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天,有个享受三公待遇(仪同三司)的人,名叫齐轨,私下里和御正中大夫薛善聊天:“军国之政,当归天子,何得犹在权门!”
意思是:军国大事,应该由皇帝直接掌管,怎么给了宇文护这样的贪权之辈?
御正中大夫是啥呢?是天官府御正司的长官。天官府是北周的全国最高行政机构,薛善正是大冢宰宇文护的属官。结果这个不开眼的齐轨,居然跟薛善说这样的话。
在齐轨看来,薛善是个体面人,怎么会干告密的事?薛善可是如假包换出身于河东薛氏啊。从汉到唐,全国屈指可数的海内望族——韦、裴、薛、杨、柳、杜,关西六大姓,他家排第三啊。齐轨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逻辑就是“关西排名第三的薛家,不可能出小人”。
然而,薛善想了想:是家族名誉重要,还是官职前程重要?琢磨半天,还是官职前程重要,官当大了,家族名誉自然会更好。
于是,一转身,薛善就到宇文护那里去了。宇文护听完密报,说了俩字,一个字给齐轨,“杀!”另一个字给薛善,“擢(即升官)!”
之后,薛善从御正中大夫变成了中外府司马——宇文护当时有个职位叫作“都督中外诸军事”,薛善也就成了他的军政官了。
齐轨死了,薛善依靠出卖友人的功劳,最终一直做到少傅(国家荣誉官职共六等,其中少傅为第五等)。死后,朝廷给他一个谥号,叫作“缪”。
啥意思呢?古人有云:“名与实爽曰缪。”美好的名誉和不堪的事实形成反差,这个就是“缪”。可见,即便是朝廷人士,也认为薛善这个老小子很不地道。
当然,薛善不地道是他自己的事。宇文护这边,通过杀齐轨,他向朝野重申了一个信号,那就是:“别惹我,谁惹我谁死!”
这个信号,北周天王宇文觉收到了。
跋植、孙恒、乙弗凤、贺拔提这些帝派人员也收到了。他们向宇文觉报告说:“以先王之明,犹委植、恒以朝政,今以事付二人,何患不成!且护常自比周公,臣闻周公摄政七年,陛下安能七年邑邑如此乎!”
先王也就是宇文泰。这段话意思是:如宇文泰那么英明睿智,还把大事交给
跋植、孙恒来处理,天王(宇文觉)你现在托付给我等,还有什么不放心?宇文护那个家伙把自己比作周公,古书说周公摄政整整七年,陛下你能忍受那么久?
本来,宇文觉打算秘密训练一批武士,趁宇文护进宫面圣的机会,发动突然袭击,将他逮捕。实话实说,这个办法,不能说百分之一百能成,至少是有成功机会的。但是
跋植却想要建立一个反对宇文护的联盟,也就是说,让更多的人加入自己这边(其实就是壮胆)。他们看中了宫伯张光洛。
从道理上讲,张光洛做的宫伯,相当于宫廷的保安队长,能把他拉入本方阵营,自然是好的。可是拉拢不了啊!事实是张光洛根本就瞧不上皇帝身边这些夸夸其谈的家伙,一转身,他便和薛善做了同样的选择,把一切告诉了宇文护。
宇文护点点头:其实我是很宽仁的,
跋植、孙恒也是老臣了,怎么就不理解我忠君爱国的良苦用心啊!这样,我也不杀他们,让跋植出去做梁州刺史,孙恒出去做潼州刺史,看看他们能不能幡然悔悟、改过从善吧!梁州是今天的陕西汉中;潼州是四川绵阳。
跋植和孙恒其实是被发配了,到了地方上,那就是宇文护说话算数了。
没辙,
跋植和孙恒只好乖乖去了。若干时日之后,天王宇文觉跟宇文护嘀咕:“让
跋植和孙恒回来好不好,我想他们了。”
没想到小天王刚一说话,宇文护就哭了,据说是真的泪流满面:“天下至亲,无过兄弟,若兄弟尚相疑,它人谁可信者!太祖以陛下富于春秋,属臣后事,臣情兼家国,实愿竭其股肱。若陛下亲鉴万机,威加四海,臣死之日,犹生之年。但恐除臣之后,奸回得志,非唯不利陛下,亦将倾覆社稷,使臣无面目见太祖于九泉。且臣既为天子之兄,位至宰相,尚复何求!愿陛下勿信谗臣之言,疏弃骨肉。”
天底下最亲近的人,莫过于兄弟,如果兄弟之间还要相互猜忌,还有什么人可以信赖?太祖(就是宇文泰)觉得陛下年纪还小,所以把大事交付给我来处理。我也竭尽自己的全力来效劳,如果陛下能够亲政,把大周王朝的威望扩大到九州之地,我就是死了也甘心。只是害怕我死了,奸人得志,到时候还是对陛下不利,更会颠覆我们大周的江山,那我就没脸到九泉之下见太祖了。我是陛下的兄长,官位已经到了宰相这个人臣的极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希望陛下不要再信那些人的谗言,离间我们的骨肉亲情。
这话说得再诚恳不过了,身为小弟弟的宇文觉一时之间也相信了,于是这件事似乎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虽然宇文护说了一堆正气凛然的话,可是这个时候,话说得越漂亮,越是让人琢磨,背后是不是有更狠的一招。
跋植、孙恒已经远去秦岭以南,现在皇帝身边就剩下乙弗凤、贺拔提这几个人,他们加急策划,打算提前行动。
结果,他们又把张光洛给拉过来入伙,而张光洛又去向宇文护告发,宇文护点头:“这样啊。贺兰祥、尉迟纲,你们在不在?”
