霍长征,我这个年纪,嘴巴有点往前撮?”林处长点头道:“正是正是。乔组长您不说,我都忘了,前次来联系老干体检的事,霍主任还问起过您,说你们是老同学。”乔不群说:“还真是霍长征。好久没见面了,难得他还记得我。”林处长说:“您是政府办年轻领导,能做您同学是种莫大的荣耀,谁还会记不得?我若有您这样值得骄傲的老同学,一天至少要放嘴里念叨三遍,乐呵乐呵。”乔不群说:“我又不是阿弥陀佛,你就是一天念一百遍,也到不了极乐世界。”

前面的塞车看来一时通不了,乔不群说:“这世上最难熬的,恐怕就是塞车时关在车上了,咱们干脆到霍长征那里去看看吧。”林处长巴不得,说:“这敢情好,您跟霍主任打声招呼,下次我带老干来体检,他也会客气点。”叫小左稍等会儿,两人下车,进了人民医院。来到体检中心主任室,霍长征正在给医生交代工作,见了乔不群,忙支开医生,过来握手,撮着嘴巴说:“老同学,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是特来看望你的老同学,还是微服私访到此?”乔不群说:“什么微服私访?你以为这个词好听,谁都可往身上贴?”

“你是政府要员,不往你身上贴,还往我身上贴?”霍长征松开乔不群,又跟林处长握握手,将两人让到椅子上,“头次林处长来联系老干体检的事,我还问起过你,想不到今天你就出现在了我面前。”林处长接过话头说:“听我说你在这里做主任,乔组长早就想来看望你,今天才好不容易抽出时间,专门来会你这位老同学。”

林处长把话说得这么动听,无非是想下次来求霍长征,好得到他的优待。乔不群也就趁机跟霍长征打起招呼来:“老同学是中心主任,政府老干来体检时,可得多开方便之门。”霍长征说:“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完全应该的。林处长前次就说过,政府办老干工作归老同学分管,我更没理由不尽职尽责。”

不便老占人时间,两位没有久坐,跟霍长征交换了手机号子,又问了些老干体检事宜,起身要走。霍长征挽留几句,只好放客。乔不群见他说话时,嘴巴似比以前更撮了,忍不住开玩笑道:“长征干医生这个行当,真是人尽其才。”霍长征不知乔不群话藏讥诮,说:“谢谢老同学夸奖。”乔不群说:“外面都说如今医院都是喝血的,你看你姓霍,你不喝谁喝?尤其是你这张撮嘴,喝起血来,谁喝得过你?”到底是老同学,霍长征也不生气,在乔不群身上捅一拳,说:“都做上领导了,还是中学时老样,说起话来油腔滑调的。”

回到车上,忍不住还要拿霍长征的撮嘴玩笑两句,乔不群忽记起甫迪声老干问题无小事的教导,叮嘱林处长,正值非常时期,凡事可得多留点神,多操些心。林处长说:“乔组长只管放心好了,我们会竭尽全力的。陆秘书长医药费的事,我加紧催促医保处和卫生局,争取春节一过就办下来。其他老干工作也会按既定时间表,一项项督办到位。”乔不群也知道林处长多年从事老干工作,人又能干,许多事情会比我这个刚接触老干工作的分管领导考虑周到。却还是强调道:“稳定是大局,老干方面若出什么乱子,甫市长那里可不好交代。”林处长说:“不会的,政府老干觉悟都挺高,要相信他们。”

车进政府大院,下车分手时,乔不群忽想起李雨潺来,问林处长道:“春节没几天了,李雨潺不是要到广东去过年么?什么时候走?”林处长说:“本来早买好票要走的,这两天事情都堆到了一起,我托人给她换了明天的火车票。”

回办公室后,乔不群拨通李雨潺电话:“你明天去广东?”李雨潺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乔不群说:“我有线人。”李雨潺说:“你的线人姓林吧?”乔不群说:“你别人家管姓林姓木。到时我让柴处长派个车,送你去火车站。”李雨潺说:“免了免了,单位车是你们领导坐的,我哪有这个资格?”乔不群说:“我在车上,你就有这个资格了。”

第二天乔不群已坐上柴处长派的车,出了政府大院,李雨潺打来电话,说:“你要舍不得的士费,就别来送我。”乔不群心想,你喊上单位的车子,去送你所分管处室的年轻漂亮女孩,你不在乎,人家还在乎呢。于是让司机将车开进离李家不远的单位里,借口说要办的事多,一时回不去,叫司机先走了。

