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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不群不愿想得太多太远,手头好多事情正等着他去处理。人生在世,无法回避生生死死的哲学命题,可每天面对的还是点点滴滴的工作和生活。再高深再伟大的哲学,也是没法取代具体而实在的世俗人生的。

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应付好市里的几项中心工作。经过市委政府两办的共同努力,甫迪声提出的两立工程方案基本形成,只等年后的全市经济工作会议召开,跟各县区和部门签订完责任状,就可贯彻落实下去了。这是甫迪声和栾喜民上任党政一把手后的第一个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会议规模比较大,准备开到乡镇领导一级。两位一把手都非常重视,几次召集两办负责人,亲自布置会议筹备工作,反复强调会议的重要性和战略意义,鼓励会务人员克服困难,认真工作,为会议的成功召开做出应有的最大的努力。

主要领导这么重视,乔不群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虽说会务由市委政府两办一起承担,两边的秘书长是共同负责人,可孙文明究竟是常委领导,不可能天天泡在会务里,真正的负责人也就是乔不群。会务人员也以政府办为主,乔不群带着大家,天天吃住在宾馆会务组里,从材料准备,会场布置,到吃住安排,参观讨论,都得把关督促。

一连忙了两个星期,大家都觉得有些辛苦,给乔不群提意见,不能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天天都工作餐,营养跟不上来,对工作可有影响。乔不群同意改善一下生活,晚餐让盛少山和行政处柴处长要个大点的包厢,多加几道菜,享受享受。到了桌上,又提出点个鲤鱼,大家好跳龙门。

众人交口赞成,说还是领导主意高。赵小勇望望桌旁的李雨潺,说:“我看不点鱼也没关系,这里不是有现成的美人鱼么?”盛少山说:“美人鱼有什么用呢?看得吃不得。”尚宝成说:“谁说美人鱼吃不得?没听说过秀色可餐一说?”

刚解决助调待遇的政工处朱处长不甘寂寞,说:“女人其实都是鱼,不过属于不同鱼种而已。”众人发问,莫非女人里除了美人鱼,还有其他鱼种不成?催问朱处长,他说:“情人是鳄鱼,秘书是甲鱼,小姨是金鱼,老婆是咸鱼。”大家说:“此话怎讲?”朱处长说:“情人是鳄鱼,随时可能把你吞掉。秘书是甲鱼,味美却不能天天尝。小姨是金鱼,能看不能吃。老婆是咸鱼,放多久都不会有事,饿了随时可以取食。”

说着鱼,鲤鱼端上来了。见乔不群坐在上席,派头最足,服务员把盘子转到他面前,让鱼头对准他。大家都嚷嚷,鱼头对着谁,谁就得喝三杯鱼头酒。乔不群倒也不客气,连喝三杯。放杯后,又亲自动手给大家分配盘中的鱼。

先用筷子把两个鲤鱼眼珠挑出来,夹给一左一右两位副主任赵小勇和盛少山,说:“这叫高看一眼,希望二位以后继续配合和支持我的工作。”二位感动地说:“我们一定竭尽全力,配合和支持老一,把政府办工作搞得更出色。”众人羡慕不已,说:“哪天乔领导也高看我们,我们就有出息了。”

接着乔不群把鱼骨剔出来,夹给尚宝成,说:“这叫中流砥柱,你是秘书处长,属于政府办的骨干力量,这个自然归你。”尚宝成受宠若惊的样子,说:“谢谢领导,我坚决不辜负您老人家的殷切期望。”众人对尚宝成高翘拇指,说:“尚处长这么有才华,你不中流谁中流,你不骨干谁骨干!”

乔不群把鱼嘴夹给李雨潺,轻轻说:“这叫唇齿相依。”李雨潺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去你的!谁跟你唇齿相依?”众人乐道:“上级领导都喜欢跟漂亮女下属唇齿相依。”

将鱼尾巴递给柴处长后,乔不群说:“这叫做委以重任。你是行政处长,政府摊子大,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没一样离得开你。”柴处长感激涕零,说:“谢谢乔老板,我一定恪尽职守,不负重望。”众人说:“行政处长任重道远。”

鱼肚子归了朱处长,乔不群说:“这叫推心置腹。政工处长是伯乐,要善于领会领导意图,选好千里马。”朱处长点头哈腰,说:“谢谢老大,我一定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众人说:“政工处长是领导的心腹和耳目,不推心不置腹还不行。”

还有一个鱼腚,乔不群给了临时请来帮忙的王怀信,说:“这叫定有后福,希望你金枪不倒,肩负起扒灰的神圣使命。”王怀信心悦诚服,说:“没有乔领导的大力栽培,哪有我今天的幸福生活,我坚决按照领导的要求,做到老有所为,老有所乐。”众人说:“有灰可扒,想不乐都困难。”

分到最后,盘子里只剩下一堆喷香鱼肉,乔不群苦笑着摇摇头,叹气道:“这个烂摊子看样子只好由我来收拾了,谁让我是秘书长兼办主任呢。”众人意见很大,纷纷嚷道:“领导日理万机,千辛万苦,怎么还把烂摊子留给你一个人呢?”李雨潺伸过手去,将盘子端走,塞到站在桌旁的服务员手上,说:“还是劳驾劳驾你,把这个烂摊子分给众人吧。”