贺兰祥,之前已经点名了,当时担任大司马。尉迟纲又是谁呢?大家应该都对唐朝大将尉迟恭有所耳闻。尉迟恭是鲜卑人,尉迟纲也是鲜卑人。尉迟这个姓,其实最早的源头来自西域于阗国,本意是征服者、胜利者,后来一部分于阗人与北方的鲜卑拓跋部联合,由此便形成了最早的鲜卑尉迟部。北魏建立之后,他们便以北魏勋臣八姓之一的身份进入中原,郡望在山西太原,也就是当时鲜卑人的聚居地。宇文泰有个姐姐,封号昌乐大长公主,嫁给了尉迟纲的父亲,生了尉迟纲。尉迟纲幼年丧父,和哥哥尉迟迥(后文会讲到他)跟着母亲,一起投奔舅舅宇文泰。后来兄弟二人长大,便成了跟随舅舅征讨的大将。西魏那些年,尉迟纲曾经跟随过大野虎(李虎,李唐老祖宗)、跋穆(李穆),战功一点点积攒起来。到西魏末年,他已经受任中领军,统领宫禁中值宿的警卫。北周建立后,他继续掌管禁军,任小司马。
这一回,大司马贺兰祥、小司马尉迟纲同时出动。进入皇宫之后,他们下令让负责皇帝安全的宿卫兵全部解散。
小皇帝明白了:你们是要对朕下手了啊!宫里这时就剩几个宫女和宦官,小皇帝只能让他们手持兵器,做最后的抵抗。
一切都已是定数。贺兰祥进入皇宫,像抓个猴子似的,把小皇帝给提溜出来。接下来的事,除了一个杀字,还能有什么?乙弗凤、贺拔提,悉数就擒被杀,远在四川的孙恒也被砍下人头。这个时候只剩下
跋植了。
跋植的父亲,是柱国大将军
跋远(李远)。
宇文护发出命令,召集
跋远父子进京。当时,
跋植在汉中,跋远在弘农,
跋远手里是有兵的,还兼着小司寇的官职。接到宇文护的召集令,
跋远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要不要起兵抵抗。
史书记载说:“远恐有变,沉吟久之,乃曰‘大丈夫宁为忠鬼,安可作叛臣乎!’遂就征。”
宇文护决定妥协,也就是说,只要
跋远杀掉儿子
跋植,向自己表示忠诚,就可以宽恕他们整个家族。
跋远进京之后,宇文护跟他说了这个意思,并劝他“早为之所”,即速作打算。
没想到的是,
跋远和儿子
跋植见面之后,决心为儿子谋求一线生机。第二天早晨,他带着儿子去找宇文护。宇文护这个时候以为跋植一定已经死了,没想到手下人说:“那家伙没死,可怜兮兮地跟在他爹后头。”
宇文护大怒。盛怒之下的宇文护,不但杀了
跋植,还杀了
跋远,整个家族几乎所有的成年男丁都被屠杀。幸免于难的,只有
跋崇(李崇)、
跋基(李基)等少数人。
一个月后,皇帝宇文觉也被杀。宇文护不是曹操,他没有耐心,宇文觉没能活过十六岁,就死在了他手里。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宇文护可以自行称王了吧?
