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下电话,乔不群出门去了政工处。
究竟不是体育彩票头奖,兑奖前以为能领到几支牙膏几袋洗衣粉就不错了,等到刮开号子一对,竟狂中五百万,挺惊心动魄的。乔不群这个纪检组长,从领导谈话,到组织考察,到常委决议,再到公示和任命,每道程序都没落下,毫无悬念可言,此时接到朱处长电话,他已是波澜不惊。
可真从朱处长手上拿过任命文件,一眼瞥见乔不群三个字,乔不群心里还是腾地一下,感觉血管里的血液被什么点着了,顿时燃起熊熊烈焰。
到底市一级党政机关里,副局是个比较关键的台阶,不是谁想上就上得了的。大部分人只能在这个台阶下徘徊复徘徊,直到退休那天,抱憾回家。也有革命几十年,终于爬上这个台阶的,可年事已高,头昏眼花,来日不多,屁股下的椅子没坐热又得让给后来人。只有少数幸运者,该上台阶时上了台阶,以后也就一顺百顺,谋权有权,谋事有事,稍稍一使劲,还能再上层楼。
乔不群当然属于后者,这个台阶上得正是时候。不由得暗自得意,浮想联翩起来。生怕自己进步心太切,产生幻觉,文件里并没有乔不群三个字,是自己无中生有想象出来的,又赶忙眨眨眼皮,睁大双眸细瞧了几遍。果然乔不群三个字赫然印在文件里面,白纸黑字,真真切切,一点都不假。
乔不群心头和脸上的动静是在瞬间之内完成的,朱处长不可能觉察得出来,抱拳扬了扬,说:“祝贺乔组长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自己乔组长,乔不群很是受用。心想搞政工的就是搞政工的,素质不错,你当了组长就叫你组长。正要说两句多亏朱处长大力栽培之类的客气话,又想他尽管是政工处长,可政府办的人事问题都是领导说了算,他又栽培得了谁呢?何况自己都是政府办领导了,已成为他的上级,这世上哪有下级栽培上级的?于是暗自纠正道:“谢谢朱处长!为我这事,也够你和政工处同志们操心的了!”朱处长说:“给领导操心是我们应尽的本分,天天有领导提拔,天天操这样的心才爽哩。”乔不群笑道:“你想得倒美,哪里有那么多领导可供提拔?”
看过文件,还给朱处长,又玩笑几句,乔不群强抑着满心欢喜,出了政工处。走在楼道上,见有同事迎面而至,忍不住老远扬起手来,上前打招呼。对方也扬扬手,朗声说道:“乔主任你好!”只是脚打莲花落,人已荡然而过。乔不群不免有些扫兴,你已是名正言顺的纪检组长了,人家怎么还是老眼光看新事物呢?很快到了楼梯头,有人从楼上下来,乔不群又停住步子,含笑点头,望着对方。对方也礼貌地笑笑,只是嘴里叫的还是乔主任。楼上楼下遛了两圈,仍没人肯改口,叫声乔组长。乔不群怀疑这些人是不是阴暗心理太重,见你提拔做了纪检组长,不太服气,才故意用过去的主任来怄你。
也有主动上前来跟乔不群握手的,关切地问道:“乔主任真是春风得意啊,是不是已经下文了?”尽管还是称的主任,却让人舒服多了。乔不群正等着有人提及此事,好实话相告,让人家羡慕羡慕。可话到嘴边,却走了形:“下什么文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对方就说:“乔主任有意思,下什么文,还来问别人。”
这下乔不群才猛然意识到,任命文件刚到政工处,人家又没看到你的任命,领导也没来得及在干部职工大会上宣布,又怎么好叫你乔组长呢?乔不群自嘲地笑笑,你也太心切了,文件都下来了,还有什么可急的,还怕到时没人叫你乔组长?
只是这样的美事,一个人偷着乐,无人共享,实在难受。乔不群最后去了老干处。李雨潺若知道你的任命已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乔不群知道这座大楼里,不不不,整个桃林甚至全世界,只有李雨潺会真心替你高兴。真该感谢李雨潺,是她撕掉你的辞职报告,让你放弃那幼稚可笑的想法,又回到组织怀抱。否则辞职报告到了甫迪声手里,这个纪检组长现在哪会归到你的名下?又想起那天早上在李雨潺家里时,还感叹好事不可两全,自己因官场失意,才情场得意,谁知过没多久,你已是官场情场两得意了。这命运太不可捉摸,仿佛只是转瞬之间,你的运气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
李雨潺不在处里,林处长说在老干活动中心。推开活动中心的门,好多老干在里面搞活动,李雨潺正忙着哩。乔不群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忍心打扰她,悄悄退出去,只给她发了个短信,告诉她已看到任命书。李雨潺很快回了这么一句话: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楼上楼下跑上两圈,乔不群的得意劲已然过去,情绪平静下来。晚上回到家里,跟史宇寒说起任命文件时,口气已显得淡然。顺便感谢史宇寒几句,说没有她的促成,好事也摊不到自己头上。
史宇寒却显得比乔不群还高兴,说:“文件下得还挺快的嘛。机关里办事效率向来不高,平时弄个红头文件,没几个月是下不下来的,你这怕是开先例了。”乔不群说:“什么先例?任命书不比别的文件,前面程序早已走完,公示一过就可下文。领导们都是过来人,体谅当事人心情,能快尽量快。”
男人都是浪漫主义,什么都不是时,尚且敢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像没有他,天下就不兴不亡了,待到做上一官半职,更是气冲牛斗,天天嚷着天降大任或治国平天下之类,只是轮到要他做几件稍稍实际点的小事,却剥了他的皮都不干。女人不同,都是地道的现实主义,觉得天下太大,大任太远,世上本来太平,都是一些要平天下的人给平得一塌糊涂的。史宇寒也就没想那么多,乔不群以后做市长书记还是省长部长,到时再说也不为迟,当前最要紧的,还是把这个纪检组长享受的待遇弄到手。她眉飞色舞道:“纪检组长好歹也是副局,工资是绝对得加一级的吧?”乔不群说:“工资又不是哪位领导从娘家带来的,都是国家财政的钱,还怕不加给你?”