笑声中吃饱喝足,众人还不肯走,强烈要求乔不群,他是必输长,得与民同乐,跟大家打几圈。乔不群隆重推出尚宝成,说:“你们眼里怎么只有必输长,却没有必输处长?”几个七手八脚把尚宝成架上麻将桌,多余的人则另开了一桌字牌。大家一边摸牌,一边笑尚宝成说:“跟必输处长打牌,今天肯定赢定了。”赵小勇笑道:“你们只知道宝成同志是必输处长,不知他还有其他美名。”众人说:“是吗?我们怎么没听说过?”赵小勇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宝成除了必输处长,另外还有一个中国名:光输皇帝;一个日本名:输空袋子;一个韩国名:经得输;一个俄国名:输得不亦乐乎。”

大家笑起来。尚宝成也笑道:“你们都知道,赵主任字写得好,那可是堂堂输罚家。”赵小勇说:“字写得好不叫输罚家,那叫输发家。”同志们觉得这有逻辑错误,既然是输,又怎么发家呢?赵小勇说:“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这输也要看会不会输,输给什么样的人。如果输给掌管着帽子和项目的重要人物,你想不发家可能吗?”

众人说赵主任实在高见。一旁看热闹的李雨潺说:“这是什么高见?这是赵主任提醒各位,多输给他,好当输发家。”赵小勇说:“输给我怎么发得了家?我一个跑腿的小幕僚,又没掌管着帽子和项目。”

乔不群也没参战,坐一旁看了几分钟牌,借口要回房审会议材料,起身往外走去。快到门口了,又泥泥步子,斜眼瞧瞧李雨潺,这才出门回了自己房间。这是负责后勤的盛少山专门安排给乔不群的,算是他的临时办公室和休息室。

刚上卫生间洗把脸出来,李雨潺就悄悄进了门。乔不群将门扣上,过来搂住心仪的美人儿。低头去吻那张性感可爱的小嘴时,李雨潺不干了,挡住他,说:“吃饭时,你说什么来着?”乔不群说:“吃饭时吃比说少,哪记得那么多?”李雨潺说:“当着一大桌人的面说咱们唇齿相依,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乔不群笑道:“这你就错了,笑假不笑真,当着大家面开开玩笑,谁都以为只是玩笑,没那么回事。”

李雨潺想想也是,说:“你真是狡猾的老狐狸。”乔不群说:“我是老狐狸,你还是狐狸精呢。”动手要去脱李雨潺的衣服。李雨潺护着自己,说:“万一有人来敲门怎么办?”乔不群说:“你放心,他们坐到了牌桌上,没玩到那么个时候,绝对下不了桌的。”李雨潺这才乖起来,听任乔不群摆布。

脱光李雨潺,将她抱到床上,乔不群又说:“他们那牌不好玩,还是咱们两个人的牌玩起来有意思。”李雨潺说:“咱俩赤手空拳的,牌又在哪里?”乔不群说:“咱俩自身不就是两块牌么?还是公母牌哩。”李雨潺咯咯笑着,箍紧已进入佳境的乔不群,微微合上双眼,幸福地放肆起来。

早上醒来后,两人依偎了一会儿,李雨潺掰开乔不群的手,准备起床。乔不群不让,又将她搂进怀里。李雨潺说:“待会儿有人来找,急你个屁滚尿流。”乔不群说:“别担心,那些家伙肯定还在做梦。”

李雨潺只得依着乔不群。乔不群在她唇边吻吻,说:“天天都这样就好,美人在怀,睡觉睡到自然醒。”李雨潺说:“还有一句:数钱数得手抽筋。”乔不群说:“天天睡觉睡到自然醒,什么追求没有,又哪可能数钱数得手抽筋?”李雨潺说:“那就只好换过来,睡觉睡得手抽筋,数钱数到自然醒。”乔不群乐道:“这就容易做得到了。睡觉睡得手抽筋,肯定病得不轻;数钱数到自然醒,不用说是美梦一场。”

嬉笑着,李雨潺从乔不群怀里滑出来,说:“我给你端早餐去。吃什么好?鸡蛋牛奶少不了,另外还带两个包子吧。”乔不群托住李雨潺丰满的乳房,张嘴啃着,一边含糊道:“我这已吃上包子了。”

下床简单洗漱一下,李雨潺悄悄溜出房门,先去自己房里转一圈,才上了餐厅。却没见赵小勇和盛少山他们的影子,估计还在做梦数钱。服务员认识李雨潺,上前问她可不可以上早餐。李雨潺说先上两份。忽见柴处长冒了出来,又要服务员加一份。

待柴处长来到桌旁,李雨潺望望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说:“看样子熬了个通宵。”柴处长说:“那些家伙不得了,在包厢里干到很晚才走,回房后又接着来,直到早上六点收手。我怕乔秘找我不着,打个盹就出了门,他们还死猪样正呼呼大睡呢。”李雨潺说:“今天不会有太多事情吧,他们想睡就多睡会儿。”

没见乔不群,柴处长说:“不知乔领导醒了没有?”李雨潺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你负责行政后勤的,领导醒没醒都不知道,不是失职么?”柴处长点头说:“是我失职,是我失职,我这就去叫叫他。”抬腿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李雨潺说:“怎么不去叫了?”柴处长笑道:“万一有小姐在领导房里,我这不是坏人家好事吗?还是打他手机吧。”

刚掏出手机要拨号,乔不群已出现在餐厅里。

服务员很快端上三份早餐。乔不群说:“怎么只有三份?”柴处长说:“他们打牌打到天快亮,这下还在睡觉,我们三位先吃吧。”乔不群说:“不行不行,今天还有好多事等着他们,柴处长你去把这些家伙叫起来。”又嘱咐服务员,这就将早餐上齐。

