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周闵帝元年(557),当时的朝廷执政班子是这样的:
太师赵国公徒何弼排名第一;
太傅大冢宰楚国公乙弗贵排名第二;
太保大宗伯卫国公独孤信排名第三;
大司寇燕国公万忸于谨排名第四;
大司空梁国公侯莫陈崇排名第五;
大司马晋国公宇文护排名第六。
仅看这个排名,宇文护是不是做到了“谦虚谨慎”四个字?但事实是,宇文护名义上排名第六,却牢牢掌握着实际的执政权;前面五个老家伙名声好听,却做不了主,等于是五个木偶。
排名第二的乙弗贵忍不住了。按道理讲,他是大冢宰,是这个国家的“宰相”,凭啥什么都是宇文护说了算?
当然,乙弗贵没有愚蠢天真到找宇文护理论,世上事若是理论就可以解决,还要刀做什么?他想到的办法就是俩字:“刺杀!”
一不做二不休,干掉这个掌握大权的家伙,便什么都了了。
问题是,他搞刺杀就搞刺杀,他还找排名第三的独孤信商量。
独孤信觉得有点悬,他劝乙弗贵:“慢慢来,不要急,万一不成,一切皆休!”他的想法是这事不能一两个人干,要把大家的力量聚集起来,一块儿干。而且此时他没心思掺和这事,他正忙着嫁女儿呢。
此时,独孤信的大女儿,已经嫁给了宇文泰的庶长子宇文毓。宇文毓在兄弟中年纪最大,可惜是庶出,没有皇位继承权。
独孤信的第四个女儿嫁给了大野昞,到北周天和元年(566)生了一个儿子,叫大野渊,也就是后来唐朝的开国皇帝李渊。
他的第七个女儿,叫作伽罗(梵语,意为一种名贵的香),尚未婚嫁。在独孤信的眼中,他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女婿预备人选。
“那罗延是不是可以做我的女婿?”
那罗延,就是普六茹忠的儿子普六茹坚。
独孤信注意这个小伙子很久了。和一般男儿相比,这个年轻人的性格较为冷静,如果不喜欢这种性格,会觉得此人木讷;如果喜欢这种性格,则会认为他深沉稳重,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内心有大气魄。
知女莫如父,独孤信这第七女,肤白貌美且不说,单讲她的个性,与普通女子就截然不同,有几分刚烈强势。这就好比是烈火配冰水,朱雀合青龙,一方有一方的猛烈,另一方有另一方的沉着。
那罗延配伽罗香,这正是世间最好的组合啊!
独孤信想尽快撮合二人结合,跟老部下普六茹忠提了此事。
“啊,独孤家的女儿吗?”普六茹忠看着儿子,不知不觉间,儿子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舞象年纪。
独孤信,这个人在年轻时代素来以英俊闻名,领兵出阵,人们皆以“独孤郎”三字呼之。《北史》说:“信在秦州,尝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其为邻境及士庶所重如此。”因为马跑得太快,风把他的帽子吹得微微侧转,举州之人望见,都仿效他将帽子侧戴。
这就是独孤郎的魅力!如此的待遇,数百年间,也只有周郎能与之媲美吧!只是那周瑜早亡,一女嫁孙登,孙登又不满四十而卒,未免让人惋叹。如今,独孤郎已经年过半百,但他曾经的俊朗容颜,还能在他的几个女儿眉目间窥见几分。
独孤信嫁给宜都王宇文毓的女儿是他与太原郭氏所生的,据说跟宜都王感情不错。这个独孤伽罗则是他与清河崔氏所生。鲜卑的女子和汉家的女子大不相同。此时,东朝(指北齐)邺都的风俗,甚至是由女子主持门户,打官司争是非曲直,找关系请客逢迎,常是妇人坐着车子在城中满街行走、办理,这就是鲜卑人啊!普六茹忠一直觉得儿子太过拘谨。娶个鲜卑女人做老婆,未尝不是一种互补。普六茹忠目视自己的儿子普六茹坚,征询他的意见。允与不允,速做决断。
“儿闻此女雅好读书、识达今古……”普六茹坚的话历来不多,但是意思是明确的,那就是四个字:“儿以为可!”
可自然是可,但是儿子的话,却让普六茹忠忍不住嘀咕了几句。女娃读点书,不过是识字而已,这战乱的世道,身为将门之子,读书做什么?
“是普六茹家的儿郎?”
“是。”
“此人若何?”
“为人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文在手曰王,长上短下,沉深严重。”
龙颔,就是说下巴很长,还有些突出。额上有五柱入顶,是说额头也突出,还有五个隆起的部分,从额头一直到头顶。目光外射,则是说眼神很犀利,被目视者会有一种被透视的感觉。有文在手曰王,“手文”就是掌纹,这指的是掌纹像一个“王”字。长上短下,是说上身长、腿短。沉深严重,是说性格比较沉稳,不太爱说话。
独孤府中,少女按照身边妇人的叙述,手下笔如龙入海,须臾之间,年轻男子的形象已跃然纸上。
她想:额上有五柱,额头不就是天庭,岂非说此人福禄在天?手上有王字掌纹,难道说……罢了,不过是相术师的胡言而已,但至少他是普六茹家的嫡系长男,总比长姐的夫君是皇家的长男,却是庶出来得好吧!