史宇寒又说:“那住房呢?这个所谓的两室一厅破房子我是住够了,夜里撒泡尿都得穿上衣服,往走廊上跑。夏天还好,冬天蹲在厕所里,寒风呼啸,鬼叫一样,屁股都快吹成冰块,回到被子里整夜都暖不过来。我都到前面局级楼里瞄过了,那里还空着几套房子,行政处柴处长说是给未来的局级领导预留的,这回也该有我们一套了吧?”
原来史宇寒早去踩过点了。她那么绞尽脑汁促你上台阶,主要动力大概就在这里了。乔不群笑道:“你也太性急了点。万一我这个纪检组长落空了呢?比如生活作风出了问题,被领导及时发现,收回成命,你这不是白浪费感情了?”史宇寒眼睛一瞪,说:“你敢!别的问题你爱出,出你的去,我管不了那么多,想出生活作风问题,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赞成。”乔不群说:“人家要出生活作风问题,莫非还先打个报告到你这里,等你签字同意后再去出?时代在前进,社会在进步,生活作风没问题,叫人怎么生活?”
史宇寒揪住乔不群耳朵,嚷道:“你还有这样的贼心?我倒是没看出来。”乔不群拿开史宇寒的手,揉揉耳朵,说:“揪掉我这只耳朵,我还怎么全面听取群众意见?”史宇寒啧啧两声,说:“刚从群众中来,做上政府办领导没几个小时,就要全面听取群众意见了。”接着又软声道:“常言说,知夫莫如妻,对你的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何况纪检组长又不是什么要职,位不重,权不大,我不担心你会蜕化变质。”乔不群说:“你错了,纪检组长也是政府办党组成员,除分管纪检监察方面的工作,对政府办的人事和重大决策,还是有些发言权的,难道还没有蜕化变质的资格?”
两人开心地侃着,忽有人敲门。乔不群过去把门打开,原来竟是曾有幸与王怀信一起,陪同乔不群接受民主测评推荐的提案处长盛少山。
虽同在政府办上班,又都住在这栋处级楼里,可两人并没什么往来。这里乔不群刚提纪检组长,盛少山就上了门,还真够及时的。将客人请进屋里,让到椅子上,乔不群说道:“屋里狭窄,只好请盛处长随便坐了。”盛少山喝口史宇寒递上的茶水,说:“窄是窄点,史老师贤惠能干,收拾得这么干净,还是挺舒服的。不过乔组长就要搬走了,到了局级楼那边,又是另一番天地。”
除了朱处长,这是第二次有人叫乔不群乔组长。估计盛少山也知道任命文件已到了政工处。都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其实机关里谁有进步,谁被重用,却是传得最快的。只是乔不群已不像初次听朱处长叫乔组长时那么激动了,岔开话题道:“那天让你和王主任给我作陪,一起搞民主测评,真是委屈你们了。”盛少山笑道:“那有什么?组织需要嘛,也是我和王主任两个莫大的荣幸。”
坐了好一阵,盛少山只说些无关紧要的口水话,也没明说有啥事。乔不群怕他十二月的癞蛤蟆,不好开口,正准备问一句,只见盛少山从夹克衫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说:“咱们提案处没什么特权,只是要安排办理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建议提案,人大和政协领导看得起,每年都要给我们安排些挂历。我见今年的挂历不错,特意选了一幅给乔组长送来,不知您喜不喜欢。”
一幅挂历也值不了几个钱,可乔不群心里却有几分受用。也不是爱贪小便宜,一份小礼就足以把他打动。是这幅挂历的意义非同一般。到政府八九年,写了六年多官样文章,在纪检监察室赋闲两三年,送礼人敲错门都错不到你家里来,今天终于破例有人送礼上门了,想不心动都难。看来这人哪,还是要做官,你不做这个纪检组长,盛少山又怎么想得起你?人大政协又不是今年才给提案处送挂历,难道以往盛少山搞不清你家朝南朝北?今天你纪检组长的任命才下来,他屁颠屁颠就找上门来了,也用不着带指南针。
原来这送礼人还不仅仅是给你送礼,更是送敬仰,送崇拜。当然这得有个重要前提,受礼人得处于高处,人家敬仰崇拜起来才方便。否则你处于低处,那就不好叫送敬仰送崇拜,该叫送春风送温暖,可以上报纸进电视了。
乔不群只差没从沙发上弹起来,扑上去打开挂历,享受这份敬仰和崇拜了。不用说,挂历肯定非常高级。不高级也没关系,即使再差劲的挂历,在第一次受礼的乔不群眼里,也是世上少见的艺术珍品。
乔不群当然还是有些定力的,依然端坐在沙发上,作岿然不动状。你现在都是政府办领导了,下面处长表示点意思,也是应该的嘛。如果为一幅挂历,就狗没见过屎一样,大失其态,以后有人送上一坨金子,还不狂喜得脱光衣服裸奔,或去地上打滚翻筋斗?乔不群将目光从挂历上移开,轻描淡写道:“什么好挂历,也辛苦盛处长跑这一趟?”
