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终于,年末的小寒这天,她精心描画着自己三十岁的脸——虽依旧惊艳,却早已无人欣赏。就在这时,她听到楼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板,好酒好肉,赶紧备上!”
“大爷,您俩是不是来错地儿了?这是青楼,不是食肆。”
“青楼就没有酒肉了?饿死我了!钱管够,肉要足,酒要好!”
“你就不能省着点花?到哪儿都改不了吃货本色。”
店小二听不懂什么是“吃货”,只知道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大多有“龙阳之好”——这两位圆脸、黄衫的中年男子,说不定就好这一口。
“对了,小二,你这里有春天用麦芽酿酒、秋天才能喝的‘秋酿’吗?”
秋酿?!
她,小九,手中描眉的笔,突然惊心动魄地颤抖——笔尖划过眼眶,宛如一滴乌黑的泪水。
渐渐地,那“乌泪”淡了,晶莹的泪珠,终于滚落。
十年了,见过无数人,终于等到你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下楼,看到了那个宽阔的背影——高高的个子,大大咧咧的坐姿,还有那一饮而尽的豪放。
“这酒虽好,却不及秋酿。”
是他的声音,是他的人!
黄衫男子饮了口酒,打趣道:“你怎么这么爱喝秋酿?到哪儿都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圆脸男子没有察觉自己的口误——把“在等着我”说成了“在这等我”,“似乎冥冥中,有一坛酒,一直在这等我。”
等你的哪里是酒?是我啊!
小九颤抖着肩膀,哭得无声无息。
难道,晓楼,你已经忘记我了吗?
黄衫男子夹了块肉,端详着,嘴角扬起漫不经心的笑:“也许,是某个会酿酒的女人,在等你吧?”
“我哪里有什么女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晴天霹雳!万芳楼仿佛都在颤抖。
这段楼梯,我走了十年,走了62188个台阶,只为能在长安寻到你。
可你,却……
万念俱灰!
毫无征兆地,一场暴雨骤然而至——雨滴肆无忌惮地拍打着花圃里的向日葵,如同她的心,在无声哭泣。
“那个女人颇有几分姿色,似乎对你很有意思。”黄衫男子瞥了眼小九,微微颔首,语气虽戏谑,眼神却满是尊重,“反正钱都花了,不差这点,要不今晚……”
圆脸男子转身回眸,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又招手唤来店小二,摸出钱袋,低声附耳说了几句。
店小二立刻摆出十年前对她的恭敬模样,只盼能得些赏钱:“九姑娘,这是客官赏您的。”
“晓楼!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小九啊!我等了你十年!”
十年的屈辱,十年的寻觅,此刻都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圆脸男子大惊,豁然起身,凝望着小九,“你……你是谁?”
“你说过,要功成名就后娶我过门!你说过,要用春天的麦芽,酿成秋天的酒,与我共饮!你说过,娶我的时候,要为我穿上红色旗袍!你说……你说……”
她哽咽着,泣不成声。房间里,那盏彻夜不灭的孤灯,“忽扑忽扑”地闪了几下,最终熄灭。
“不怕戏子无义,就怕婊子有情。”老鸨闻声赶来,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冷笑着嘲讽。
“你这个畜生!”园丁举着花锄,冲进大厅,双目喷火,对着圆脸男子劈头砸下。
黄衫男子抬手扬出一道黄芒,正中园丁的手腕——花锄“哐当”落地,木板上被砸出几道裂纹,“吱嘎嘎”地向四周延伸,如同破碎的心,再也无法愈合。
圆脸男子却浑然不觉,只是不断重复着小九的话,苦苦思索。忽然,他半张着嘴,颤声喊道:“酒……酒娘!是你!”
“酒”与“九”同音,可她还是听出了——他说的不是她。
“呵呵……”她再也站不稳,勉力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你故意不认我、不识我,许是因为我误入青楼,污了你的眼……也罢,也罢。缘浅情薄,终究是我错了。”
灯,灭了;向日葵,枯萎了;香消,玉殒。
她用尽余生最后一丝力气,纵身一跃。
三丈楼台,三十年人生,三个人奋力扑救——
晚了。
一切,都晚了。
圆脸男子抱着尚存一丝气息的小九,对黄衫男子吼道:“快!你一定有办法!她还没死!”
“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你该懂的——有些事,终究无法改变。”黄衫男子扬扬眉毛,仰头苦笑,“我们,都只是戏里的人,改变不了结局。”
“我很爱你,我很想你……”小九摸着那张熟悉的脸,枕在他的怀里——心跳声,还像十年前那样,暖暖地、深深地……
可他的眼神,却那么陌生。他,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我好困,我想睡了。”小九气若游丝,突然呕出一口鲜血——喷溅在他的衣裳上,洋洋洒洒,像无数个等他的夜晚,仰望夜空时看到的繁星。
“你先别说话!别睡着!”圆脸男子带着哭腔,“我认得你,我没有嫌弃你,求你不要死!”
小九闭上眼睛,嘴角却扬起一抹浅笑:“来生,我若寻你,你不要再忘记我……如果有‘62188’,那个人就是我,你一定要记得。”
“我记得!我再也不会忘记!我……”圆脸男子紧紧搂着小九,泪水与血水,模糊了一片。
“成竹,谢谢你这么多年陪着我。答应我,照顾好我的母亲。”小九从圆脸男子怀中挣脱,双目突然迸出精光——分明是回光返照,“但我心里有他,你懂吗?欠你的,今生还不了;来生,我还要等他。对不……”
“我不怪你,”园丁嘶哑着哭声,像个丢了最心爱糖果的孩子,“我会保护你,今生、来生;百年、千年!”
“终极……终极的意义,就是无数次承受莫名的苦痛吗?”黄衫男子扶起园丁,帮他舒活手腕的经脉,“告诉我,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吧。”
次日正午,阳气最盛之时。
一座简陋的香冢,埋葬了这位痴情一生的义烈女子。
圆脸男子往火盆里扔着纸钱,纸灰夹着火星乱飞,火焰燎到了他的手指,他却丝毫未觉——心,比手指更痛。
黄衫男子递给熊成竹一本书:“你天资不算高,却难得用心专一、心地善良,或许会有一番成就。这本书包罗万象,记载了许多匪夷所思的异术。若你能精通书中内容,就多帮些像小九这样的人吧。”
“走吧。”黄衫男子拍了拍如同泥雕般的圆脸男子,“生命轮回,不可违背。结束,就是新的开始——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你说得对,”圆脸男子添了最后一张纸钱,“我总是看不破生死轮回。”两滴眼泪落进火盆,“嗞嗞”作响,化作一缕青烟,就这么散了。
如同生命——诞生与死亡,只是一瞬间;如同爱恨——相悦与别离,也只是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