柴处长离开餐桌后,李雨潺给乔不群剥个鸡蛋,不想竟是双蛋黄的,忍不住一语双关道:“双黄蛋营养双倍,领导辛苦了,好好补一补。”乔不群推给李雨潺,说:“你也辛苦了,你吃吧,我另外剥。”李雨潺又还给乔不群,说:“人家一片美意,你也不领情。”乔不群没再推辞,轻声说:“我知道你的美意,白天的双黄蛋归我吃,夜里的双黄蛋归你吃。”李雨潺伸过桌下的腿,踢一下乔不群,低头喝口牛奶。

柴处长很快将赵小勇他们叫起来,一个个迷糊着进了餐厅。

吃完早餐,又开始忙碌。就这么工作娱乐两不误,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不觉又是一个星期,直到各项筹备工作忙得差不多,经济工作会议代表就要报到了,乔不群才稍稍松下一口气。多日没归家,史宇寒有意见了,一连打来几个电话,问还想不想得起回家的路。乔不群只得瞅个空当,坐上小左的蓝鸟,赶回政府大院,陪家人吃了一顿饭。州州想着老师布置的大堆作业,几下把饭扒完,扔下筷子,准备进房去。到了门口,又回头对史宇寒说:“妈妈别忘了,明天下午参加家长会。”

史宇寒答应着州州,眼睛却盯住乔不群:“听见没有?明天州州班上又开家长会了。你这个做父亲的,是不是也去开次家长会?”乔不群说:“你不知道我正在忙会务吗?”史宇寒说:“只你忙,我却不忙?学校围墙被学生扒开个豁口,晚上逃出去上网,我明天要查处扒墙学生,还要找人补墙呢。”乔不群说:“学校又不止你一个校领导,怎么啥事都往你头上撂?”史宇寒说:“政府不也不止你一个秘书长吗?其他人都是木偶?你掰着指头算算,州州小学都快毕业了,你去开过几次家长会?”乔不群说:“你是搞教育的嘛,比我参加家长会效果好。”史宇寒说:“你还是硕士毕业呢,不比我更懂教育?”

为孩子的教育,为谁参加家长会,两人不知争执过多少回了,每回都弄得很不愉快。只是考虑州州在房里做作业,不好大声吵闹,才忍气吞声,故作斯文。乔不群有些后悔,早知要怄气,就不该回这趟家。真想夹上包,回宾馆算了,又觉得一生气就往外面躲,也不太像话。老婆不是外人,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不想夜里进到卧室里,史宇寒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夫妻生气,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往往是女人,今天史宇寒主动求和,乔不群不免有些意外。只听史宇寒软声软气道:“你要我去开家长会也行,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乔不群若再板着面孔,就显得没肚量了,只得说:“什么条件,今晚睡到你上面去?”

“你想得美!”史宇寒娇嗔着,偎进乔不群怀里,“你先得答应,一定给我帮这个忙。”乔不群说:“你还没说是啥条件,也不知帮不帮得来,我怎么答应?”史宇寒说:“你是政府秘书长,这点事肯定帮得来。”乔不群说:“什么事你说吧。”史宇寒说:“市里不是要公开竞聘一批副局级领导,以充实行政部门班子么?我想参加竞聘,你给有关方面打打招呼。”

市委组织部要公开选拔行政部门领导的事,乔不群还是这次组织经济工作会议会务时,听市委那边的人说的,想不到史宇寒鼻子真长,这么快就闻到了气息,还决定去竞聘。乔不群实在不乐意自己老婆进什么行政部门领导班子,说:“你这个副校长已相当副局,进行政部门也是副局,有什么好去竞聘的?”史宇寒说:“学校跟行政部门不一样,所谓的副局完全是个假的。”乔不群说:“我又不是组织部门的人,恐怕帮不上你的大忙。”史宇寒说:“只要你诚心帮,有什么帮不上的?笔试在于我自己,不用你管。如果笔试过了关,进入面试和考察,你得到组织人事部门去疏通疏通,再跟州州干爹说说。”

乔不群早预料到,史宇寒做上这个副校长,一颗心就再也收不回去了,果然现在又盯上市里的竞聘。凭史宇寒的文化底子,笔试绝对没问题,又做过一段副校长,面试和考察也容易通过,只要组织部门坚持公开公平公正的竞聘原则。不坚持原则也没关系,找找曹副书记,事情还是好办的。史宇寒现在还是副校长,乔不群差不多已丢掉半个老婆,这回真聘上行政部门领导,这个老婆怕是整个要失去了。

选聘干部的事不可能马上开始,先敷衍过去再说,至少明天的家长会有人参加,免得州州没面子。乔不群也就随口答应着,到时找组织人事部门的人试试。史宇寒很高兴,主动跟乔不群亲热起来。也不知是这段与李雨潺来往太多,还是不高兴史宇寒去竞聘,乔不群的感觉不怎么跟得上,只是应付式地完成作业了事。

天亮醒来,乔不群穿衣出门,下楼准备到会务组去。蓝鸟已停在楼前,乔不群正要上车,康翠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堵在车门口。这老女人也不是一次两次来堵乔不群了,道理给她讲了几大箩,她就是听不进去,不肯放过你。

还是陆秋生摆放在医院停尸房的时候,康翠英要求继承陆秋生的离休待遇,栾喜民考虑她正处于失夫的悲痛之中,随便说了句若政策允许再适当考虑的话。这话栾喜民说过就说过,也没在意,哪知康翠英却裁缝没米,当起真(针)来,陆秋生的骨灰刚送进公墓,她回头就去找栾喜民,要他兑现诺言。栾喜民只得耐心给她解释,找不到这方面的政策依据。康翠英说没有妻子可以继承丈夫离休待遇的政策依据,也要找个妻子不可以继承丈夫离休待遇的政策依据给她看看。这下栾喜民被难住了,他到哪里去找这样的政策依据?制订政策的人想得再周到,也不可能想到这上面去呀。只得叫康翠英去找秘书长乔不群。乔不群不好再推给其他人,苦口婆心做她的工作,说:“从古至今,从上至下,不仅没有过这样的政策依据,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只要稍稍沾得上政策边边,或有过类似的先例可循,能解决还不早给解决了?”康翠英管不了这么多,一副打不着豺狼决不下战场的劲头,继承不着离休待遇,决不休兵。这阵子大概乔不群在宾馆负责会务,没法撵上他,让他耳根清静了几天,这下好不容易瞎猫撞着死老鼠,还不张牙舞爪扑了过来?