独孤伽罗所嫁夫君,将如这风雨中之大树,纵然风狂雨急,树犹在,根系深。
此时,北周皇帝宇文觉十六岁,虽然在长安的天王(北周皇帝不称皇帝,称天王,这也是模仿西周)宫中,终究只是一个未行冠礼的少年,大权都在宇文护手里。宇文觉的小名叫作陀罗尼,意思是能遮挡扶持,令善法不散失,令恶法不起。
宇文觉的身旁,有大臣
跋植(李植)、军司马孙恒、宫伯乙弗凤和贺拔提。
“晋国公宇文护嚣张跋扈,已成群臣眼中之刺。”乙弗凤告诉少年天王与众人,“不过只要耐得住性子,徐徐计划,多方联络,铲除逆臣并非没有可能。”
宇文觉点头。那么该怎么做呢?
答曰:“可以先招一些勇敢多力的少年,只说天王喜欢,聚合在御花园之中日夜练习,一旦觅得良机,将宇文护擒拿捆缚,不就成了吗?”
宇文觉接受了这个建议。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秘密召集多力少年的同时,朝中老臣、名义上的大冢宰乙弗贵已经无法忍耐,他与独孤信相约,准备于这一年的某月某日对宇文护下手。
忙完嫁女一事的独孤信终于点头同意了此事。然而这一点头,竟给盛极一时的独孤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普六茹坚与独孤伽罗正陷入新婚宴尔的甜蜜中,谁能想到一场灾难即将袭来,不可阻挡!
在乙弗贵与独孤信密谋之后,盐州刺史宇文盛晋见宇文护,将乙弗贵的全盘计划尽数抖出。
宇文盛是谁?北魏六镇之沃野镇的军将后裔,昔日宇文泰的爱将。乙弗贵显然认为此人可以依靠,将自己的安排悉数告诉了他,并引他为知己。
在乙弗贵看来,宇文盛是宇文泰的爱将。如今宇文护欺上霸下,所欺者正是宇文泰的嫡子、当今天王,所霸者则是宇文泰手下的诸多将领,宇文盛有什么道理不站在自己这边?
世上很多事,以为会是这样,其实却是那样。人是一种擅长权衡利弊得失并做出改变的动物。宇文盛心想:你乙弗贵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大冢宰,宇文护可是手握实权的大佬。站在你这边,风险大,收益不可预料;若是站在宇文护那边,风险几乎为零,收益则明显可见。
所以,毫不犹豫地,宇文盛向宇文护表示效忠,将所有机密全部告知宇文护。
宇文护心想:好啊,乙弗贵你这个老家伙,本来看你蹦跶这么多年,给了你一个高位,让你安享晚年,没想到你不领情啊,还寻思上这个事了。好吧,我只用一个字回答——“杀”!
乙弗贵是大冢宰,一旦死了,这个位子,宇文护就当仁不让了。有了实在的把柄,宇文护立即杀害了乙弗贵。
杀完乙弗贵,宇文护又问宇文盛:“朝中有什么人和乙弗贵是一党呢?”
“有个人,而且是个大佬。”宇文盛说,“就是独孤信。”
听到独孤信的名字,宇文护倒是犹豫了。
为什么?
因为独孤信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不可轻动啊。
其一,他的长子独孤善(后来又找到了独孤信流落在北齐的真正长子,独孤善其实是次子),现任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长安郡公、河州刺史。
其二,他的大女婿宇文毓,现任柱国、岐州刺史、宜都王。
其三,他的四女婿大野昞,现任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陇西郡公。
其四,他的七女婿普六茹坚,现任骠骑大将军、开府。
一旦轻动独孤信,便等于与宇文毓、大野昞、普六茹坚三家关系完全破裂。
除此之外,独孤信还有那么多旧部、老友。
啊!貌似有点难办。于是,宇文护对独孤信拱拱手说:“要不您先回家待着,休养一段时间再来上班?”
独孤信回到家,关闭大门,不再参与任何社交活动。
之后,宇文护的使者又来了:“不好办啊,您毕竟是犯了大罪,如果捅到外面,名正言顺办您的罪,大家都不好看哪!要不您来个痛快的,死罪限于您一身,您的儿子独孤善,还有其他一些人,就可以保全家产性命,如此可好?”
