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以下是人狐船长的讲述——

朝鲜半岛的高丽时代，人间突然出现了九尾狐。它们以人肝为食，给高丽百姓带来了恐怖的灾难。那些奉命捕杀九尾狐的军队，无一例外，都被九尾狐豁腹取肝；成堆的尸体上面，写满了谁也看不懂的奇怪文字。一时间，百姓们纷纷逃往白头山（即长白山）西边的国度，眼看高丽就要毁于“九尾狐之祸”，高丽国王只好派人，请出了世代隐居在白头山最深处的萨满巫师。

李普遵循萨满长老“猎捕九尾狐”的指示，从白头山来到人间，信心满满地说：“消灭九尾狐，是萨满巫师义不容辞的责任！”

“汉四郡”中的乐浪郡出现了九尾狐的踪迹，李普连夜赶去，记下了写在墙上的“狐语”——

“我名为李英彩，为成人而食人，天谴可逃，良心不容。成人后将至平壤，终生低贱，侍奉他人以消恶业。”这番话，更让李普怒不可遏——这么大的罪孽，用什么方式都消不掉业障！

等他赶到平壤，却得知了一段离奇的事。

当时，妓院里来了个新妓女，名叫李英彩。她靠着倾国倾城的容貌，成了平壤的第一名妓。她对任何男子都不嫌弃，每天接客数十人；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还在全城遍寻孤寡、残疾、傻弱之人，与他们共度春宵，还把自己卖身所得的钱财，都用来资助这些人的生活。没人理解一个妓女会做这种事：富家子弟骂她“天生贱货”，受了她恩惠的穷人，却把她称为“活菩萨”。

李普赶到平壤时，正遇上饥荒。李英彩在全城广开粥铺，施粥救济灾民。他没能见到李英彩——那时，李英彩正在日夜接客，为的就是积攒施粥的钱。李普心里产生了疑惑：他在乐浪郡时就得知，李英彩吃的人，都是郡里为非作歹的恶霸。百姓们欢天喜地，奔走相告，还有人偷偷在家里供奉了九尾狐的牌位，感谢“狐仙”为郡里除害。

九尾狐吃人是不对的，可它吃的是坏人，这又该怎么算？李英彩现在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李普想不出答案。萨满巫师的职责是保护人，可“坏人”也要保护吗？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九尾狐吃了人，却坐视不管？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所以迟迟下不了手！就这样煎熬了很久，萨满巫师的使命感终于让他下定决心：除掉李英彩！

他衣衫褴褛地走进青楼，却被势利的老鸨喊来几个堂倌，一顿痛打。他不能对人有任何伤害，只能咬牙承受——腿骨被打断了一根，他躺在街上无法动弹。来来往往的人把他当成乞丐，除了嘲笑，就是往他身上吐浓痰。初入尘世的李普，心里充满了悲哀：“难道我要保护的，就是这些连九尾狐都不如的人吗？”

他的心，比断了的腿还要疼。

“你受伤了？”

阴暗的天空仿佛突然有了光芒——这是李普第一次见到李英彩。

李英彩把他带回青楼，悉心照顾了二十六天。没人知道这二十六天里，两人之间到底产生了怎样的感情。如果说这是命运弄人，那么“除妖的萨满巫师爱上了变成人的九尾狐”，未免也太残酷了。

痊愈后的李普，心甘情愿地在青楼里当了个堂倌，天天守着李英彩，看着她和别的男人夜夜春宵。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喝得大醉，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号啕大哭。

十三年过去了，平壤城里的男人逃不过生老病死的命运轮回，可李英彩依旧光彩照人，恩客络绎不绝。在所有女人眼里，李英彩是她们共同的敌人；在所有男人嘴里，李英彩是他们共同的谈资。她依然在四处行善，却再也没人称呼她“活菩萨”——穷人们把她的恩惠当成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她卖身换来的财物，忘记了最初的感激和良心。只因为，李英彩是个妓女。

那时，高丽刚和元朝签订了附属国协议，大将军王承轩带着元朝对高丽国王王建“征东行省达鲁花赤”的册封回国。向来不近女色的王承轩，当晚设宴大醉后，竟来到了青楼，点名要李英彩侍寝。

王承轩打着酒嗝，斜靠在软榻上，色眯眯地盯着李英彩——看她一件件褪下衣服，扭动着赤裸的胴体，跳着高丽祭祀日神的“喜歌乱舞”。李英彩舞动得越来越狂热，呼吸急促，双眸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跳到尾声时，她完全融入了舞蹈的气氛，快速地转动身体，纤细的腰肢上居然长出了毛茸茸的尾巴。