盛少山听得出,这是乔组长要他自己打开挂历,忙解下缠在上面的细红绸,缓缓把挂历翻开。那是一本山水画挂历,一月一景一诗,乔不群倒也喜欢,赞叹道:“真是好景好诗。什么叫诗情画意?这就叫诗情画意。”盛少山也喜不自胜,不无得意道:“我就知道乔组长是文人,喜爱传统文化。”乔不群说:“什么文人不文人,认得几个方块字而已。”
盛少山见好就收,告辞出门。乔不群站起来,要去送客。以往客人要走,他总会送出门外,有时甚至送到楼道口,看着客人消失在楼道转弯处,才转身回屋。今天不知怎么的,脚下忽然变得不听使唤了,只稍稍抬了抬,又收了回去。是不是做了领导,对下属太客气,显得不够庄重和威严?乔不群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一种下意识行为吧。
望一眼一动不动站在地上的乔不群,史宇寒过去关好客人没扯严的门,回来取下墙上老挂历,将盛少山送的新挂历挂上去,一边说:“今年快过完了,也确实该换幅挂历了。过去都是挂的学生家长送的挂历,不是美女,就是楼房,或是汽车,俗气得要命。还是政府里面的人有素质,选的挂历都有文化味。”乔不群说:“送幅稍雅点的挂历就有素质,你对素质的要求也太低了些。”
挂好新挂历,史宇寒又去收拾旧挂历,说:“从没上门的盛少山,你一做上纪检组长,他就送上挂历,这人还蛮晓得尊重领导的嘛。”乔不群沾沾自喜道:“晓得尊重领导,莫非有什么不好吗?”
“哟哟哟,你还真把自己当领导了?给杆子就往上爬。”史宇寒撇撇嘴角,眼睛里却泛着亮光。究竟夫荣妻贵,中国女人日盼夜想的,就是丈夫能有出息,自己跟着实惠不说,人前人后,下巴也好翘得高些。
史宇寒神气,乔不群也自豪,说:“没给杆子都要往上爬,给了杆子,爬起来不是更加方便?”史宇寒说:“往上爬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进步的干部也不是好干部。”乔不群卟哧笑了,说:“那咱们大小政府机关里,怕是打着灯笼火把,也没法找着不好的干部了。”
话题又回到盛少山身上,史宇寒说:“盛少山没大你二十,也该大你十七八岁吧,你喊他声叔叔都错不了。叔叔为大,叔叔倒过来送礼给侄儿,自然是你这个侄儿出息了,同时也说明他做叔叔的也想进步做好干部。”乔不群说:“送幅挂历就想进步做好干部,怕没这么容易吧?别说我才做上这个小小纪检组长,他想进步做好干部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帮得上忙,一幅挂历就想把我买通,也太小瞧我乔某人了。”史宇寒说:“他这是投个石头试深浅,以后还会慢慢向你靠拢的。”
乔不群想想也是的,什么事都得讲究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假若盛少山今天第一次上门就送一大包钞票,还不把你吓晕?不过不管怎么样,盛少山这幅挂历送得正是时候,让乔不群真真切切尝到了做领导的感觉。
这感觉太奇妙,以至过后多天,乔不群还一直沉浸在这奇妙的感觉里,觉得生活从没这么美好过,人生从没这么有意思过。袁明清已在干部职工大会上,正式宣布了乔不群的任命文件。此前还开了个简短的政府办党组会议,安排他跟党组成员们见过面,尽管平时大家天天见面的。从此再没人叫乔不群乔主任了,谁见着都乔组长长乔组长短的,叫得亲切。在乔不群听来,每一声乔组长都是悦耳的音乐,动听的华章,让人心旷神怡。
却也有痛苦,就是不太好让这个感觉流露在脸上。机关里的人都很敏感,你小人得志,那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乔不群想起年龄稍大的同事说过的话:得意时要学会做狗,尾巴尽量夹紧点;失意时要学会做人,脑袋尽量抬高点。这确是经验之谈,在机关尤其是政府这样的大机关里混,就是要掌握好做狗做人的诀窍,该做狗时要做狗,该做人时得做人。乔不群忙做出低眉顺眼状,见了谁都主动上前打招呼,一副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样子。实在憋不住了,便躲入办公室,关紧门,对着墙壁,扬扬眉,吐吐气,放松一下。或走进卫生间,将蹲位上的水放到最大,轻轻哼上几句什么。
这一招还真有些效,大家都在后面说,乔组长不错,年纪轻轻做上办领导,做人处事还这么低调。到底这样的年轻人现在已不多见,有些年轻人上午做上领导,下午就变得高瞻远瞩,目空一切,不太看得见眼皮底下的革命群众了。
任命文件已下,又在会上做了正式宣布,接下来该享受的待遇也该享受了。当然作为政府办领导,这些是无需自己费心的,会有人替你跑腿。官场上就是这样,到了一定时候,好处会自动上门,完全用不着你本人操劳。相反没到时候,再怎么操劳,也是操不来的。
首先是办公室的问题。自然不能再窝在纪检监察室里了,三楼西头就有间现成的纪检组长室。只是谭组长久没上班,也没其他人进去,组长室里已是蛛网密布,尘灰盈尺。不过政工处朱处长和行政处柴处长早有安排,乔不群的任命文件才下来,他们就请人打扫干净,重新粉了墙,将桌椅电话书柜沙发等一应办公设备全部做了更换。还配了一台崭新的电脑,据说是甫迪声到刚落成的桃北电器新城现场办公时老板赠送的,市长办早已配好高档电脑,甫迪声便给了行政处,朱柴两位处长见政府办其他领导办公室都已电脑化,便从行政处仓库里搬出这台电脑,配到了组长室。
见组长室弄得焕然一新,乔不群心里舒服,感谢朱柴两位处长费心了。朱处长说:“应该的,应该的,新领导新气象嘛。”柴处长也笑道:“再苦不能苦领导,领导的工作环境太差,影响工作,就是我们做下级的失职了。”
做上领导,若没人把你当领导侍候,谁还肯做领导?乔不群感觉很到位,嘴上却说:“什么领导不领导的,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嘛。”
两位处长还要上四楼给乔不群去搬东西,乔不群不让,说还没来得及清理,缓两天再搬也不为迟。反正东西不多,又楼上楼下的,搬起来容易。两位便告辞出了门。乔不群坐到高背皮椅上,摇摇二郎腿,望着窗明几净的办公室,惬意极了。记得两年前从研究室挪往纪检监察室时,自来自去,谁理睬过你?