小车开远后,乔不群这才上了李家。出门总有些行李,李雨潺正往提箱里叠衣物,塞些随身用品。乔不群也插不上手,一旁有一句没一句说些废话。李雨潺仍在忙她的,没怎么搭腔。只是脸泛潮红,目光闪烁,分明带着几分羞涩。乔不群心头一热,贴到李雨潺身后,双手往前一抄,一把将她揽住。李雨潺身子猛地一抖,胸脯起伏着,转过身吊住乔不群,疯也似地在他脸上唇上狂吻起来。

乔不群这才明白过来,李雨潺为什么不让叫单位的车。想想司机在楼下等着,你们还能这么从容么?女人是特殊动物,既实际又富于幻想,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也能由此及彼,引申出背后的意义来。哪像男人,只知就事论事,直奔主题。像今天来送李雨潺,乔不群的目标只是火车站,李雨潺上火车后,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可李雨潺不这么想,她觉得这是一次浪漫的送行,其意义远不止于送行本身。

乔不群感激着怀里的女孩,是她给予了自己领略浪漫的机会。两张滚烫的嘴唇对接在一起,仿佛已把对方点燃。两个身子越绞越紧,就要融化到了一起,再没法分出彼此。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奇妙,好像只能在李雨潺这里才体验得到,尽管当初跟史宇寒恋爱时也曾热烈过,却好像并没这么撕心裂肺。

激烈的拥抱和热吻让乔不群忘乎所以,他腰一弯将李雨潺托起来,一步步走向卧室,轰然倒在床上。两人都不由自主地解起对方的衣服来,渴望着重温那晚的风流。

这是冬天,身上的衣服多,解起来自然得有一个过程。就因这过程稍长了点,乔不群刚扯去李雨潺的毛衣,一双手急切往里伸去,企图登临那鼓胀的丰乳时,李雨潺突然清醒过来,按住了他的贼手。乔不群哪里还控制得住自己?一用力,挣脱李雨潺的阻拦,发起第二轮进攻。可李雨潺身子一缩,双腿往床外一撂,人已经到了地上。

乔不群怔在床上,脑袋里浑浑沌沌,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李雨潺喘着粗气,几下穿好衣服,拢拢散乱的头发,这才回身蹲到床前,托住乔不群下巴,说:“你不是来送我的吗?火车都快开了,哪还有时间发疯?我可不想把事情做得太潦草。”

乔不群拉过李雨潺的手,放嘴里吻吻,站起来。然后轻轻搂住这个让他激情澎湃的身子,说:“都怪我一时失去理智,差点要耽误你出行了。”李雨潺贴着乔不群的胸脯,喃喃道:“本不想让你来送我的,可我没法拒绝你。从读高中起,我就开始拒绝猛追我的男生,一直到大学,一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然而不知怎么的,一见到你我就绝望地意识到,我是没法拒绝你的,虽然我知道我最应该拒绝的是你。”

乔不群怦然心动起来,差点又要失控了。捧过李雨潺的脸蛋,见那深幽如海的眼眸里噙满晶莹的泪水,慢慢又盈出眼眶,流向那美丽的面颊。乔不群伸出舌头,舔着李雨潺脸上的泪水,说:“你别走了,我陪你过年,直到你父母回来。”

“你别哄我了,你做不到。”李雨潺挣脱乔不群,过去关上行李箱,说:“走吧,不然真赶不上火车了。”乔不群将行李箱拿过来,徐徐向门口走去。要去拉门锁了,又松了手,扔掉箱子,回身搂住李雨潺,说:“你别走了,我俩就待在这屋子里,再不出门半步,直到地老天荒。”李雨潺笑道:“我的大诗人,别给我朗诵你的大作了。”乔不群说:“你以为我是在做诗?不不,能跟你日夜厮守,今生已别无所求。”

李雨潺掰开乔不群的手,说:“别黏黏糊糊的了,我又没嫁到广东去,春节过后还会回来的。”拉开门,先迈了出去。

来到街上,两人已变得理智多了。打的赶往火车站,上车放好行李后,离发车还有十来分钟,李雨潺怕碰上熟人,驱赶乔不群。乔不群不好赖在车上,只得乖乖走了下去。却没走远,站在站台旁的广告牌下,痴然望着车窗后面的心上人。呼啸的北风从站台外刮进来,打在脸上,鞭子一样。可乔不群毫不在意,他只想多瞧李雨潺几眼。

生怕乔不群冻着,李雨潺扬着手,示意他回去。乔不群笑笑,依然一动不动站在风里。

李雨潺只得掏出手机,拨通乔不群号子。两人嘴对手机,两双眼睛却相互望着。李雨潺说:“还不走,要冻感冒的。”乔不群说:“我巴不得感冒,患了大病,住进医院,好等你回来服侍我。”李雨潺说:“你进了医院,还轮得到我去服侍吗?”乔不群说:“我为你生的病,你不来服侍,谁来服侍?”