王承轩的色欲更炽，还赞叹着说：“李英彩居然还会变戏法的奇技淫巧，不愧是‘平壤第一名妓’！”也许是酒喝多了，他恍惚中看到李英彩的耳朵钻出头发，汗毛变得又长又密，乌黑的头发也变成了妖异的红色。舞蹈越来越狂野，李英彩“吱吱”叫着，美丽的狐毛像波浪般起伏，九条尾巴像莲花一样，盛开在她身后。

“这是幻术吗？”王承轩痴迷地望着那只火红色的狐狸。

“十三年了，我的业障终于消掉了。”火狐舔着嘴边的狐毛，“吃了你的肝，再次变人后，我就能过安静的生活了。”

王承轩居然没有丝毫恐惧，笑着说：“传说中的九尾狐，果然无比美丽。可惜，如果不是为了吃你的肝长生不老，我倒情愿把你养在府里，当宠物。”

李英彩尖叫着，探出爪子刺向王承轩的腹部。

“我是萨满巫师的后代。当年你留在墙壁上的‘狐语’，我看得懂——自然也知道，平壤最有名、最放荡的妓女，是一只忘了前生的九尾狐。”王承轩“嘿嘿”笑着，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为了这一天，我足足等了十三年。你刚才喝的酒里，有我从中原高价买来的‘诱魂汤’，现在应该发作了吧？有没有觉得眼睛看不清楚东西？双腿是不是发软？”

“肝……我要吃你的肝。”李英彩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狐爪却还固执地伸向王承轩，发出“呜呜”的悲鸣。

“自从祖辈知道吃了九尾狐的肝能长生不老后，就偷偷脱离了萨满巫师，在人间搜寻九尾狐的踪迹。哼！那些萨满巫师打着‘除掉九尾狐、保护人’的旗号，其实也是为了长生不老吧！”王承轩用力跺着火狐的尾巴，“我会把你的皮剥下来，送给皇后——这可是稀世珍宝。”

火狐挣扎着抬起头，两行血泪浸透了火红的狐毛。王承轩从怀中摸出一柄弯月形的石刀，轻轻划着火狐柔软的肚子，说：“可惜刚才的舞蹈加快了‘诱魂汤’的药性，让你提前变回了原形，没能让我尝到‘平壤第一名妓’的滋味。”

“呜……呜……”火狐“簌簌”地抖动着，锋利的狐爪抠进木板，爪缝里渗出浓浓的鲜血。

“死吧！”王承轩高举石刀，狠狠刺落！

石刀穿过了王承轩自己的胸膛。冰凉的刺痛中，居然夹杂着一丝迷幻的快感。血珠顺着刀尖落入火狐的眼睛，它灰白色的双瞳，瞬间燃烧起求生的火焰。

“不是每个萨满巫师，都像你这么想。”王承轩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你是谁？”王承轩伸手摸了摸穿过胸膛的半截石刀，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我是一个被遗忘的萨满巫师。”李普抽出石刀，王承轩踉踉跄跄地向前冲了几步，扶着酒桌，“哇”的一声吐了满桌鲜血，倒在地上死了。

李普把火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它柔顺软滑的狐毛。

“吱……吱……”火狐拱着冰凉的鼻子，蹭着李普的掌心。

“你照顾了我二十六天，我会保护你二十六年。”李普别过头擦了把眼泪，用力抱着火狐，“你知道吗？这十三年里，我和你说过二十七句话，一共一百四十五个字。还有十三年——到那时，我会亲手杀了你，完成萨满巫师的使命。你愿意吗？”

世间最肮脏、最丑陋的青楼里，纯洁的萨满巫师抱着美丽的人狐，吻着它毛茸茸的脑袋。

“我愿意！”人狐轻声说。

“虽然你变成人之后，会忘记前生的一切，但我记得！我真的……真的记得！”李普哽咽着，“我会亲自把他的肝挖出来喂你吃，减少你的杀孽。只要你留下‘狐语’，就算踏遍高丽的每一寸土地，我都会找到你、保护你，然后……然后杀了你！”

石刀破开王承轩的肚皮，李普从厚厚的油脂中，掏出了那颗乌黑色、臭气熏天的肝脏。

“为什么人和九尾狐，要彼此争夺身体里最肮脏的东西？”李普捧着热腾腾的肝脏，送到火狐嘴边，“不知道你的肝脏，会是什么颜色？”

第二天，“大将军王承轩被九尾狐吃了肝，墙上留下狐语，李英彩原是狐妖”的传言，遍布了整个平壤城。百姓们议论纷纷，甚至连那些和李英彩欢好过、受过她救济的乞丐、老人、残疾人，也都骂不绝口！朝廷大怒，派兵封锁了青楼，把老鸨、妓女、堂倌、恩客杀了个干净，还放火烧了这片曾经让全平壤男人无比向往的地方。 Srdrel3RzMUfw/dY6efwuvp6t3CLYnfC2IhvhRTaYDHpCXuUoSOoDT4FHb9uoSd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