又想起从五楼下到四楼那会儿,自己成了副主任,今天从四楼下到三楼,又成了副局级,你是不是与这个副字有不解之缘?可不能再往下走了,再往下,到了二楼,那便是提案老干等更为次要的边缘处室。你都已成为副局领导,真落到那个地步,肯定是犯下不大不小的错误,一辈子都完了。以后只能从西往东走,去做秘书长和副市长。
这么心猿意马着,乔不群又念及这个组长室原是谭组长的,也不知他的办公桌被柴处长他们弄哪儿去了。又电话召回柴处长,要他还是把谭组长的办公桌搬回来。柴处长甚是不解:“谭组长又不会来上班,搬他桌子回来干什么?”乔不群说:“他来不来上班是他的事,桌子留不留着是我们的事。人家刚被免去组长,又搬走他的桌子,设身处地为他考虑考虑,他会有何感想?”
柴处长只得听领导的,忙把谭组长的桌椅搬了回来。这套桌椅尤其是桌子,属早已过时的旧款式,老土不说,且又短又窄又低,这么一新一旧一大一小两张桌子搁一处,确实有些不伦不类,挺煞风景。乔不群也有些看不过眼,让柴处长另给谭组长购了套新桌椅。
这事传到谭组长耳里,他非常感激,觉得乔不群真是个好同志,有才又有德。碰上有人到家去看望他,都要说说乔不群的好。其他人也对乔不群此举很是赞赏,说他给谭组长购置新桌椅,与那年蔡润身留下孙文明的桌子,其性质完全不同。孙文明提拔到县里去做领导,以后还会往上走,蔡润身那是想讨好孙文明。谭组长退职人员一个,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乔不群这么做可没有任何功利,完全是尊重人家。巴结一个强者和尊重一个弱者,人格孰优孰劣,也就不言而喻。
其实乔不群给谭组长摆套桌椅,还有一个现实考虑,就是有人到办公室来谈事,可以坐到谭组长桌前,主客都方便。没有这套桌椅,只好让人坐到墙边沙发上,你说话还得别着脑袋,颈脖难受。若是来了平级同行甚至比你级别高的领导,叫人家去坐沙发,你却高居于高背椅上,肯定不自在。请人家坐你的高背椅子,你去坐沙发,的确够麻烦的,人家也不见得会干,难免尴尬。有了谭组长这套桌椅,这些问题便不再是问题。
行政级别上涨,工资待遇也得相应往上浮一级。这事也不用乔不群管,朱处长早跑到人事局,把他的工资晋级手续办了下来。至于该局级领导享受的手机费电话费书报费误餐费考察费交通补助费,以及政府办内部掌握,按级别发放的这费那费,朱处长和柴处长他们也一项不落打到了乔不群工资存折上。这样七添八加,乔不群每月都比原来多了六七百。在桃林这个经济欠发达地区,财政收入增长速度缓慢,干部工资福利偏低,六七百元已不是个小数字,足以让人兴奋一阵子了。
最兴奋的还是史宇寒,拿着乔不群的工资存折,瞧了又瞧,说:“你的收入终于追上我这个讲师了。过去家庭财政主要靠我支撑,你说我这个做女人的亏不亏?”乔不群说:“女人能撑起家庭财政,不是更有地位吗?有什么亏的?”史宇寒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都这样,用自己的钱没意思,要用男人的钱才有感觉。”乔不群说:“你们天天喊妇女解放,老用男人的钱,还怎么解放?”史宇寒说:“女人要生儿育女,要洗衣做饭搞卫生,还要辛辛苦苦赚钱养活大男人,这样的解放对女人有啥用?男人能拿钱回来养家,这女人不解放也罢。”乔不群说:“女人真是矛盾,不让你们解放不是,让你们解放也不是。”
收好存折,史宇寒又跟乔不群算起细账来:“一个月多六七百,家里的水费电费气费话费什么的,基本可以应付了。”乔不群说:“没有这六七百,我们也没欠过谁什么费。”史宇寒说:“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从来都没问过,我是怎么从牙缝里省出钱来,交这费那费的。要知道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了,两百元以上的衣服鞋子都没穿过,平时哪里有减价货就往哪里钻。有次正在地摊上选过季衣服,两位大学女同学刚好从身边经过,羞得我无地自容,只好借口说要到乡下去看亲戚,特意选几件便宜货去哄乡里人。我这哪里是哄乡里人?我是哄我自己。”
史宇寒说着,鼻子发起酸来,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这倒不是假话,乔不群确实从没见她奢侈过。两人家庭背景都不怎么样,参加工作时间不太长,工资较低,又没什么外水,要结婚生子,养家糊口,自然不容易。还是史宇寒能安贫乐道,得过且过,很少跟乔不群说钱的事。今天也是丈夫加了薪,一时高兴,忍不住忆苦思甜起来。
史宇寒的账还没算完,又说道:“一个月多六七百,一年下来就是七八千,够买两台像样的大电视了。”乔不群说:“还买电视,安到厕所里去?现在这台也不赖嘛。”史宇寒说:“你这也叫电视?亏你说得出口。也去瞧瞧人家是什么电视,哪像你这个二十五寸的老古董?每次跟同事们拉家常,人家问起我家电视牌子和规格,我都脸红,羞于启齿。”