不行。宇文泰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制度,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军事民主制。宇文护收拾政敌乃至废黜宇文觉,都能得到这些军事贵族的谅解,可要称王,那就彻底站在了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的对立面。宇文护仅仅是打败和消灭了几个势力,但这些势力破灭之后的空白,依旧要用军事贵族填补。只有在战场上取得胜利,宇文护才能真正成为军事贵族所认可的王者。所以在废黜闵帝宇文觉之后,宇文护还是要在宇文泰的儿子中寻找一个更合适的。
这一回,宇文护选择的人,是岐州的宇文毓,又叫宇文统万突,他是宇文泰的长子,此时已经二十四岁。
宇文毓即位的第二个月,名义上的六卿之首——太师徒何弼(李弼)与世长辞。宇文护很自然地正式接替太师之位,成为六卿第一人。此时的权力名单如下(因为宇文护同时兼任两职,所以实质上六卿变成了五卿)。
太师兼大冢宰宇文护排名第一;
太傅万忸于谨(即于谨)排名第二;
太保侯莫陈崇排名第三;
大司马贺兰祥,排名第四;
大司寇达奚武,排名第五。
在这份名单中,万忸于谨和侯莫陈崇两个老家伙,基本上已经是半退休状态,而贺兰祥和达奚武是宇文护的党羽。这基本上就是一个宇文护的内阁。
二十四岁的新君宇文毓,在宇文护眼中,跟十四岁没什么大区别。这也是宇文护能容忍宇文毓把自己的发妻独孤氏立为皇后的原因——要知道独孤皇后的父亲独孤信,就是死在宇文护的手中。
不久之后,独孤皇后还是死了。有人怀疑是宇文护搞鬼,但史书能还他一个清白:独孤皇后是难产死的。
不论如何,独孤皇后的死,无疑为宇文护扫清了一个潜在的隐患。他可以把目光放在中原,关注一下北周的东方对手北齐了。恰在此时,北齐北豫州刺史司马消难请降。
这个时候的北齐,正是开国皇帝高洋执政。如果说初即位的那几年,高洋还多少顾忌一些强邻的威胁,那么数年之后,他已经开始放飞自我了。
什么表现可以叫作“放飞自我”呢?例如,高洋曾在寒冬腊月,脱去全身衣物,就这么赤条条地在街上暴走,旁人都难以接受,他却坦然自若。《北齐书》有云:“隆冬酷寒,去衣驰走,从者不堪,帝居之自若。”甚至,高洋还会涂脂抹粉,穿上女人的衣服,到都市忸怩作态、招摇过市。
又如,高洋宠爱的妃子之中,有一个薛嫔,出身很另类,据说本来是邺城的名妓,高欢的族弟高岳曾经召唤过她。后来高洋将此女纳入后宫,极为宠爱,结果无意间得知了这档事,怪罪起高岳来。高岳辩解说:“没有此事,臣本来是想纳娶此女,但是此女太过轻薄,所以最终没有迎娶。”
这样的辩解,自然令高洋更为恼怒:啥意思,你看不中的女子反而给朕了?于是他一杯毒酒赐死了高岳。至于薛嫔,之后很长时间,她还得到高洋的宠爱,可是有一天,高洋突然又想起了她与高岳的这档子事,一怒之下斩下了她的首级。随后,高洋居然带着尸首跑去赴宴,喝酒喝到尽兴,突然把她的人头扔出来,还拿髀骨做成一个琵琶,坐在席上自弹自唱,把满座宾客吓得魂飞魄散。此时,高洋竟又对着薛嫔的人头落下了眼泪:“佳人难再得,甚可惜也。”(美人啊你实在很难得,真的太可惜了!)
司马消难为什么要投降北周?原因很复杂。上党王高涣是高洋的兄弟,当时,高洋听信了一个术士的谗言,觉得高浼要对自己不利,派人去召高涣。高涣吓得落荒而逃,最终还是被抓回来,逃不过一个死字。他逃跑时的路线,被怀疑是通往北豫州刺史司马消难的辖区,于是“司马消难与上党王联合谋反”的谣言,传到了高洋耳中。
无缘无故都会遭殃,何况有了这么一点莫名其妙的缘故呢?消息传到司马消难这里,他慌了。
司马消难是何许人也?这个话题扯得有点远。关于司马这个姓,大家应该知道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这几个人吧。没错,司马消难就是他们的子孙。准确讲,他是司马懿弟弟司马馗的后裔。东晋灭亡后,一批司马家的子孙流落北魏,司马消难的父亲叫司马子如,曾是东魏权臣高欢的重要参谋,北齐建国之后做到司空(三公之一)。
司马消难也曾在北齐得意过,他是北齐奠基人高欢的乘龙快婿,可是这份得意太短暂。由于皇帝高洋的反复无常,加上权力内讧中的失意,司马消难很快成为众人眼中可能造反的乱臣贼子。司马消难只能弃齐投周,把自己镇守的虎牢,即当时的北豫州献给北周。
虎牢,今河南荥阳汜水镇,形势险要,历代都是军事重镇。汉末诸侯伐董卓,“三英战吕布”在这里(这故事自然是假的,但战争发生在此是真的);隋末李世民大战王世充也在这里。这是个兵家必争之地,抢还抢不到呢,如今白送上门,没有不要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