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鉴于这几年冰城个别不良商家坑宰顾客的报道,我们格外谨慎。明确问清了“鱼是按一盘还是一条算钱”“乱炖是按斤还是按份算”“酒的价钱是按杯还是按瓶算”诸如此类的问题后,才放心点了一桌子菜。
饭馆老板倒是十分理解,操着满嘴东北腔,透着股豪爽劲儿:“俺们这旮儿的名声,就是让几个王八犊子给埋汰了!兄弟你放心,俺家是二十年老店,在中央大街再找不出第二家这么实在的!俺们东北人,那都是活雷锋!翠花,上酸菜!两位整几口不?白的、啤的都有,要常温的还是冰镇的?”
我被老板的嘴皮子逗乐了,可月饼却面沉似水,估计还在琢磨“WD”的事儿。我寻思晚上还有正事儿,喝啤酒倒不耽误,白酒还是免了。又暗笑老板招揽生意时脑子拎不清——这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喝冰镇啤酒,那不是“有坑偏要踩,自找不痛快”么?
且不说这二十年放心老店的菜味如何,单说上菜速度就很像样。前后也就十分钟,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辣烧鲫鱼、溜肉段、地三鲜就接连端上了桌。油花花的五花肉煨在晶莹剔透的粉条里,咕嘟嘟冒着油泡,汁多汤厚,裹着浓香热气,光是闻着,四肢百骸都觉得舒坦。小鸡炖蘑菇更不用多说,筷子轻轻一碰,白嫩的鸡肉就微微颤动,山采野蘑和笨鸡的香味毫无保留地溢出,浓郁得能把鼻腔塞满。两条鲫鱼浇着红亮的汤汁,几段辣椒配在盘子两旁,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更妙的是居然还放了几块肥肉提鲜,怎是一个“鲜”字了得。溜肉段酸甜适中、肥而不腻,略略金黄的菜色,光是看着就诱人口水。土豆、茄子、辣椒混搭的地三鲜,油水足还特别清口,配上颗颗珍珠般的大米饭,比平时能多吃三四碗。
正所谓“跟啥过不去也别跟肚子过不去”,什么熊老板、猫脸老太、“WD”,吃饱了再说!我刚拿起筷子,才发现桌上还没酒。
“老板,酒呢?”
后厨传来老板的东北腔:“年轻人火气贼拉猛,正给你们搬常温啤酒呢!”
月饼顿时来了神采,夹起一块鸡腿,“呲溜呲溜”啃了个精光,这才眯着眼长长嘘了口气:“好吃!”
酒搬上来,我才明白“孤陋寡闻”这四个字怎么写——这哪儿是啤酒,分明就是一瓶大冰碴子!
这叫人咋整?
月饼拧开瓶盖,连酒带冰倒了一杯,仰脖一饮而尽:“南少侠,你的脑子是让这粉条煮糊涂了?零下三十多度的‘常温啤酒’也敢喝?别磨叽,赶紧的,免得让人看咱笑话。”酒最大的妙处,就是能让人莫名卸下防备、撕掉伪装,找回最真实的自己。微醺时,没有现在,没有未来,只有过往的伤痛与遗憾。
于是,几杯酒之后——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月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敬自由,”我仰脖灌满口酒,接着说,“一杯敬死亡。”
月饼眼里闪烁着水纹般的光:“这杯,敬萍姐。”
“这杯,为阿普喝。”我没提起阿娜——那个让月饼深爱过的女孩。
“酒娘,是个好女人。”月饼的嘴角溢出一丝残酒。
我的心脏莫名一酸:“舟山,人鱼,敬她一杯。”
“这杯,敬阿娜。”月饼晃着酒杯,酒液顺着杯沿滑落。晃着晃着,他眼里的水纹,也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我默默地喝着酒,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如今只是我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可又有谁知道?他们真实存在过,演绎过生命的精彩,直至走向死亡。
“月饼,我最近特别怀旧,总想起以前的事儿,”我感觉有些醉了——按我的酒量,本不该这么快就醉,“相学里有一种说法,当一个人总是回想过往,那就离死亡不远了。”
“经历的情感太多,就总是容易回忆。”月饼脸颊微红,眼神有些发直,居然也有了醉意,“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没听出月饼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只觉得酒意上涌,脑壳“轰轰”作响,仿佛要裂开:“月饼,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累了,就休息。”月饼突然“哈哈”一笑,引得邻桌纷纷侧目,“咱们就算不完成这些任务又怎样?什么异徒行者,什么终极秘密,全他妈滚蛋!”
我根本没在意月饼说了些什么,脑袋越垂越低,视线逐渐模糊,满桌的菜五颜六色混成一团,像极了抽象派画家的涂鸦之作。我很难过,也知道自己为什么难过;我想哭,可又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所以,我的眼泪,流在了心里。
很苦,很涩。
“等事情告一段落,咱们去重庆转转吧。”月饼仰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不知是喃喃自语,还是在跟我说,“那里的生活很安逸,那里的火锅也很好吃。”
“嗯。”我酒醉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们老了,就定居在重庆。”
“天亮之后总是潦草离场,清醒的人最荒唐。”月饼的声音,听着很远,又好像很近。
我好像看见月饼很认真地把桃木钉别在腰间,背上背包,竖起衣领,推门而去。寒风,吹起他额前的细碎长发,也吹乱了路灯下那条萧索、寂寞的长长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