两人说了一会儿昏话,火车开始鸣笛启动。乔不群自广告牌下走出来,朝火车追过去。车窗里探出一只动情的手臂,频频挥动着。无奈车子越开越快,那挥动在外的手臂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最后跟那晃悠的车身消失在远处。乔不群踉跄几步,颓然停下,莫名地伤感起来。北风依然呜呜鸣着,追赶着地上旋舞的落叶。

直至抬起头来,乔不群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水涟涟。他知道这不仅仅因为离别,还因为生命深处的心弦震颤着,已将自己打动。人是世间怪物,入世一深,身上的温柔便会渐渐硬化,掉进世俗和物欲的桎梏之中,几乎忘了情为何物。是李雨潺唤回你久违的柔情,让你重新意识到自己还会伤怀,还会感动,还会为一次离别流泪。

回到政府大楼后,车窗外那挥动的手臂还在眼前晃动着,幸福的潮水溢满乔不群整个的感觉。他忍不住拿过话筒,要去揿李雨潺的号子,又嫌十一位数字揿起来麻烦,掏出手机,一下调出那心仪的名字,按下绿键。不想对方不在服务区,估计火车不是在钻山洞,就是处在信号覆盖不到的盲区。只得发了一条短信,仅四个字:等你归来。

没过多久,李雨潺的短信就回了过来。也只四个字:相约春天。乔不群不免又激动起来,对着短信吻吻,一时舍不得退出。

望着短信,痴了好一阵子,总也没法将李雨潺从脑袋里抹去。直至瞥见桌上台历,意识到没两天就是春节了,这才慢慢将思维拉回现实世界里。近段只顾着老干方面的工作,把纪检监察室都扔到了一边,不晓得王怀信他们在忙些什么。又记得那次给王怀信布置的纪检监察工作思路,也不知他弄得怎么样了。准备去趟纪检监察室,出门正要上楼,碰巧王怀信从楼上下来,说:“乔组长到哪里去?我正要找您呢。”乔不群说:“恰好我也在找你。”王怀信说:“就到您办公室去吧,免得您爬楼。”

回到组长室,乔不群往高背椅上一仰,指指墙边沙发,说:“王主任坐吧。”王怀信没坐,仍躬腰站在桌前,说:“我站站,坐了一上午,屁股都坐麻了。”这个理由倒也充分。只是乔不群有些不自在了,扭扭屁股,要摆正姿势,毕竟弯腰站在地上的是他父辈年纪的老同事。转而又想,人家心甘情愿那么站着,你又何必在意呢?王怀信也太想转正做纪检监察室主任了,一心巴望你能帮他实现夙愿,不然在一个小自己二十岁的年轻人面前这么毕恭毕敬,完全没这个必要,尽管这个年轻人是自己上级。人到无求品自高,人需求人矮三分,这实在也是没法子的事。

乔不群坦然起来,仍高高在上仰在椅子上。倒是王怀信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脸上始终保持着谦卑的笑容。也许在他眼里,乔不群唯一的角色就是自己的上级领导,跟年龄问题没任何关系。官场只以级别论贵贱,从来不以年龄论尊卑,级别高,年龄再小也是爷爷,级别低,年龄再大也是孙子。

估计是王怀信认识到这个官场铁律,在儿子辈的乔不群面前装起孙子来,才显得那么般从容自如。只听他不慌不忙道:“我来找过乔组长好几次了,您都没在办公室。”乔不群说:“怎么不打我手机?”王怀信嘿嘿笑道:“领导不在办公室,肯定有事忙去了,领导有事在外,老电话打扰,那可是对领导的大不敬。我的事又不急,不好给您添乱。”

有人这么尊重领导,乔不群这个不怎么把自己当领导的领导,也不得不把自己当起领导来。从领导角度出发,王怀信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领导不只分管你王怀信一个下级,每个做下级的有事没事,拿过电话就往领导手机上打,领导还有安宁没有?做下级的身上又不是没长着两条腿,这两条腿天生就是用来跑上级领导的。下级两条腿不往上级领导这里跑,难道还要上级领导提着两条腿往你下级那里跑?做官在于运动,运动必须方向正确,出了方向性问题,该往上运动的,偏偏老往下运动,今天运动办事员,明天运动勤杂工,后天运动普通群众,看你能运动出什么名堂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道理一万年前已开始管用,一万年后还会管用。

看来人想做官还真没有错,不做官又怎解其中妙味?乔不群的自我感觉格外饱满,笑望着王怀信,说:“你的事又是什么事?”王怀信这才拿出几页稿子,双手呈于领导桌前,说:“这是您前次布置给我的工作思路,我弄了一个初稿,还请您亲自过目。”