乔不群又将重复过无数次的旧话再重复一遍,说:“你别拦着我好不好?我还有急事要去办理。”康翠英说:“你只想着你有急事,我的事就不急吗?我六十岁的人了,再这么拖下去,怕就没机会继承老陆的离休待遇了。”

这种人实在没法跟她讲理。乔不群正寻思如何金蝉脱壳,忽见米春来从大门外慢悠悠走进来,干脆车也不上了,抽身上前,去打招呼。康翠英紧追两步,大概不想搭理这个老不死的米春来,旋又立住脚跟,嘴里嘀咕道:“你硬是不肯给我解决,我又找栾喜民去。”

自己下来这么久了,还有人愿意理睬,米春来深受感动,老远伸出双手,趋前来捞乔不群。许是有一阵子没见米春来了,乔不群发现他又苍老了许多,脊背佝偻,面容灰暗,两眼昏花,喘气都感困难,显得有些虚弱。岁月不饶人,怪不得有人说,年过五十,一年不如一年;年过六十,一月不如一月;年过七十,一天不如一天。

米春来两只手微微颤抖着,劲却不小,死死钳住乔不群,半天不肯松开。乔不群只得悄悄舒一下腋肢窝,故意让公文包掉到地上。米春来这才放了手,要去捡地上的包。乔不群担心他弯得下腰,却起不了身,抢先把包捡了起来。

拈去包上的草屑,又寒暄几句,乔不群脑袋里突然浮现起陆秋生追悼会上,米春来代表死者生前好友讲话时泣不成语大放悲声的一幕,以不经意的口吻说道:“记得那天陆老的追悼会,也就米老市长的讲话最诚挚深沉,看得出您是动了真情的。”米春来喘口气,缓缓说道:“乔秘书长你不知道,这辈子如果没有陆秋生同志,也就没有我的今天,你说我能不动真情吗?”乔不群说:“听米老市长的口气,好像陆老是您的大恩人。可我听人说起过,你和陆老过去曾是死对头,张飞不服马超,两人斗了一辈子。”

米春来笑笑,张开嘴巴,却没动静。好一阵才出声道:“他不跟我斗,我能一步步升为厂长,再做上为副市长和市长吗?这就像后面有狼追着,你才跑得快,跑得远。”

乔不群思之,还确是这么回事。也许是得意和兴奋,米春来不觉略略加快了语速,声音也稍稍高了些,说:“就是到了市长位置上,也是因陆秋生鼓大眼睛一旁盯着,我才处处小心谨慎,没出什么问题,得以善始善终,全身而退。你不见不少领导,无论是地方的,还是部门的,老子天下第一,唯我独尊,一手遮天,什么都一个人说了算,谁也不敢违背他,结果没有不出事的。我因此常常想,十个纪委恐怕都没有一个死对头的作用大,我不是陆秋生长期与我作对,还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呢?”

米春来这话好像还不全是幽默。真是彼一时此一时,彼时的死对头,此时想来竟是自己的守护神。时间就是这么伟大,可以改变不少东西。假设不是时过境迁,不是米春来活到这个份上,他又哪会领悟到,原是陆秋生这颗拔不掉的眼中钉,这根挑不去的肉中刺,偏偏成全了自己。什么是人生?也许这就是人生,成全你的往往不是你的同党同伙,同道同仁,恰恰是你的对头和仇敌。且瞧你身边的亲密战友和知心爱人,一个个对你俯首帖耳,恭顺如奴,舌灿妙音软你耳根,十指纤纤挠你痒处,脑袋低垂专做你屁股下的凳子,可哪个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甚至弄得你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难怪耶稣他老人家要教导我们说,爱你的仇敌吧,却从不主张爱你的亲密战友和知心爱人。

这也是官场辩证法。曾几何时,地方和单位的领导配备,都是党委和行政两个并列一把手,比如地方有市委书记和市长两个一把手,单位有局长和党组书记两个一把手,这样各司其职,又相互监督和制约,虽然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某些矛盾,却不容易出大事。谁知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地方党委书记成为绝对权威,行政长官什么都听书记的,单位里的局长和党组书记也很少是两个人,基本上一人两兼,大权独掌,小权不放,加之地方和单位的纪检监察部门都是用来领取纪检监察补助的,周围的人则见风使舵,跟着学乖,无不变得聪明圆滑,陆秋生这样敢于跟主要领导对着干的不识时务者终成远古恐龙,基本绝迹,地方和单位的老一阶级觉悟和思想境界再高,想不出点问题,都很困难。

