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明朝初年，古城搬来一对年轻夫妇，在城西南买了个小院。丈夫李岩峰白白胖胖，天生一副笑模样，左腿微瘸，右手食指和中指齐根断掉。妻子李氏是个实打实的美人，美中不足的是颧骨高耸，即便如此，也引得不少哈怂（古城方言，“坏蛋”的意思）垂涎三尺。好在明初律法极为严格，犯了淫秽之罪，男子要被剥皮，女子要受木驴之刑，哈怂们也就只敢起个念想，不敢做越格的事。

夫妻俩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隔十天半个月，李岩峰才出门买些生活用品，出手大方。久而久之，邻里间起了闲话，说他是“阴犬”，花钱买了个“四阳媳妇”，在家日夜行夫妻之事，以祛除体内的阴尸之气。

“四阳媳妇”指的是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女人，未出嫁时称为“阳女”，大多容貌艳丽、衰老极慢，最明显的特点就是颧骨高。俗话说“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阳女体内阳气太盛，与男子体内阳气相冲后，男子会血气逆行、脉热而亡。倒是得了体虚阴痨之症的男子，家人会寻找年满十六岁的阳女娶进门，以阳克阴来治病。

这个偏方源自盗墓贼。古城作为数朝古都，陵墓数不胜数，单是秦岭就有“百丈一墓，千丈一陵”的说法，成了盗墓贼大展身手的宝地。为防盗墓贼，陵墓建得越来越隐蔽，还布下重重机关，最凶狠的防御措施当属“阴尸煞地”，又称“血墓”。

血墓起源于夏朝，兴盛于商周二朝。汉朝有本奇书《方物志》，对血墓有详细描述：“封匠、仆、活牲于墓，众皆争相吞食，哀嚎声怖，十里可闻。十日墓成，阴煞二气成形，或厉鬼、或戾虐，是为‘血墓’。入墓贼中气立毙，有八字偶合者逃之，阴驻阳走，面白如丧，咳血三月必亡。唯寻阳女，交合可治，生子似犬，满九岁噬至亲，食之可制。”

（由此看来，古代的人殉是为防盗墓贼而设的机关，从血墓逃出来的盗墓贼只能寻找阳女活命；至于“阴犬娶阳女祛尸气”的说法，却不知从何而来。）

元朝末年，战火纷飞，古城作为军事重镇，更是城池残破、百姓遭殃。老百姓眼看着日子没盼头，便拖家带口往昆仑山逃命。据来古城贩卖牛马羊的牧民描述，昆仑山水草丰盛、土地肥沃，只要肯出力，自然有吃有喝，说不定还能遇到仙人点化，脱离凡胎肉体。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且不说昆仑山隔着十万八千里，单单流寇就是躲不过的“黑白无常”。流寇沿途逢人就杀，抢夺财物和女人，一时间尸横遍野、满地荒骨。流寇虽说异常残忍，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杀七岁以下的孩子”。

至于原因，说来好笑：流寇自知一生杀孽太多，算是提前预定了死后下地狱的“VIP专享门票”。留下孩子，一来能多少赎点罪孽，起码能少下几层十八层地狱；二来若是孩子长大报了仇，自己也算是遭了现世报、赎了罪，能给自家后人消些阴灾。

李奉先讲到这儿时，我很不以为然：“不到七岁的孩子，扔在荒郊野地，饿也饿死了。坏人做恶事，还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从古至今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

李奉先眨着小眼睛：“南爷，满地都是‘食物’，怎么会饿死？”

我愣了一下，琢磨出奉先这句话的意思，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老百姓不是傻子，兵荒马乱的，露了财就是死路一条。逃荒前，很多人把钱财藏在……”李奉先左手做了个剪刀形状，对着大腿虚剪了几下，又摆了个缝合的手势，“阴犬就是那些为了活命，像野狗一样吃死人肉长大的孩子。那个年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死人。肉吃完了，钱也有了，人长大了，要是寻不到阳女，身体里积了那么多尸气，相貌身材迟早会异化，月圆时分还会变成怪物。”

我忽然想起唐代杜牧写的《阿房宫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秦始皇于公元前212年下令建造阿房宫，穷尽天下人力物力，就连小孩子都被拉去当壮丁。工程庞大、劳动繁重，每天都有大批工人饿死、病死，尸体被捣碎后混着泥石当了建筑材料。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在月圆之夜兴致大发，夜巡阿房宫时染了风寒，没几日便再次东巡，七月死在沙丘（今河北广宗西北），所有工人都被调派到骊山陵，阿房宫工程这才暂时停工。

骊山陵完工后，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将军冯劫极力劝阻秦二世胡亥继续修建阿房宫。胡亥大怒，将三人送交司法官署问罪处死。

西楚霸王项羽一生豪杰，却因“火烧阿房宫”的举动，被后世史学家广为诟病，不少人都口诛笔伐这种莽夫行为。我也一直纳闷，项羽绝非没脑子的人，天下都打下来了，为何要一把火烧了阿房宫？

我乱七八糟想了这么多，是因为民间流传着另一个说法：为保证食物供应，修阿房宫时死去的工匠，被偷偷制成肉羹，当成了工人的口粮。

由此推断，工人中的小孩子们吃多了死人肉，尸气导致形貌变化，成了阴犬。秦始皇大半夜在阿房宫转悠，说不定真遇到过一两只阴犬，吓出毛病，才急忙东巡求仙药续命，这也大有可能。李斯等人是秦始皇的亲信，知道阿房宫出了怪物，又不能明着对胡亥说“您宫里闹鬼”，只好找个“各地叛军势大，阿房宫耗尽国力，应当停建”的借口。

项羽攻进咸阳后，大肆掠夺囤积在阿房宫的财宝，却遇到了阴犬。自古以来，就有“火克妖孽”的说法，项羽为杜绝后患，才放火把阿房宫烧了。

李奉先哪里知道我一瞬间联想了这么多事，还以为我被“阴犬”的来历吓着了，有些得意地舔了舔嘴唇，接着往下讲—— +IlgYbAkX7OyFue+vVGYbvvRAKe430PaTyLJGSAHe8C1on+VY7psI0lAuk9trKU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