刚才乔不群准备到纪检监察室去,原本就是去问王怀信这个东西的。于是拿到手上,低头看起来。王怀信也是体谅领导辛苦,一旁又道:“马上就是春节了,大家都在忙过年。乔组长您看这样行不,这个工作思路也不是什么急件,不必急着成稿,咱们是不是先安心过好年,年后再说?”这也是实情,乔不群放下稿子,笑道:“桃林有句话,叫化子都要过年,工作上的事年后再说也不迟。”

王怀信走后,乔不群见下班时间已到,也关门下楼。来到局级宿舍楼前,兜里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掏出一看,是霍长征发来的。自那天在人民医院体检中心交换过手机号子后,霍长征不时会发些短信过来。也没正经事,无非些无聊段子,乔不群看过也就看过,不予理睬,只偶尔选些别人发的段子回给他。这次短信仍是段子,却有些意思,说男人有外遇后,必然出现以下几样反常行为:见人假话连篇,单位天天加班,短信看过就删,手机回家就关,家务从来不沾,腰肌常年发酸,上床呼噜震天,短裤经常反穿。

乔不群忍俊不禁,不出声骂道,亏得这些短信写手想象丰富,编得出这种段子。要收手机时,忽想起今天李雨潺发的短信,留在手机里不删掉,到底是个隐患。幸亏霍长征发来这个短信,提醒了自己。史宇寒倒不是那种小心眼女人,一般不会动乔不群手机,可世上的事不怕一般,就怕不一般,哪刻史宇寒高兴了,不一般起来,在你手机里揿出李雨潺的短信,还不跟你没完?政府大院里就有好几对年轻夫妇,看过对方手机短信,气愤不过,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有的甚至拿着离婚报告,推搡着上了法庭。

也是贼人心虚,删去李雨潺短信后,乔不群又想起已跟李雨潺到了这个份上,以后电话短信会更加频繁,她的名字留在手机里,总有一天会惹出麻烦来的。干脆把李雨潺三个字删掉算了,反正她的号码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史宇寒脑袋不笨,若见你所分管的两个处室干部名字都在手机里,独独没有李雨潺,来个反向思维,觉得你是此地无银,又如何是好?乔不群又想出一计,在李雨潺名下胡乱编个号码,另揿入郎淘沙三个字,输上李雨潺手机号。如此移花接木,李雨潺的电话短信都到了郎淘沙名下,李雨潺名字却仍留在手机里,也就不会让史宇寒生出其他想法。记得李雨潺说过,她父亲爱好古典诗词,尤其推崇他们李家诗人词客,李雨潺三个字便取自李煜《浪淘沙》中帘外雨潺潺句,改浪淘沙为郎淘沙,以代替李雨潺,史宇寒再有想象,恐怕也不会想到这上面来。

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着,乔不群已上完楼,到得家门口。开门进屋,桌上早摆好饭菜,一家人正等他吃饭。端碗扒了几口,兜里手机猛然响起,一瞧是郝龙泉。乔不群明白这个电话的意思,却玩笑道:“表哥不是要请我客吧,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已吃着饭了。”郝龙泉说:“谁请你客!这么多天了,也没见你打个电话,那一千元到底准备好了没有?”

乔不群已铁心不去入郝龙泉的股,拿那些太容易来的钱。也就不再含糊,说:“表哥厚意我心领了,入股还是免了吧,我实在太忙,没时间理这事。”郝龙泉叹道:“一千元又不是什么大钱,你还理不来?现在不是流行这么一句话么:你不理财,财不理你。你工资也就那么多,不想点办法怎么行?请你入股,就是让你不时有些进项,开销起来方便,你却木棒敲狗卵,脑袋一硬一硬的,好像跟我的股有深仇大恨似的。”

乔不群只好拿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搪塞,说:“你也知道,我做上这个纪检组长的时间不长,除纪检监察工作外,领导又让我分管了老干一块,正好又到了年头岁尾,好多事情堆在了一起。是否等过了这一阵子再说?”郝龙泉压住火气,说:“乔不群同志,我无非看在你为我开矿操过不少心,咱们又是亲戚的份上,真心想感谢感谢你。若以为我是巴结你,你可就大错特错了。要知道,等着我巴结的政府官员多得很!”乔不群口气还是这么淡然:“表哥你高看我了,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巴结?”

电话被旁边正吃饭的史宇寒听个真切,乔不群放下手机后,她便问道:“表哥要你入什么股?”乔不群哼哼道:“这个郝龙泉真逗,他矿上资金短缺,竟跑到政府大院搞起集资入股来了。他也不想想,当年有人在桃林党政机关里集巨资,拿去广东炒地皮,结果全都打了水漂,血本无归,至今集资户还在上访告状,已成为桃林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如今只要听到集资入股几个字,没有不头疼的,郝龙泉还跑来玩这套把戏,谁还会理他?”