想到这里,乔不群不出声地自嘲起来,你又不是组织部长,为干部配备问题操什么闲心?即使是组织部长,想改变已成定局的东西,恐怕也无能为力。

不过乔不群还是有些不解,米春来大哭陆秋生,恐怕不仅仅是死者成全了自己,可能还有别的原因。也许米春来几十年官场生涯,天天在台上作秀表演,已成惯性,退位后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产生失落感,自不必言。那天好不容易碰上陆秋生的追悼会,那么多眼睛紧紧盯着自己,那么多耳朵在认真听自己讲话,不趁机作秀一番,表演一场,对不起水晶棺里的陆秋生且不说,自己也憋得太难受,太对不起自己。

这个可能性当然不好完全排除。可乔不群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米春来哭陆秋生,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说起来非常有意思。那就是陆秋生逝世前一段时间,米春来在一本老人保健养生书上读过一篇文章,说人们只知笑比哭好,不知这人特别是老年人,不时哭那么一回,对身体也不无裨益。原来哭是一种有氧运动,一种神奇的保健体操,可以通经活络,清肺润气,畅血化瘀,醒脑提神,以至延年益寿,长命百岁。明摆着的,女人为什么比男人健康长寿?就是女人比男人爱哭敢哭会哭常哭,这才哭出了花样年华,哭出了康乐人生。哭既然有此妙用奇效,米春来就想着怎么也哭上一哭。可这是承平时期,不像孟姜女有长城可哭,如今长城已成重点文物,哭倒长城,那是要罚你人民币的。不像刘玄德有江山可啼,现在不是那万恶的旧社会,人民江山属人民,不是谁啼上几嗓,就能啼个家天下出来。也不像林黛玉泪腺丰富,见花垂泪,对月伤怀,动不动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涕泣不止,桃林到底不是大观园,垃圾满地,黄尘蔽天,无花可见,无月可对。也就害惨米春来,想哭想啼想泣,也没有个像样的说得过去的借口。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陆秋生呜呼哀哉,追悼会胜利召开,米春来会轻易放弃机会,不好好哭那么一回吗?

这个原因,米春来当然不好说出口来。陆秋生成全了你,又让你过了一回作秀表演的瘾,你还要趁他的死,搞有氧运动,做保健操,让自己益寿延年,长生不老,这不是将自己的长寿建立在他的短寿之上,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的不幸之上吗?这好像有些不太厚道似的。好在乔不群只是肉眼一双,不可能看穿你这点小心思,米春来才稍感自在了些。

两人说话之际,康翠英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乔不群没功夫老守着米春来,跟他扬扬手,说声再见,转身朝蓝鸟走去。

上车后,掉头看眼车外,只见米春来仍立在原地,吃力地向乔不群这边摇动着手臂,目光里饱含感激。一阵风过,那虚弱的身子朝前趔趄了两步,差点就要趴倒在地。乔不群叹一声:“这人哪,还真的经不起老。米春来英雄一世,竟也不中用起来。”小左说:“人都这样,再威风也只那么一阵子。尤其是官场红人,别看在台上时雄赳赳气昂昂的,下台后跟咱普通老百姓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话出口,小左才意识到什么,忙闭紧嘴巴,偷偷瞧一眼后视镜。乔不群正是台上的官场红人,你怎么能在他面前说这种没水平的话呢?好在乔不群并不介意,相反说:“人生如戏台嘛,官场也不例外,有上台的那一天,必然就有下台的那一天。换句话说,叫做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到点下了台,就是人民群众一个。如果这个时候仍放不下官架子,不肯混同于普通老百姓,就不怎么正常了。”

闻乔不群此言,小左松了口气,说:“乔秘不愧硕士出身,看问题就是独到。”乔不群说:“什么独到不独到的,不过大白话一句而已。领导也是人嘛,戴帽是官,脱帽是民,待到哪天两眼一合,四肢一伸,同样是鬼。”小左笑道:“最近有个段子很流行,跟乔秘所说意思差不多,说人活到一定份上,彼此就没区别了,六十岁,官大官小一个样;七十岁,钱多钱少一个样;八十岁,是男是女一个样;九十岁,是死是活一个样。”

“这个段子还说得在理。”乔不群说,“不过还可加一句:一百岁,是魔是道一个样。时间有情又无情,可以成全一切,也可忽略一切,到一定时候,不管你是大圣大贤,大尊大德,还是大奸大邪,大恶大逆,都不会有人再把你当回事。”

说着话,车入宾馆,乔不群又置身于紧张而有序的会务准备工作里。

会务组分成好几块,文件材料,宣传报道,后勤管理,报到登记,都有专人负责,安排了专门房间。乔不群到各处转了转,见各项准备工作已基本到位,便放心回到自己的房间。才扔下公文包,赵小勇和盛少山尚宝成几个走进来,又强烈要求乔不群与民同乐。乔不群知道县里的人要下午才会来报到,让赵小勇租副麻将,大家一起放松放松。

稀里哗啦一直搓到下午四点多,与会人员该来报到了,晚餐和明天的会议布置什么的也要落实,乔不群才将大家哄走。进卫生间放掉包袱,洗把脸,正想补个午觉,出门没几分钟的赵小勇打来电话,说康翠英堵在栾喜民房门外,要他赶快过去一下。

栾喜民的房间安排在二栋三楼最里层的豪华套间,乔不群给会务人员反复强调过,要绝对保密,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以免打扰领导休息。领导平时日理万机,忙进忙出,会议期间好不容易有些空闲,让领导好好休息一下,是做下属的应尽职责。不想竟让康翠英掌握可靠情报,免费给栾喜民守卫起房门来,这个失误可不小。

赶到栾喜民房门口,只见康翠英正盘在门外地毯上,一动不动,好像尼姑坐禅似的。赵小勇和盛少山也站在一旁,一筹莫展的样子。乔不群走过去,蹲到康翠英身旁,说:“康医生你怎么又到了这个地方?”