工资待遇已经上去,房子问题会跟着解决,还愁没地方搁电视机,只能安到厕所里去?乔不群的担心也太没道理了。桃林经济建设比外面慢了半拍,仍处在私人集资建房阶段,房产业起步不久,还没火起来。政府院子又大,空地宽,近年陆续建了几栋市级楼和局级楼,加上过去留下一些旧房,干部职工暂时还没必要勒紧腰带攒钱,参与集资建房。大家也就心往一处想,积极要求进步,只要做上副局以上领导,像样的住房总有一套等着你。
住房归口行政处经管。行政处柴处长早相好一套房子,请乔不群去实地过目。一路给他汇报:“政府办共有五栋局级楼,每栋三个单元,计三十六户,五栋加一起一百八十户。局级领导流动性较大,常有进出,有要房的,有不要房的。要了房的,离开政府时有退的,也有没退的。这么几年下来,现在还剩十几套。有几套曾住过人,有几套楼层不太理想,有的在六楼,有的在一楼,不顶天就立地。权衡来权衡去,也就二号楼三单元五楼东边那套还凑合,咱们先去那里看看。”
乔不群没话说,随柴处长进了二号局级楼三单元。柴处长又说道:“这三单元属于西头位置,不过东边这套不当西晒。楼层稍高了点,可高有高的好处,空气好,采光足,又高瞻远瞩。万一楼顶漏雨什么的,上面还有六楼,也不会漏到五楼来。”
这些道理不深奥,乔不群也懂。可你乔不群懂和柴处长懂,意义是不一样的。柴处长这是替领导着想,什么都给你考虑到了。让这样的同志做行政处长,可谓适得其所。搞后勤保障的人,就是要知道关心领导比关心自己为重。若倒过来,关心自己比关心领导为重,心中没有领导,什么都要领导本人劳心费力,就要分散领导精力,影响工作了。乔不群也就表扬柴处长道:“柴处长不愧为行政处长,说话实在。我听你的好了。”得到领导认可,柴处长很高兴,说:“我只是提供参考意见,最后选哪套房子,还得由乔组长自己定夺。”
说着上到五楼,柴处长掏出一串钥匙,开了东边那套房子的门。按当时的住房政策,局级领导房子面积不可能太大,也就一百七八十个平方米的样子。面积不大不小,格局还算不错,三室两厅,书房厨房和卫生间也比较宽敞。这在桃林单位福利房里算是气派的了,刚建成时还有人以局级领导住房面积超标为由,举报到上级有关部门,上面准备下来追查,经政府主要领导出面疏通,才没来人。
福利房就要有些福利性质。柴处长介绍说,市级楼和局级楼建成后,行政处又通过政府领导,从财政和房改公积金管理中心等几个渠道拿了些钱,进行了必要的装修,以免领导们住进来后,今天你敲,明天我捶,搞得大家都不得安宁。水电气都已安装好,墙壁粉过,还镶了简单却大方的石膏顶。餐厅、厨房和卫生间铺的磁砖,客厅、卧室和书房装的榉木板。卧室墙上嵌着宽大壁柜,书房则是壁式书柜。也就是说不必添置太多家具,领导们就可入住。
卧室不用说都在南边,外面还有一个长长的阳台。站在阳台上,可望见远处依稀山影和近处逶迤而至的桃花河。柴处长问:“乔组长觉得怎么样?这个位置和高度,还有外面的大环境,算可以吧?”乔不群说:“柴处长眼睛看中的,还有说的?”柴处长说:“也不是我看中的,是乔组长您运气好,领导做得正是时候,刚好还有这么一套房子等着您。如果有人先您做上领导,或外面有领导调进政府办,这套房子就轮不到您了。”
有比较才有鉴别,两人又看了另外几处空房子,最后还是柴处长相中的二号局级楼三单元五楼东边那套最理想。乔不群回家跟史宇寒一说,她说她在五栋局级楼里转了不止一次两次了,也觉得那套最中意。
要搬新家,除了部分厨房用品,好多旧家具都不适用了,非得换掉。刚好到了元旦,乔不群和史宇寒在街上扎扎实实跑了三天,将城里数处有些规模的家具市场和电器商场都跑了个遍,选购了大小席梦思床三张,真皮沙发一套,书桌一张,电视柜一组,电视机一台,无霜冰箱一件,另外还有床上用品,生活常用器具,七七八八的,乔不群都说不上来,反正都是史宇寒做主,他只一旁打打下手。现代男人的家庭地位都一样,家里小事老婆做主,男人照办,大事男人做主,老婆拍板。
该采购的采购回来后,夫妻俩一掐指头,竟花去六七万。为乔不群的进步,不久前史宇寒已贡献出一张五万元的存折,也不知又从哪里冒出这么多钱来。乔不群向来弄不清家底,平时只听史宇寒说家里存款还不到五位数,从没细究过。便开史宇寒玩笑道:“夫人还留了一手在这里,四位数的存款用出五六位数来了。”史宇寒说:“你以为我隐瞒财产不报?这都是平时学校发的奖金和课时费什么的,我抽出一部分另外存了,想着哪天你上台阶要铺路,或上了台阶,分了好房,要购家具什么的,拿出来就是。没告诉你,是好让你省些心,一心一意谋发展,全力以赴奔仕途。”
