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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约翰尼和凯蒂结婚后,就搬到了威廉斯堡一条名为博加特街的僻静的小街上。地方是约翰尼选的,因为街名念起来有种令人兴奋的神秘感。婚后第一年,他们在这里过得幸福快乐。

凯蒂嫁给约翰尼,是因为喜欢听他唱歌,看他跳舞,欣赏他的穿衣打扮。然而和所有女人一样,结婚之后她便立刻着手改造丈夫。她说服约翰尼放弃了歌唱侍者的工作。那正是两人如胶似漆的时候,约翰尼宠爱老婆,想讨她欢心,故对她言听计从,欣然答应。两人一起在一所公立学校找了份看校园的差事。他们都很喜欢这份工作。当全世界开始休息的时候,他们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晚饭后,凯蒂穿上黑色外套,外套有着硕大的灯笼袖,上面饰满了穗带——都是她从厂子里顺手牵羊带出来的,头上系一条樱桃色的羊毛头巾(她称之为“菜鸟头巾”),便和约翰尼出发去上班。

学校又老又小,但很温暖。他们很期待在这里度过夜晚的时光。去上班的路上,夫妻二人臂挽着臂。约翰尼穿着漆皮跳舞鞋,凯蒂穿着高帮蕾丝羊皮靴子。有时候,夜晚寒气逼人,繁星满天,他们就跑一阵,跳一阵,一路欢声笑语不断。拥有打开校门的专用钥匙,令他们倍感自豪,仿佛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夜里,整个学校都是他们的世界。

上班时他们用玩游戏打发时间。约翰尼坐在课桌前,凯蒂扮演起老师。他们在黑板上给彼此写话。他们拉下像百叶窗一样卷起来的地图,用带橡胶软头的教鞭指出其他国家。他们对那些陌生的国家和各种未知的语言充满好奇。(那年他十九,她十七。)

他们最喜欢打扫学校礼堂。约翰尼会一边擦去钢琴上的灰尘,一边飞快地运动手指掠过琴键。他会即兴弹奏几个和弦,而凯蒂则坐在前排,提议他唱上一曲。他便唱给她听,唱的都是当时最流行的伤感歌曲:《或许她见过更美的时光》,或者《为你心力交瘁》。住在附近的人半夜会被他的歌声吵醒,他们躺在温暖的床上,昏昏欲睡地听着,还会迷迷糊糊地咕哝上几句:

“唱歌这小子也不知道是谁,真是可惜了,好钢没用到刀刃上。他该登台表演去。”

有时候,约翰尼会把讲台当成舞台,到上面跳一段舞。他是那么优雅、帅气、可爱,仅仅是活着就充满了生命的宏大之美。凯蒂如痴如醉地看着他,真怕自己会幸福得死掉。

凌晨两点,他们来到教师的午餐室,用那里的煤气炉给自己煮点咖啡。他们在橱柜里备了一罐炼乳。煮好的咖啡热气腾腾,怡人的香气弥漫整个房间。他们的黑麦面包和博洛尼亚红肠三明治味道很美。有时吃过晚饭,他们会去教师休息室。那里有张罩着印花棉布的沙发,两人相拥着躺在上面小憩片刻。

最后,他们会把废纸篓倒干净。那些丢弃的粉笔头和铅笔头,凯蒂会从中挑些稍微长一点的,带回家去,放在盒子里攒着。等弗朗茜长大些后,有那么多粉笔和铅笔头可以用,她会觉得自己很富有的。

他们黎明下班,此时的学校已经被他们收拾得整齐又干净,亮堂又温暖,可以交给值白班的看门人了。回家的路上,他们边走边看着星星逐渐淡出天幕。路过面包房,从地下室的烤房里飘来新鲜出炉的烤面包卷的香味。约翰尼便跑下去,买五分钱刚出炉的小圆面包。回到家,煮一壶咖啡,配上热乎乎的甜面包,便是他们的早餐。吃过饭,约翰尼出去买一份早上刚到的报纸《美国人》,给凯蒂念上面的新闻,一边念一边发表些评论。而凯蒂则一边听一边收拾屋子。中午,他们吃一顿热腾腾的炖牛肉和面条,或其他像样的午饭。吃过之后两人就呼呼大睡,一直到该上夜班再起来。

他们每月能挣五十块。像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有此收入在当时已经相当不错。所以他们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既幸福,又充满各种各样的小惊喜。

当时的他们是那么年轻,那么深爱着对方。

几个月后,凯蒂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个天真的人又惊奇又慌张。她对约翰尼说她“有了”,约翰尼一开始还莫名其妙。后来他便不想再让凯蒂去学校上夜班。凯蒂说她怀孕已经有一阵子,只是一直不太确定,所以工作也就没有停,但她的身体并没有出现不适。她一再表示工作对她有好处,约翰尼才终于妥协。于是她一直干到身子重得连弯腰清扫桌子下面的灰尘都困难时才罢休。又过了一阵子,她已经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给他做个伴,到了学校也只能躺在他们过去经常做爱的那张沙发上歇着。现在所有的工作都落在约翰尼一个人身上。凌晨两点,他给她准备晚饭,做的三明治奇形怪状,咖啡也煮过了头。虽然约翰尼的忧虑与日俱增,但他们依旧过得开心快活。

十二月一个寒冷的夜晚,接近黎明时,凯蒂开始阵痛。她躺在沙发上,咬牙忍着。她想等约翰尼下班了再告诉他。回家的路上,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终于突破了她忍耐的极限。她呻吟起来,约翰尼知道是孩子快要出生了。他带她回到家,让她和衣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确保她不会受凉,而后跑了一个街区去找产婆金德勒太太。他不停地催促,但那位可敬的女士却不紧不慢,差点没把他急疯了。