康翠英头都不抬一下,说:“只有你们当领导的和有钱人可以到这些地方来,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就不可以来开开眼界了吗?”乔不群说:“当然可以,这是你的人身自由。不过你要到这里来找栾市长,怕是找错了地方。”康翠英说:“怎么会找错呢?我亲眼见栾市长进的这个门。”乔不群说:“你一定是看花了眼,刚才我还在楼下碰见栾市长,他带着秘书去了自己房间。”康翠英说:“你别想骗我,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乔不群说:“我骗你干啥?你也不想想,栾市长是正市级领导,我们会将他安排到这种普通房间里来吗?这样岂不有辱领导身份?”康翠英说:“这是个豪华套间,不是普通房间。”

“豪华套间算什么?这个宾馆还有总统套间呢。”说到这里,乔不群故意装出不慎失言的样子,否认道:“哦哦,我可能搞错了,总统套间一般只有五星级宾馆里才有,这个宾馆星级太低,顾客档次又不是特别高,弄个总统套间也不会有人住的。”

听乔不群出尔反尔,康翠英抬头瞥他一眼,又望望赵小勇和盛少山,有些将信将疑起来。乔不群又对赵盛二人说:“康医生又不是台湾那边来的特务,想在这里坐坐,你们让她坐嘛,无非把这个房间退掉,另安排个房间给与会人员。”

两人都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乔不群的意思,这个说:“那我们只好去找总台协商一下。”那个说:“宾馆这么大,腾个把两个房间出来,不是简单得很吗?”

三个人说着走开了。也不知他们的话是真是假,又在地上坐了两分钟,见门里仍没动静,康翠英犹豫着站起身,去问值班服务员,总统套间在哪里。服务员早得过乔不群的话,很热情地带康翠英去找总统套间,还开了门请她看房,说看得中的话,可以就去办手续。

总统套间的豪华自不必说,可康翠英无意于此,转上一圈,没发现目标,掉头出了门。这才意识到什么,急忙跑回原来的地方,只见房门洞开,两个服务员正在里面搞卫生,栾喜民早不知去向。肯定被乔不群他们安排到了别处。康翠英骂骂咧咧,出了宾馆,准备改天再来堵栾喜民。会议有五六天时间,不愁碰不上他。可第二天康翠英赶到宾馆门口时,保安已注意上她,再也不放她进门。

再说几位将栾喜民安全送进后栋套间里后,赵小勇和盛少山负责会务去了,乔不群留下陪领导说了会儿话。栾喜民说:“过去有人说康翠英如何泼,我还不怎么相信,这一向算是领教过了。也不知这二三十年,陆秋生是怎么跟她过的。”乔不群说:“陆秋生确实被这泼妇折腾得够呛,不然还会多活两年。”栾喜民说:“是不是陆秋生已被她折磨至死,没了折磨对象,才盯上了我们?”乔不群笑道:“我们又不是她老公,还怕她盯?”栾喜民说:“话是这么说,可她硬把你当老公,老缠着你,也不是办法呀。”

乔不群已琢磨过这事,说:“康翠英心里也明白,离休待遇是不可能继承的,她这么胡搅蛮缠,无非想从中弄点什么好处。只是政府办属财政拨款单位,自己花销还嫌少,每年都要领导特批几次经费,哪有余钱补给她?还是我去跟人民医院副院长霍长征说说吧,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康翠英是他们医院职工,找个借口,多少给她点甜头,以后别再找政府领导来闹就是。否则医院没管好自己的职工,破坏桃林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先撤了他们的院长副院长再说。”

事情看来也只能这么处理了。栾喜民又说:“康翠英不是还提出,她现在所住政府里面的房子,户主是陆秋生,要求改成她的名字吗?”乔不群说:“这事我已答复过康翠英,这是他们的家务事,只要陆秋生的子女跟她签个协议,同意改成她的名字,政府办可替她出面找找房产管理部门,办理有关手续。”

这办法还算可行,栾喜民没什么说的。过后乔不群抽空将康翠英的事摆平,她也就放过栾喜民,不再纠缠不舍。这是题外之话。

又说了些别的事儿,见栾喜民脸上有了倦意,乔不群站起来,说:“我走了,栾市长休息一会儿吧。”栾喜民说:“那你忙你的去。给孙文明联系一下,晚上甫书记若有空,一起看望看望各地的与会人员。”

回到自己房间,乔不群就拨通孙文明电话,说了栾喜民的意思。很快孙文明就回了电话,说甫书记晚上会过宾馆来。

晚上七点半,甫迪声、栾喜民几个常委领导,在孙文明和乔不群陪同下,到各县区住地去看望大家。当然不可能每个与会人员都一一看到,只是有针对性地到各县区委书记和县区长房间里走走,跟大家握握手,问候几句。

县区领导是些忙人,平时在下面忙,到了市里要密切联系领导,走访该走访的部门,请客送礼,或被请被送,自然更忙,平时开个什么会,很难得在会议宾馆就餐住宿。也许考虑到本次经济工作会议,是甫迪声和栾喜民上任书记市长后第一个重要会议,领导肯定会到房间里来看望同志们,大家也就早早赶回宾馆,守株待兔。

县区主要领导都是市里主要领导的人。不是市里主要领导的人,也做不上县区主要领导。没做过领导秘书,也做过领导学生,不是领导的老下级,也是领导的同乡故旧,或是领导亲戚的亲戚,领导朋友的朋友,反正都与领导有着这样那样不同寻常的关系。咱们不是提倡知人善用么?如果领导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来用你呢?领导大胆使用自己知心知肺知根知底的人,并没违背组织原则,谁也没话可说。