乔不群故意把话说得这么严重,是怕史宇寒闻风是雨,做发财梦。偏偏史宇寒对入股的事很感兴趣,说:“与当年去广东炒地皮可不同,上山开矿明摆着是一本万利的行当。这也是公开秘密了,现在矿老板跟政府部门关键人物关系密切,入股对象是有选择的,不是谁想入就入得了的,表哥要你入股,还会让你吃亏不成?”

乔不群望定史宇寒,不无认真道:“郝龙泉尽管是你表哥,可你得想清楚,这些老板都不是吃素的,最好别碰他们,免得羊肉没吃着,反惹一身臊。”

史宇寒不再理睬乔不群,只顾低头吃饭。乔不群不好多说郝龙泉什么,搬出过年话题,问史宇寒还有什么没准备好,要不要帮着上街搞搞采购。这纯粹是无话找话,乔不群向来不怎么插手家务,事实是想插也插不上。尤其是岳母大人给他们理家后,除将每月收入全额上交外,他更是百事不管,天天只知张开嘴巴吃饭,躺倒身子睡觉,神仙一样。

见史宇寒没搭腔,岳母说:“过年的事有我和宇寒操持,不群一心干你工作就是。”乔不群讨好道:“有妈撑着这个家,真是我们的福气。”岳母笑说:“我哪有能力撑起这个家?家要靠你们男人来撑。男人干好事业,出门有脸面,进屋有票子,这个家才撑得起来。老话说得好,男主外,女主内,这样一个家才像个家。男做女工,家运不通,一个大男人天天婆婆妈妈的,只知理家务,家务理得再好,这个家也撑不了几天。”

岳母大人这当然是老观念了。不过老观念之所以能成为老观念,自有其存在的价值。有人天天喊更新观念,其实再怎么更新,也更不掉吃饭穿衣,拉屎撒尿,睡觉行路。人来世上,帝王将相也好,小民百姓也罢,恐怕谁都离不开吃穿拉撒睡行这几个字。美国鬼子够厉害了,都能耀武扬威跑到月球上去,可至今也没厉害到不吃不穿,不拉不撒,不睡不行。就是在月球上走动时,也还是用的双脚,并没像屎壳郎一样,滚着走。说白了,整个人类活动都是围绕这些吃穿拉撒睡行来进行的,谁也没法耍出别的花样来。具体到居家过日子,更是每时每刻都得面对这些俗务。处理这些俗务最管用的,说过来说过去,还是岳母大人口中男主外女主内的一贯做法。也有人想反其道而行之,女人外出做官发财,男人在家相夫教子,却往往搞不长久。至少小孩得由女人来怀,不可能让男人待在家里,代替女人怀孕、生产和哺乳吧。

也许是这些基本观点的不谋而合,乔不群与岳母大人一向谈得来。有时夫妻俩争论起这个争论了千万年的老话题时,岳母大人总是站在乔不群一边,给他帮腔。这也让乔不群有了底气,一心一意走仕途,谋官位,不必把精力分散在家庭琐事上。

乔不群心里感激着岳母大人,一家人已吃完饭。老人伸手收拾起碗筷来,一边唠叨道:“我跟你们说过几次了,州州八字大,要你们给他认个干爹,你们物色好了人没有?”史宇寒说:“妈也太老土了,八字大就一定要认干爹?”老人说:“认个干爹好,可保州州身体健康,易养成人,一生大贵大富。也是八字先生说过,要认个做大官的贵人,我又没认识当官的,不然我自己去找好了,懒得跟你们费口水。”