女人就是女人,充满幻想,望夫成龙,最后却现实地落到丈夫成龙后可能带来的种种好处上。能成龙当然没得说的,假若你成不了龙,只能做一辈子小虫呢?岂不要辜负老婆大人的殷切期望?乔不群想想都有些可怕,一个人进了机关,如果混不出人模狗样,别人瞧不起尚且不说,老婆这里就不怎么好交代。可仔细琢磨,老婆又有什么错呢?谁家老婆不盼着丈夫早出人头地,家庭条件有所改善,至少有个像样点的安乐窝,日子过得下去?这个要求其实一点不为过,也是一个大男人对家庭应尽的义务。谁都是饮食男女,不可能不沾人间烟火,拔着自己头发离开脚下的地球。要想尽到义务,身为男人确实没有别的法子,惟有升官发财。发了财不用说,什么都可买到,除了遥不可及的太阳,稍近点的月亮据说已有人蠢蠢欲动,要搞拍卖了。升了官则更好办,生为国家的人,死为国家的鬼,游山玩水掏国库,吃喝玩乐皆公务,生老病死为革命,骨灰还可进公墓。乔不群三十多岁的人了,算不上世事洞明,也多少有些见识,自知除了机关可待,再没别的出路。比如下海做生意,口头上说说可以,真要扛个蛇皮袋,北上南下,买进卖出,或提包大钱,到处求人拿贷款,要项目,圈地皮,也不见得有这个能耐,不然那纸辞职报告早到了领导手上。还是官场容易混些,不耗体力,没有风险,只要智力不是太低就行。能读到研究生毕业,说明乔不群智力还算过得去。难能可贵的是还没完全变成书呆子,在官场多历练些年头,多长些见识,应该还是会有出息的,可以让自己活得稍稍像个男人。
也是史宇寒一句话,勾出乔不群这么多感慨来。要说也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世情如此,许多事都是无法回避的。只不过容不得乔不群多瞎想,春节临近,得早些把房子布置妥贴,好搬进去过年。想得再远,想了星星想月亮,人还得在地球上活着。
家具购了回来,布置起来也快。用得上的生活用品和两柜子书籍也整理好,老鼠搬家样,今天扛两件,明天提两袋,往局级楼里搬。盛少山送的挂历也没落下,被乔不群带到新家里,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王怀信和郑国栋他们闻讯跑来帮忙,乔不群想拦住他们,他们说领导乔迁之喜,大家正好凑一处,乐呵乐呵。乔不群只得让他们乐呵,大家一齐动手,帮着把该搬的几样大件搬进新家。
眼见安置得差不多,只等着进火了。史宇寒心气正往上蹿着,准备搞个动作,大宴宾客。理由是平时这熟人请客,那同事办酒,他们都出了份子的,现在正好趁乔迁进火,收些贷款回来。乔不群了解史宇寒,收贷款还不是她的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想抖一下。自己男人做了局级领导,分了像样的房子,这么风光的事,不让亲朋好友都来见证见证,羡慕羡慕,岂不白风光了?乔不群却有顾虑,怕人说你提个纪检组长,分套房子,就了不起了,也要张扬出去。史宇寒说:“张扬又怎么的?房子是政府办按规章制度分给你的,又不是偷的抢的,见不得阳光,有人爱说说去,没必要在意。”乔不群说:“政府办不比你们学校,人际关系复杂。我这个年龄的干部政府办多的是,一部分待在处级位置上,另一部分还是普通干部,我比他们早做上副局,又长工资待遇,又在局级楼里分上房子,他们已经不舒服了,再搞得风风火火的,叫人家怎么受得了?人家受不了,以后明里暗里与你过不去,就有你受不了的时候。”史宇寒说:“上个台阶,分个房子,本是大好事,该庆贺庆贺,你却瞻前顾后,战战兢兢的,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们官场上的人累不累?”
话虽如此说,史宇寒却也没再坚持搞大动作。到底丈夫仕途重要,不能因小失大。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却给丈夫带来不必要的不良影响,太不合算了。只是人活在世上,谁没有虚荣心?人胃口再大,只吃得那么多,身材再魁梧,只穿得那么多,可还是日思夜想做大官,发大财,图的什么?还不是为满足这可怜的虚荣心?史宇寒不是圣人,想叫她不存半点虚荣心,丈夫提拔分了房,做贼一样悄悄住进去,对她打击也太大了点。乔不群也懂得衣锦夜行的痛苦,两人商量了个折中办法:乔不群自己的亲戚朋友都免了,只选择性地请请史宇寒少数几位要好的同学同事,周末在家里热闹一天,人数控制在十人左右。女人结婚生子后,要好的同学同事自然多为女性,即使有个别要好男性,也不便请到家里来。十张女人嘴已不简单,在你家吃饱喝足,肯定会到外面去颠唇簸舌,向其他人发布乔不群升官分房的重大新闻,其宣传效果不比掏高价打电视广告差到哪里去。
不想请的十个人,却来了二十多个。原来除史宇寒几位不请自来的同事外,有几个女同学还带着丈夫。客人拿着红包进了屋,当然不好赶人家走。客人赶走也就罢了,赶走将要到手的红包,实在过意不去。好在史宇寒准备充分,请的钟点工手脚麻利,并没什么为难的。客厅也宽敞,还有一个餐厅,二十多个客人还容得下。