既然是相知之人,大家见了面,也就倍感温馨,其乐融融的样子。主要是甫迪声代表市委政府和几大家,对同志们一路辛苦,赶来参加会议,表示亲切慰问。并强调此次会议如何重要,要求大家安心开好会,吃透会议精神,再原原本本带回去,带领县区广大人民群众团结奋斗,开创局面,勇奔小康。说得大家心情无比激动,精神格外振奋,不禁欢欣鼓舞起来。甫迪声不会忘了身边的栾喜民,要他也给同志们说几句,栾喜民总说没什么要说的,只要求同志们坚决按甫书记指示精神办。

说完场面话,几位常委领导跟各位握别,去看另一个县区的同志们。大家裁缝搬家,依依(衣衣)不舍送到门外,深情地望着领导们消失在另一个房门口,这才掉头散去。

转了几处,来到桃宁县委书记肖宗华的房间。乔不群是桃宁人,肖宗华已从他那里获悉,晚上甫迪声会到住处来看望同志们,早带着县里主要领导恭候在住地。甫迪声和栾喜民将在别处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正想抬了屁股走人,肖宗华说:“甫书记和栾市长各位领导都在这里,我们有个意见不知可不可以提出来。”

有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下级要提意见,上级还能不让你提吗?甫迪声说:“有什么你就说吧。”肖宗华说:“也没什么,就是桃宁天高皇帝远,上级领导年头年尾难得下去一回,县里干部思念上级领导,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思想要倾诉,也没机会跟上级领导接触。所以我们强烈要求,上级领导多抽空下去走走。”

说得甫迪声笑起来,说:“市里跟县里又不是情人关系,有什么可思念的?不过我也得承认,这几年市里忙于本级工作,县里尤其是桃宁那样的偏远山区县,确实去得少了点。以后我们要改进工作方法,多往下面跑跑。”

县里领导大声鼓起掌来。肖宗华说:“甫书记说话算话哟,我们已牢牢记住今天领导的最高指示,以后市里领导还不下去,桃宁人民会很有意见的。”又望望乔不群说:“乔秘是咱们桃宁人,你也好久没回去了,应该带起这个头来。”

乔不群闻言,心里有几丝不快。也许肖宗华这是要抬举他,有意将他与常委领导扯在一起。可他只是政府秘书长,怎么能跟甫迪声他们相提并论呢?还要他带头,政府秘书长又哪带得了常委领导的头?这样岂不降低了甫迪声他们的身份?这个肖宗华也太不清白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乔不群还不好说什么,只淡然一笑。

楼上楼下转了几圈,来到桃坪县委书记蔡润身房间。蔡润身出身甫迪声秘书,公开场合甫迪声却称他蔡润身同志,说话也一副公对公的口气,没带任何感情色彩,好像他们从没有过特殊关系似的。这跟刚才桃宁县委书记肖宗华正好相反。看上去肖宗华说话随便,甫迪声也有说有笑的,其实彼此并非一路人。肖宗华系早年市委党群副书记的人,在一个又大又富又近的县里当县长。正等着就地接任书记,鲍书记开始主政市委,将那位党群副书记挪往人大任主任。肖宗华政治生涯从此暗淡起来,尽管勉强安排了书记,却去了全市最小最穷也最偏的桃宁县。在大县富县近县做书记,与在小县穷县偏县做书记,完全是两码事。就像做美国总统与做好望角附近的非洲总统,别看都是总统,根本不是一个概念。大富近县里的书记跟市里接触方便,出手大方,能给上面领导办事,往往是提拔重用的当然对象,小穷偏县的书记所面临的情况正好相反,进步起来也就很困难。事实不是主要领导的人,你根本去不了大富近县,永远做不上领导的爱臣宠臣近臣。不言而喻,肖宗华刚才那番思念上级领导,强烈要求上级领导到桃宁去走走的话,听似开玩笑,其实是在发牢骚,埋怨上面对他们小穷偏县太冷落太不当回事,只不过大家心里有数,无需言明而已。

走完各县区住处,时间已不早了,常委们各人回了各人房间。这次经济工作会议太重要,会议给每位市领导都安排了单间,以免家里会场来回奔波,若遇上堵车,不能按时上台做指示,将严重影响会议进程。同时也是让领导休息好,有足够的时间和充沛的精力参加会议和讨论,与县区领导共商加快桃林经济建设大计。

孙文明是市委秘书长,由他为甫迪声护驾,乔不群负责陪同栾喜民回房。才进门,屁股还没挨沙发,就有人跟了进来。不用说都是县区头头,说是来拜见栾市长。才与各位见了面,转身就拜见来了,这拜见就有意思了。乔不群知趣,抽身出门而去。

回到自己房间,开了卫生间热水,正准备泡个澡,肖宗华带着两个人推门走进来。这个肖宗华真有意思,其他县区头儿都在拜见市里主要领导,他却带人往这个地方跑,怕是神经有些不太正常。不过乔不群没说什么,客气地请三位落座。肖宗华介绍两位,说是桃宁县永安乡的阳书记和卫乡长。乔不群是桃宁西边红岩镇人,与东边永安乡相隔百余里,加上平时回去得少,自然不认识这永安乡的书记乡长。两位却说他们早认识乔不群,还说读过他发表在报上的文学作品,显得挺有才气的。