史宇寒还要说什么,乔不群说:“妈也是好心,我们能理解。只是工作太忙,哪有时间考虑这事?”一抹嘴巴,进卧室躺下,准备好好睡个午觉。

史宇寒看不惯乔不群这大老爷模样,嘟着嘴怪母亲,说是她把乔不群惯坏的,什么家务都不让他沾。母亲说:“我哪是惯不群?明明是为你好。”史宇寒说:“每次你都向着他,还说是为我好。”母亲说:“做女人的最大本事不是赚钱,也不是管住男人,是如何鼓舞男人,让他有足够信心做好外面的事业。过去我就是这么对待你父亲的,他才人模人样,活得不比其他男人差。男人在外混出名堂,不仅会带钱回来,还会带回好心情,和你共同维持融洽和谐的家庭。你说说,男人事业有成,谁最实惠?还不是做妻子的。亏得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这个理论母亲不知说过多少遍,史宇寒早听厌了。不过老人家所说一点不假,话里道理是毋庸置疑的。母亲文化不高,年轻时却教过两年村小,在老家一带也算是女秀才了。平时有空爱看看书报,说起话来水平还不低。她这么说,也这么做。过去父亲本是个掉片树叶都怕砸烂脑袋的老实农民,是她的怂恿和鼓励,才麻着胆子干了几年大队支书,后又招干做上公社干部,成为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史宇寒嘴上跟母亲说着话,心里却惦记着郝龙泉打给乔不群的那个电话。学校早已放假,下午不用出门,待乔不群醒来走后,史宇寒才拨了郝龙泉手机。听是史宇寒,郝龙泉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组长太太。怎么想起表哥来了?”史宇寒说:“表哥真会挖苦人。别说不群那个小小副局级纪检组长,就是市长副市长,又哪有你做大老板的威风?”郝龙泉说:“表妹抬举我了。有什么事吗?”史宇寒说:“没事就不可打你电话了?没两天过年了,给你拜个早年,总可以吧?”郝龙泉说:“电话拜年不礼貌,要拜到我公司里来,当我面下拜。”史宇寒说:“当你面拜可以呀,可你得给压岁钱。”郝龙泉说:“这个自然,表妹来拜年,不给压岁钱,我还像个表哥样子吗?”

史宇寒打这个电话,原要探探入股的事,却觉得电话里直说有点唐突,不怎么好开口。这下正好借这拜年的话头,转弯问道:“你的煤矿不是在桃坪吗?莫非给你拜个年,还要我辛辛苦苦跑到桃坪去?”郝龙泉说:“煤矿在桃坪,并没谁阻止我把公司开在桃林啊。要过年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待在桃林这边公司里。”

过年有母亲操持,史宇寒没什么特别当紧的事,第二天上街邀个出租摩托,按郝龙泉提供的地点,去了他公司。大概为密切联系桃林政府和部门领导,郝龙泉的公司就在领导经常出入的龙华宾馆对面写字楼里,摩托拐上两个弯,眨眼工夫就到了。公司不大,表面看去没一丝公司气派,只在办公室门上挂着个牌子,名曰桃林煤矿有限公司,里面有三两个办事员,几分冷清。郝龙泉独自待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一张桌子,几把沙发,也看不出大老板的气象。

郝龙泉聪明过人,明白这表妹是冲着入股的事来的。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乔不群不愿直接跟他打交道,只好让老婆出面;要么是乔不群有顾虑,史宇寒背着他悄悄上门来探听虚实。郝龙泉并非鼠目寸光的土财主,他动员乔不群入股,是搞的远期投资,不是要他马上兑现什么。乔不群年纪轻轻就成了副局,凭他个人素质和综合能力,迟早会更上层楼,手握大权的,现在投资,不愁以后没有回报。至于是乔不群本人来入股,还是老婆出面来入股,其实没有本质区别,反正入股所得红利,最后会装进他乔家的钱柜。

老板聪明,下属也不会傻到哪里去,见郝龙泉这边来了客人,隔壁财务室的曾玉叶忙端了茶水进来,递到史宇寒手上。郝龙泉趁机要过曾玉叶耳朵,低声道:“你马上去银行里取五万元钱回来,再找出那天乔不群没接的入股收据,一并拿来给我。”

曾玉叶点着头,回财务室填好支票,复进来让郝龙泉签上字,去了银行。史宇寒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喝口茶水,闻着曾玉叶留在屋里的香水味,说:“中国有两种人永远倍受关注,一是官人,一是富人。我们学校老师走到一起,最喜欢议论的也是这两种人。特别是对富人挺有研究,一致认为,一个人富没富,不用去查他银行存款,看他富前富后的吃穿住用就一目了然:富前养猪,富后养狗;富前吃肉,富后吃草;富前穿皮鞋,富后穿布鞋;富前住洋房,富后住木房;富前老婆兼秘书,富后秘书兼老婆。表哥的女雇员这么年轻漂亮,肯定也是秘书兼老婆吧?”

郝龙泉佯装愤怒道:“小曾是我的会计,哪是什么秘书兼老婆?你们这些只顾张口吃税的公家人,凑在一起没事做,就知道诽谤我们纳税人。”史宇寒说:“原来你这是会计兼老婆,比秘书兼老婆更进一个层次。不过也有必要,不兼老婆,你也不好将经济大权交给人家。我是担心你带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会计在身边,表嫂见了,还不揪掉你的耳朵?”郝龙泉说:“这也是工作需要嘛,她有什么屁可放?我虽是个开矿挖煤的,却经常要跟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出门时带个青面獠牙的母夜叉,人家见了都做噩梦,谁还敢跟你接触?”