客人进屋后,自然先参观房间。前面说过,当时桃林房产业还没火起来,单位条件好的可享有不宽的福利房或集资房,条件一般的则不好说了。何况史宇寒这拨人也才三十出头,搞行政谋个副处正处,搞业务评上讲师工程师,摊着几十近百平方米的房子,已是祖上积德,住进史宇寒夫妇这样一百七八十平方米大房的还比较少见。有人就夸史宇寒有福气,嫁个官运亨通的丈夫,最先进入贵族行列。另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说哪是史宇寒嫁个官运亨通的丈夫?当初嫁给乔不群时,他还是个普通干部,官运不亨也不通,应该说是史宇寒培养出了一个官运亨通的丈夫。大家认同这个道理,说是一个成功男人后面,往往站着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说得史宇寒眉毛上扬,眼睛发绿,幸福得一塌糊涂。乔不群也做不到不乐,他耳朵也是肉长的,同样喜欢装好话,人家夸了老婆又夸你,还能无动于衷,什么感觉都没有?直到这时,乔不群才真正体会到史宇寒坚持请客的最大妙处。
参观完房子,厨房里也忙得差不多了,钟点工开始往外端菜上酒。两桌基本能挤下,客厅餐厅各一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史宇寒同学坐一处,商贸学校同事坐一处,乔不群和史宇寒则各坐一桌,分头照顾客人。酒是精品桃花河酒,正是那次学条例见行动活动的重大成果。大家就夸乔不群不愧政府办领导,酒都这么高档。也有不喝白酒的,史宇寒事先准备了几瓶红葡萄酒。到底是家庭酒席,不比酒店里的公款豪宴,席上女客又占大多数,几位男士还有夫人守着,耍不成酒疯,这酒也就喝得还算斯文。
举杯庆贺过主人乔迁之喜,主人回敬一轮,气氛变得舒缓起来,大家慢慢吃菜喝汤,同时说些闲话。有人重提开席前男人后面站着女人的话题,说女人看来比男人管用得多,一个女人就能培养出一个成功男人,怪不得各类学校尤其是中小学,女教师比男教师多。男人水平却差远了,想让一个男人培养出一个成功女人,别去指望,所以一个成功女人后面才总是站着一大堆男人。大家笑起来,觉得玩笑是玩笑,还不是没一点道理。演艺圈里女人不用说,据说成名最有效手段就是跟导演上床,叫要上戏,先上床,跟导演没戏,导演就没给你戏。光跟一个导演有戏还不行,还得跟投资人或管理人有戏,这样捧的捧,吹的吹,闹的闹,戏里有戏,戏外有戏,想不红都困难。不过演艺圈绯闻都是从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传来的,圈外人道听途说,难辨真假。倒是身边人事见得多了,容不得你不信。桃林便有些当红政治女星,就是从跟乡党委书记睡觉,一路睡上来的,上面男人级别越来越高,自己位置也越浮越上。
也有不同意女人比男人管用的说法,这当然是席上男士。乔不群身旁坐着位游老板,是座中史宇寒同学奚小溪丈夫,他说一个女人就可培养一个成功男人,正好说明咱男人聪明,容易培养,不像女人笨,一两个男人还培养不出来。圣人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个养字就包含培养的意思。女人们便群起而攻之,扬了手中筷子,指着游老板的蒜鼻,说要将他告到妇联去。还责成奚小溪,晚上回家罚他做床头柜(跪)。
说笑着喝完酒,又吃些饭,大家下席,打的打牌,聊的聊天,各得其所。游老板不打牌,跟乔不群一起说话。奚小溪平时与史宇寒有些往来,乔不群见过几回,其夫游老板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乔不群问他做什么大生意,游老板笑道:“什么都做,除了贩人贩毒贩军火。”乔不群笑道:“现在要发财,就是要搞这三贩。”游老板说:“这三贩确是好发财,可风险太大。”乔不群说:“世上还有没风险也好发财的?”游老板说:“当然也有,比如跟政府合作搞开发,买企业,就没一点风险,发起财来快得很。”
对游老板的发财经,乔不群并不感兴趣,不过出于客气,随便问问。做上政府官员,还是安贫乐道,少做些发财梦为佳。说得生动点,叫忧道不忧贫,谋道不谋食。这其实是儒家传统,现在好多人都放弃了,既想着做大官,又眼红唾手可得的大财富,才一头栽了进去。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官帽要大,口袋要鼓,好事被你一人全揽了去,别人闲着干什么?当然如今戴着红顶又做富翁的人不在少数,这是制度漏洞。只是这个漏洞弄不好容易成为黑洞,也有钻进去出不来的时候。
乔不群对游老板的发财经不感兴趣,游老板对乔不群官场中人事却津津乐道,说市委谁谁谁跟他过从甚密,常在一起喝酒;政府谁谁谁与他亲如兄弟,老在一起打牌;银行税务城建国土公安检察谁谁谁和他情同手足,前几天还在一起娱乐。游老板这种喜欢将地方要员挂在嘴上的角色,乔不群并没少见,也就不觉为奇。还有比游老板更有能耐的,政治局领导都敢信手拈来,据为自己亲戚,反正你也拿他没法。乔不群不好点游老板的水,只随声附和,人家再怎么也是你的客人。
也许觉得跟乔不群还谈得来,游老板绕个圈子,将话题扯到自己的生意上,说他在香港开了一家公司,投资方是美国商人,资金雄厚,规模不小。乔不群将信将疑,说:“以后我下了岗,就到你公司去打工。”游老板说:“乔组长开玩笑了,您是政府大领导,以后前途无量,怎么会去给我们资本家打工?”