那还是刚参加工作那阵,乔不群偶尔在报上发表过一些小散文。后有领导提醒他,要想在官场混,就别去弄什么文学,做什么文人。乔不群想想也对,自古文人清高,孤芳自赏,最不讨上级喜欢,谁沾上文人习气,谁就别想有什么政治前途。唐朝有个叫徐凝的家伙,大概天天忙着写诗,官没做上去,便发牢骚说:岁岁云山玉泉寺,年年车马洛阳尘;风清月冷水边宿,诗好官高能几人?这也许不无道理,忙于诗文,还想着做大官,鱼与熊掌都不肯落下,又哪里顾得过来?况且文学创作不比公文写作,多少得有点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否则怕难写出有品位的东西。人在官场却正好相反,特立独行是最要不得的,奴性犬性才是永不过时的绿卡和通行证。再说苦心孤诣去学李白杜甫,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赢得千古大名,却穷困潦倒一生,又有什么意思呢?人总得活在当下,不可能活在未来。乔不群想明白了,从此没再去弄文学,一心琢磨公文写作,竟然还写出点水平,对仕途多少有些帮忙。这实在有些俗气,乔不群还偶尔会为旧梦难续怅然若失,可你究竟是凡夫俗子一个,注定不可能像人家李杜,去做诗仙诗圣。

这是乔不群心头隐衷,也就不愿在阳书记和卫乡长面前旧事重提,拿话岔开。也说见过两位,都是家乡人嘛。肖宗华说:“乔秘向来关心家乡人民的建设事业,以后还要继续给予大力支持哟。”又对阳书记和卫乡长说:“想争取乔秘的支持,今后要多请示常汇报,不然乔秘知道怎么支持你们?”两位忙点头,说:“过去只顾埋头乡里工作,也没机会到市里来走走,以后一定多来给乔秘书长请示汇报。”

闲谈几句,肖宗华先走了,阳书记这才拿出包里的报告,递给乔不群,说:“听说省三通工程资金就要下来了,市里的配套资金也已落实,还请乔秘书长对咱们永安乡给予重点扶持。”乔不群早意识到他们是冲着这事来的,看看报告,说:“三通工程资金原则上只安排到县里,具体项目得由县里去定,市里还不怎么好插手。”

“乔秘书长办事讲原则,我们不会为难您的。可资金从市里经过,您做分配时稍稍往桃宁倾斜倾斜,再给有关部门打声招呼,咱们永安乡就受大益了。”阳书记说着,给卫乡长使个眼色。卫乡长起身过去扯开房门,往外招招手,一边点点头。顿时冒出一位青年壮汉,双手不闲,提进两只塑料桶,轻手轻脚搁到门后。

乔不群蹙蹙眉头,说:“你们这是干什么?”阳书记说:“乔秘书长这么关心我们下面,也没什么表示的,就两桶茶油,是我们永安乡自产的,正宗的绿色食品。”

第一次打交道,乔不群也没答应一定安排资金给永安乡,阳书记就说:“你这么关心他们下面,这话又从何说起?”乔不群说:“把茶油提走吧,我家里吃菜清淡,用不了多少油。”三人已退到门口,说:“打扰乔秘书长了,好几天的会议,还会来看望您的。”

会上多熟人,你进我出的,茶油桶搁在房里不怎么好看,乔不群打开大衣柜,塞将进去。心想都什么年代了,还送这些不值钱的农副产品。送到你家里去还好,送到宾馆来,你还得当搬运工。上面早已不兴这一套,出手就是信封之类,既客气大方,又便于操作。看来乡镇水平就是乡镇水平,还有待加强学习,进一步提高思想认识,尽快跟上时代步伐。不过送农副产品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至少不会让你犯错误,真塞你个大信封,恐怕还不敢随便接收。就是关系不一般,照单收下,心里也不怎么踏实。

才关上大衣柜,又来了人,也是下面乡镇里的头儿,同样是来活动三通工程项目和资金的。免不了又是茶油花生黄豆之类。偶尔也有送高档烟酒甚至信封的,自然是桃林周边大县富县下面的乡镇领导,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得风气之先,比桃宁那样偏远地方先进了整整一个时代。

十点左右,又来了两个人,照样没有空手。见面就说是受蔡书记之托,特意来看望乔不群的。刚才还见过蔡润身,又托人上门看望,哪有这么亲密?乔不群不免心下嘀咕。对方似已看出他的疑虑,几下拨通蔡润身电话,嗯嗯两声,便把手机往乔不群手上递:“蔡书记要跟乔秘书长说几句。”

乔不群只好接过手机,说:“是润身吧?你也太客气了,咱们都已见过面,又托县里的同志来看望。”蔡润身说:“哪里哪里。本来我本人要登门拜访你的,县里同志把我堵在房里,缠着要汇报工作,实在抽不开身。”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汽车喇叭声,乔不群就知道蔡润身并不在房里。县区领导一到市里,要拜的码头多,哪会坐下来听属下汇报?乔不群也不便道破,装糊涂道:“我知道你们做父母官的,革命工作繁忙。”蔡润身叹道:“也是没办法,待在这个位置上,只得做这个位置上的事,总不能尸位素餐吧?桃坪八十多万人民群众,要脱贫,要发展,我这个书记不好当啊。”乔不群说:“我知道县里困难不少,但凭润身的才干,一定能克服困难,领导全县人民胜利奔小康。”蔡润身说:“尽力而为吧。当然还要不群多支持哟。桃坪是个农业大县,农村三通任务艰巨,你可得给我们倾斜倾斜。”乔不群说:“你放心好了,你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我将尽己所能,给予重点支持。”蔡润身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USRhYVs8o/o0eYrIfaDwvAUmqzqjGRxfwGW6Hmd0jbDWGen+hJ4yN+md9Q593C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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