说得史宇寒掩嘴而笑,说:“表哥几时变得这么开心的?过去你说话好像说一句是一句,没这么夸张。是不是产业做大了,财大气粗,人也变得风趣起来?”郝龙泉叹口气,说:“表妹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看上去我们这些做老板的挺风光,人模狗样的,其实压力蛮大,好多关卡要打通,好多关系得理顺,不说点开心话,自己逗逗自己,神经整天绷得紧紧的,这条小命又经得起几下折腾?”

这倒是实话,史宇寒不难理解。别说郝龙泉这些开矿挖煤的,要拜的菩萨和打点的小鬼多,就是一个商贸学校,怎么也算国家事业单位,背靠主管部门,工资有财政全额拨款,招生收取的学费自行支配,不愁日子过不下去,可做校长的仍惊弓之鸟似的,昨天教育部门来视察教育教学,今天消防部门来检查防火设施,明天防疫部门来检测食品卫生,后天司法部门来验收三五普法,连计生部门都可来找你,问你的学生怀孩子时是不是先领了准生证。这些人一个个来自大小衙门,手拿红头文件和法律法规条文,都是替国家执法的,惟独你是守法的,谁也得罪不起,稍有抵触,就要你唱戏腿抽筋,下不了台。史宇寒感慨道:“做什么都不容易,除非足不出户,天天在家里睡大觉。”郝龙泉说:“还是表妹堂堂知识分子,通情达理。以后有空,请你到我家去,专门给你嫂子上上课。”史宇寒笑道:“是不是表嫂盯得太紧,有些碍手碍脚?只是表嫂又不学商贸,我哪上得了她的课?”郝龙泉说:“哪是要你上商贸课?上上如何做人,特别是如何做女人的课,让她也长长见识。”

两人正说得开心,曾玉叶取钱回来了。郝龙泉对史宇寒说:“你电话里不是说要给我拜年吗?真到了跟前,怎么没拜了?”史宇寒说:“怪我好久没见表哥了,高兴都高兴不过来,拜年的事给忘到了脑后。我这就补礼。”抱拳说:“给表哥拜年了,祝你岁岁平安,年年大发!”郝龙泉说:“不行不行,口头拜年不行,得趴到地上拜。”史宇寒嗔道:“还真要我下跪?你又不是皇上。”

“真拿你没法,说话不算话。好好好,谁怪你是我表妹呢?口头拜年也是拜年,压岁钱还是不能少你的。”郝龙泉说着,拿过曾玉叶刚取回的五叠百元现钞,离桌来到史宇寒身边,搁到她手上,说:“这是表哥的压岁钱,还请表妹笑纳。”史宇寒有些发懵,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想象再丰富,也不可能真将这把厚厚大钞想象为压岁钱。

见史宇寒捧着钱傻在那里不动,郝龙泉又笑笑道:“表妹是不是嫌压岁钱太少了点?”史宇寒自然懂得天上不掉馅饼的道理,说:“大老板就是大老板,拿人开心的方式都与众不同。”郝龙泉说:“表妹你想哪去了?我可没有拿你开心的意思。”

这社会恐怕难找跟钱过不去的,谁都知道钱的妙处,韩信将兵,多多益善。还有说得更形象的,钱多不咬手。不过世上没有绝对真理,钱其实也有咬手的时候,史宇寒活到三十多岁了,不是从没见过钱咬手的事。尤其是一些来路不明的钱,不咬手的还真不多。做人就是这么为难,爱钱又不得不担心钱也有可能咬手。史宇寒也就不敢再犹豫,缓缓站起身来,上前一步,将钱放到郝龙泉桌上。

郝龙泉拿过一叠钱,随手甩甩,甩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说:“表妹意志挺坚强嘛,金钱面前不动摇。如果现在还有阶级敌人,想收买你,怕是不那么容易的。可惜你生错了年代,再转去几十年,一定会成为女英雄。”说着侧过头,瞥曾玉叶一眼。曾玉叶会意,掏出一本收据,递到郝龙泉手里。郝龙泉将收据放到那五叠钱上,推给曾玉叶,曾玉叶再双手端到史宇寒身边茶几上,说:“你看看这张收据就知道了,这钱是你的合法收入。”

史宇寒细瞧收据,见上面写着乔不群交来股金拾万元整的字样,旁边落有郝龙泉签名和同意入股几个字,下边日期则是半年前的。又想起郝龙泉给乔不群打的电话,才渐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听郝龙泉又说道:“本来不群早要拿走收据的,怪表妹财权握得死,不群没钱交股金,暂时还留在我这里。”史宇寒说:“十万元又不是个小数,谁出得起这个股金?”郝龙泉说:“十万元是升值后的数字,原始股也就一千元。表妹和不群不是外人,现在还可享受原始股的优惠,只要拿出一千元,就可把收据拿走,还有半年的五万元红利。”