乔不群不知游老板底细,却对他自称资本家有些反感。过去资本家属于贬义词,是专门剥削穷人剩余劳动的恶魔,一旦被认定为资本家,祖坟都得掘掉。如今的人却想做资本家想得入迷,还大言不惭把资本家挂在嘴边,也不知这些真假资本家到底有多少资本。乔不群不是没接触过经济学,清楚至少到目前为止,中国还没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资本家,无非是一批胆大妄为之徒,趁国家处于转型时期,各项制度不够完善,或有制度执行不到位,大钻空子,大搞权力寻租,成为暴发户。
游老板自然不知乔不群肚子里想些啥,又得意洋洋道:“不过我对乔组长还是比较了解的。您堂堂硕士研究生毕业,专业过硬,外语不赖,到我那外资企业去做白领,还真的挺合适。只是您这样的人才,不是谁想挖就挖得走的,政府绝对不肯放手。这也没关系,以后咱们会有许多合作机会。一旦条件成熟,我可以回桃林投资,到时还得请乔组长牵线搭桥,跟桃林政府好好合作一把。有好项目需借鉴西方先进经验,我还会请您去美国考察。”
游老板有此美意,乔不群怎好轻易拒绝?至少去美国考察,诱惑就不小。乔不群没掌过实权,还没出国门开过洋荤,早就想出去瞧瞧人家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生活,到底腐朽没落到了什么程度,也好增强点民族自豪感,扬眉吐气一回。却也不好拿鸡毛当令箭,太在乎游老板的空口空话,只得敷衍几句,并没往心里去。
玩乐够了,客人纷纷离去。夫妇俩送客回来,乔不群岳母和钟点工已打扫完战场。史宇寒拿出事先说好的工资,打发走钟点工,开始坐下来拆点红包。一个红包一百多,夫妻都到场的两百左右,总共加起来也就三千来块。史宇寒夸张地嚷嚷起来:“才这点收入,太划不来了。除去烟酒饭菜成本,不过几百元利润,这买卖没做头。”乔不群说:“谁叫你做这个买卖?选购家具,布置房子,搬家过火,没把你累死,还要请这个客。”史宇寒勾乔不群一眼:“我还不是给你挣面子!你又长级别,又分到这么宽敞的房子,谁不夸俺丈夫好!”上前要来搂乔不群,对他表示表示,见母亲和州州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只得放弃。
乔不群不想扫史宇寒的兴,问起她那些同事和同学的情况来。说到奚小溪,乔不群问道:“奚小溪男人到底是个多大老板?”史宇寒说:“谁搞得清?他是高中时高我们一届的校友,经常偷鸡摸狗,被学校开除过好几回,每回都是他父母到校长那里送红包,才保住学籍。高中毕业后在一家外贸企业做过几年保卫,慢慢学会开车,拿到驾照,成为厂长司机。企业司机经常陪领导往省城跑,竟缠上在那里读大学的奚小溪,奚小溪一毕业,昏头昏脑就跟他结了婚。没多久那家外贸企业破产,姓游的出来注册了一家外贸公司,先在桃林折腾了两年,没折腾出什么名堂,便把公司弄到了省城。后来生意据说都做到了香港,又在那边开了公司,还找着个美国投资人,成为大老板。”
国中不少当老板的,好像都有这类说不清道不明的发迹史,也不知其真实成分到底有多大。乔不群又问史宇寒:“他到底具体经营些什么业务?”史宇寒说:“谁知道他具体经营什么业务?过去我也问过奚小溪,她也含含糊糊,不明不白的。”不明白就不明白,乔不群不是税务专干,不用去找人家征个人所得税,不再管游老板闲事,转到其他话题上。
正在闲话,王怀信敲门进来。乔不群不知他来做什么,要邀他参观房子,想起他和郑国栋来帮忙搬过家,早参观过了,只好陪他喝茶聊天。王怀信说:“秘书处还有纪委打了好几个电话,催缴年度总结和新年计划。元旦已经过去,再不好推了,我才弄了个初稿,拿来请乔组长审阅。”说着从身上掏出稿子,双手递到乔不群手上。
又不是过了今天没明天,工作上的事也往你家里塞。乔不群心里有些烦,脸上却不露声色,故作认真看起稿子来,随口说道:“我离开主任位置没两天,这些应属我本人分内工作,却辛苦王主任费力,真对不起。”王怀信说:“乔组长当了领导,领导是做大事的,这些小事当然得我们下面的人来做。”
纪检组长也就管着一个纪检监察室,跟纪检监察室主任并无多少区别,哪有好多大事可做?乔不群有些不以为然,眼睛却不离稿子。看得粗略,可还是见到好几处错别字和病句。这王怀信也有意思,把你乔不群当顾吾韦了。却也无所谓,反正总结计划递上去,也没人细瞧。接过王怀信早准备好的水笔,签上字,将稿子还给他。
“乔主任的字就是漂亮。”王怀信捧住稿子,欣赏地看着乔不群的签名,好像第一次见到他的字似的。只是乔不群竟然不改稿子里面的错别字,让他略感失落。人已站起来,从身上拿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边往门口走去,边说道:“乔组长今天进伙,我来迟了。也没什么表示的,一点小意思,还请领导别嫌弃。”
见是贴了红纸的信封,乔不群忙说:“王主任你这是干啥?”抓过红包,追到门口,要还回去。王怀信早已出门,下楼跑掉了。乔不群只得立住,不便去追赶。追也是追不上的。原来王怀信送审稿子是个幌子,真正目的是来给你送红包。
王怀信这个红包,跟史宇寒同学同事的红包性质可不同。史宇寒的同学同事是请来的,平时就有人情往来,用史宇寒的话说,他们是来还贷款的。王怀信这是不请自来,平时跟你没人情交往,又是你的下级,这个红包却别有意味了。
刚好目光触着墙上挂历,乔不群不觉又想起盛少山来。记得当时盛少山送挂历上门时,自己还有几分窃喜,以为人家是送敬仰送崇拜。今天一见王怀信的红包,心里也悠了一下,觉得有人送钱上门,体现了你做领导的分量和尊严。很快却感觉有些不对劲起来,意识到这种钱可不是那么好收的。钱就是钱,和盛少山的挂历还不完全一样。
与乔不群过去一样,盛少山和王怀信都属政府办里的边缘人和不得志者。本来早死了进步这条心,见跟自己境遇原本差不多的乔不群出了头,也有些按捺不住,开始动作起来。这便是官场的微妙之处,领导红人和重臣被提拔重用,没谁会有什么想法,反正是预料之中和顺理成章的事,不曾想乔不群这种跟领导没啥瓜葛的角色,也忽然咸鱼翻身,出息起来,就够让人费心的了。换位想想,你乔不群若是盛少山和王怀信,恐怕也会坐不住的。
见乔不群缩在沙发里发傻,史宇寒说:“红包还不薄嘛,我看看到底有多少。”要来拿红包。乔不群不给,说:“这样的红包你也动?”史宇寒说:“你进火,人家送个红包,有什么动不得的?”乔不群说:“你以为王怀信是你同学和同事?”史宇寒不便勉强乔不群,只好督促州州做作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