独孤信点点头:“老夫已经五十有余了,就让我到地下去追随文王吧。”这里的文王,指北周文王宇文泰,独孤信比他大了四岁,能活到现在,仔细想想,也亏不到哪里去。
于是,独孤信薨。
独孤信的谥号,是一个“戾”字。这个字的本意,是一条狗从关着的门户弯着身子挤出来,也就是“弯曲、不直”之意,引申为“凶暴不守正道”的意思。
显然,这谥号是宇文护的意思。
谥号是写给死者的,更是给生者看的。宇文护这是在警告那些同情独孤信的人,要认清形势,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得掂量清楚。
这些遭到警告的人中,既有独孤信的一族同门,也有独孤信的姻亲旧友,自然少不了他的姻亲普六茹忠和女婿普六茹坚。
普六茹忠这一年也五十一岁了。人到了这个年纪,终归有点怀旧。他常想起二十五年前,他跟着独孤信和南朝梁的军队在一个叫作下溠(zhà)戍(今湖北随州西北唐城镇)的地方作战。溠是一条河的名字,汇入涢水,再汇入长江。人的命啊,就似这水,不管怎么闹腾,总难逃脱大势,最终也只能随着大江东去。
二十三年前,北朝天崩地裂,北魏孝武帝离开洛阳往西跑。当时的普六茹忠跟着老大哥独孤信也往西跑,投奔的主人,正是宇文护之叔父宇文泰。
从当时来看,孝武帝的判断是错了。东山的老虎(高欢)吃人,西山的老虎(宇文泰)难道就不吃人?不到半年,孝武帝就驾崩在毒酒之下。
独孤信的判断是对的吗?宇文泰固然对他还不错,可是旧潮退去,新浪涌来,现在独孤信也倒在了沙滩上。
地分南北,北方的狼吃人,那南方的虎呢?当年在南朝,梁武帝萧衍倒是很欣赏普六茹忠,给了他一个关外侯的爵位,貌似要重用他,独孤信却对他说:“南国的那些门阀老爷,你以为是善男信女不成?别看他们在战场上孱弱得好似一条虫,可是在官场上,他们便是真正的龙,你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普六茹忠信大哥,大哥说的便是对的。于是他们从南国北上,又回到了北国的关中。
这百年的大势啊,就好似那莫测的龙卷风,叫人好生摸不着头脑。普六茹忠的心思,便是既然旋风东西难测,那就不要胡乱掂量了。他想:宇文护,你要专权,那就专吧。我没那么大勇气,冒着毁家灭族的风险,跟你对着干。但是你要让我如贾充那样做权臣的打手,带着人、拿着刀弑杀皇帝曹髦,老实说,我也真的办不到。就容我做个低调的臣子、无能的庸人吧!
他又想:普六茹忠啊普六茹忠,就算你当年能独自抵挡一头猛虎,左手紧抱虎的腰,右手拔出虎的舌,那又如何?权势这只猛兽,远比老虎厉害,惹不起,就躲躲吧!
经过这一番折腾之后,北周的朝廷执政班子变成了这样:
太师徒何弼依旧排名第一;
原本排名第四的万忸于谨成为太傅,排名第二;
原本排名第五的侯莫陈崇成为太保,排名第三;
原本排名第六的晋国公宇文护成为大冢宰,排名第四;
新人之一,是贺兰祥,他就任大司马,排名第五;
新人之二,是达奚武,他就任大司寇,排名第六。
贺兰祥,老祖宗是和北魏拓跋氏同时发迹的鲜卑人。他是六镇之一的武川镇出身,他的老妈是宇文泰的姐姐建安公主。十一岁父母双亡后,他成了孤儿,好在有舅舅宇文泰罩着他。当年宇文泰进入关中的时候,他被留在山西,玩伴正是当下的权臣宇文护。
和宇文护不同的是,贺兰祥还是挺能打的。西魏进攻潼关时,他曾在战阵中生擒东魏将领薛长孺。万忸于谨进攻杨氏壁时,他当先锋,第一个登上城头。北周仿照《周礼》设立六官的时候,他被任命为小司马。如今提拔他为大司马,道理很简单,他既能打,又是宇文护的哥们儿。据说乙弗贵的死,他也出力不少。
达奚武,也是鲜卑人的后代,他爷爷是北魏怀荒镇的镇将。他早年曾是一个厉害人物。宇文泰和高欢的沙苑大战中,他被宇文泰派去侦察敌军情况,只带着三个人,穿着敌人衣服,在夜色掩护下潜入敌营附近,先是偷听到了敌人的军中口令,然后就冒充敌军军官巡逻警戒,甚至遇到不遵守法令的敌军士兵时,还会鞭打一顿以示威严。就这样,他把敌军情况全部摸清楚了,回报给宇文泰。
这么一个猛将型人物,为什么会被宇文护看中呢?
很简单,这个人贪!
当时,国库里收藏着一根金腰带,号称上面钉着一万颗金子。一天,达奚武进去巡查,一转身这腰带就不见了。
看管人员傻了眼,急忙向宇文护报告。
宇文护微微一笑:那就赏了他。
史书说当时的人都因这件事瞧不起达奚武,其实这正是达奚武投靠宇文护的手段,他以此告诉对方:我爱钱。这样宇文护就明白了,达奚武是可以拿钱收买的人。
双方达成默契,交易顺利得很。
这是宇文护和达奚武的交易,实际上也是在向天下宣告:“凡是站在我宇文护这边的,都有富贵可以享。”
不然呢?那就别想有好果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