史宇寒知道这所谓的原始股的真正含义。一千元可换下十万元股份,半年就有五万元红利,这么美妙的股份不入,乔不群脑袋一定进了水。史宇寒不是乔不群,脑袋没进水,说:“表哥这么看得起不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从包里拿出钱夹,掏出一千元递给曾玉叶,一把将收据和五叠百元大钞塞进包里,划啦一声扯上拉链。

离开郝龙泉公司,来到街边,史宇寒正要去招树下的出租摩托,想起一千元换来十万元股份,又当场拿走五万红利,还去坐这狗屁摩托,也显得太没气派了。手向街心一扬,拦下一部的士,弯腰钻进去。打的自然比坐摩托强多了,安全舒适,从容自在,不必顾虑路面水坑溅个满身污渍,也不用害怕后面摩托飞过来抢去手里提包。商贸学校就有一位女同事坐出租摩托上街,被另一部摩托上的歹徒扯住坤包拉链,一把摔到地上,后脑着地,撞成脑震荡,在医院里躺了半年,至今走路还一脚高一脚低的,回不了讲台。

车到政府大门,史宇寒包里没零钱,只好递给司机一张十元钞票。偏偏司机身上零钱不够,还有两元找不出。要在以往,史宇寒一定会等着司机到路边摊子上买烟找零,或自己拿着钱找附近储蓄所兑换零钱。这天却破天荒大方起来,说:“算了算了,不就两元钱吗?”豪爽地摆一摆手,下了的士,感激得司机连说了六个谢字。也许开了这么多年的士,这还是第一次遇上吃得起如此大亏的女乘客。

走进政府大门隔壁银行储蓄所,将五万元存好,史宇寒这才回了家。一边哼起小曲来:舍不得你的人是我,离不开你的人是我,想着你的人是我,牵挂你的人是我,忘不了你的人是我,看不够你的人是我,体贴你的人,关心你的人,是我是我还是我……。

这好像是首情歌,名叫《牵挂你的人是我》,前几年曾风靡一时,大街小巷人人都在传唱,史宇寒也能哼上两句。既是情歌,里面的“你”应该代表情人无疑。只是哼着哼着,史宇寒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起来,忽然一阵肉麻,身上好像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如今流行天亮就分手,谁没了谁,日子照样过得下去,说不定过得还畅快些,什么舍不得,什么离不开,什么忘不了,什么看不够,什么关心体贴,纯属胡说八道,胡言乱语,不是作秀,也是搞笑。想想也是,社会在变,时代在变,观念在变,人们一个个变得实际实用实在实惠,谁还会那么在乎谁?

史宇寒忍不住笑起来。她觉得要让人不肉麻,也不是没有办法,就是唱这首歌时,千万别将歌里的“你”理解为爱人情人这些让人生厌的词汇,干脆理解为欧元美金或人民币之类。这样一来,这首歌也就具有了强烈的时代精神和现实意义,恐怕也更利于传唱和流行。史宇寒当即试了试,一边想着“你”就是亮闪闪的人民币,一边哼起舍不得你的人是我。这下可好了,感觉自如和舒服多了,身上鸡皮疙瘩顿时全部消失,恢复如常。

夜里史宇寒说起下午的奇思妙想,乔不群也觉得够有意思,说:“史老师这个主意真不错。韩校长若知道歌里的你还可理解为欧元美金和人民币,肯定会拿去做贵校校歌,天天让全校师生传唱。”史宇寒说:“这么好的歌,做咱们的校歌多有可惜,还是打个报告给鲍书记和甫市长,申请做桃林市歌,那意义就非同凡响了。”

史宇寒开这个玩笑,并非她幽默感如何强,身上幽默细胞多得没地方可搁。再幽默的女人和男人,结婚后天天待在一起,日久生厌,多看两眼都没了兴趣,哪还幽默得起来?不是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吗?爱情都早死了,幽默细胞还不跟着一起死个干净?原来女人嘴如漏斗,不容易藏住话,那十万元股份和五万元红利在肚子里憋得难受,史宇寒只得拿这个玩笑来堵自己嘴巴,以免泄露天机。昨天乔不群接到郝龙泉电话,她一旁多了句嘴,他就一脸凶相,真让他知道事情真相,还不会在你脖子上架把菜刀,逼你把收据和钱还回去?

这一招还真管用,史宇寒终于成功瞒住秘密,乔不群什么也没察觉出来。 YeNHHXkAglvaRFtYl9HHdzhpZusl4ysdg0qy20HFqrQtdRm5J1LUQhCXYD8yWW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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