这位太太首先得取下头上的几十个卷发夹,之后她找不到她的假牙了,而没有假牙她就拒绝开工。约翰尼帮着一同寻找,最后才在外面的窗台上找到。可是那假牙泡在一杯水里,已经冻住。他们只好先解冻。等假牙终于戴上,她又非要用从圣枝主日 圣坛上拿回来的一片受过祝福的棕榈叶做个护身符。护身符做好之后她又在上面加了一枚圣母徽章,一根小小的蓝鸟羽毛,一截铅笔刀的刀片和一小枝不知名的药草。这些东西她用一根脏兮兮的线绳绑在一起,而这根线绳据说来自一个女人的紧身胸衣。那女人仅仅用了十分钟就顺利产下一对双胞胎。她在所有这些东西上面都洒了圣水。她说圣水取自耶路撒冷的一口古井,相传耶稣曾在井中取水解渴。她对心乱如麻的小伙子解释说,这个护身符能为他的老婆免去分娩之痛,保她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小宝宝。最后,她终于抓起她的鳄鱼皮包——这个皮包在整个街区无人不识,所有的小孩都相信自己曾经生在那个包里,而后踢蹬着,被送到妈妈手里——准备出门了。

他们赶到家时,凯蒂正疼得大喊大叫。公寓里挤满了街坊邻居家的女人,她们站在凯蒂周围,一边祈祷一边追忆自己生孩子的经历。

“当年生我们家文森特的时候,”其中一个说,“我……”

“当年我比她还小咧,”另一个说,“那时……”

“他们都以为我挺不过来,”第三个自豪地说,“但是……”

她们把产婆热情地迎进屋,却把约翰尼赶了出去。他坐在门阶上,凯蒂每尖叫一声,他就哆嗦一阵。他很迷茫,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此刻是早上七点,虽然窗户都关着,但凯蒂的尖叫依然源源不断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上班的男人从这里经过,看看传出叫声的窗户,再看看门阶上缩成一团的约翰尼,脸上纷纷露出凝重的表情。

分娩过程持续了一整天,约翰尼什么忙都帮不上——确实没他可做的事情。快到晚上时,他终于受不了了,便跑到母亲家找点安慰。当他告诉母亲凯蒂正在生孩子时,他母亲大放悲声,几乎掀翻屋顶。

“现在她算是把你牢牢攥在手心里了,”她号啕大哭着说,“你再也回不到我身边了。”她呼天抢地,怎么都劝不住。

于是约翰尼去找哥哥乔吉,结果哥哥正在跳舞。他只好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等哥哥跳完,完全忘了自己该到学校上夜班的事。等乔吉终于得空,他们一连去了好几家通宵酒吧,每到一处就喝上一两杯,并把约翰尼正在经历的痛苦告诉所有人。男人们感同身受地听着,对约翰尼充满同情。他们请他喝酒,拿自己的经历安慰他,说他们也都有过同样的经历。

天快亮时,兄弟二人回到母亲的家。约翰尼在那里总算睡了一会儿,虽然睡得极不踏实。上午九点醒来时,他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他想起凯蒂,也想起了学校,可惜为时已晚。他匆匆洗漱,穿好衣服就往家赶。路上经过一个水果摊,见有牛油果,就随手给凯蒂买了两个。

昨天夜里的事他根本无从知晓。凯蒂整晚疼得死去活来,折腾了将近二十四小时,才终于生下一个娇弱的女婴。整个生产过程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婴儿出生时头上顶着一块胎膜,这暗示孩子将来必定大有出息。产婆将胎膜偷偷据为己有,后来以两块钱的价格卖给了布鲁克林造船厂的一名水手。据说随身带着胎膜的人,即便落水也不会淹死。那水手把胎膜装进一个绒布袋,挂在脖子上。

约翰尼因为喝醉睡了一晚上,没想到半夜降温,学校的锅炉火灭了,导致水管爆裂,地下室和一楼全被淹了。

回到家时,他看见凯蒂躺在昏暗的卧室里,孩子躺在她身边安迪的枕头上。公寓里整齐干净,这多亏了邻居家的女人们。屋里有股淡淡的石炭酸和美能牌爽身粉的气味。产婆临走前对凯蒂说:“接生费五块,你丈夫知道我住哪儿。”

说完她就走了,凯蒂把脸转向墙壁,竭力忍着不哭。她一直以为约翰尼夜里是到学校值班去了。本来她还盼着凌晨两点吃夜宵的时候他能回家一趟。可现在上午都过去一半了,他还不见人影。也许是上完夜班到他母亲那里补觉了吧。她安慰自己,不管约翰尼在干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他回来解释一下,她就能立刻释怀了。

产婆走后不久,艾菲来了。是邻居家的小孩去叫的她。艾菲带了些甜黄油和一包苏打饼干,又给她煮了茶水。凯蒂吃得香极了。艾菲仔细看了看孩子,发现长得不怎么样,但她什么都没对凯蒂说。

约翰尼一回家,艾菲就对着他数落开了。可当她看到约翰尼苍白而忧惧的脸,考虑到他才二十来岁时,便不忍心再苛责他。她吻了他的脸,告诉他不要担心,还给他煮了杯新鲜咖啡。

约翰尼几乎没看孩子一眼。他手里依旧攥着牛油果,在凯蒂床边跪下,将自己所有的恐惧和担忧一股脑儿哭了出来。凯蒂也陪着他一起哭。昨天夜里,她是多么渴望他的陪伴。但现在她却后悔自己没有跑到别的地方把孩子偷偷生下来,等事情过去了再回来告诉他一切安好。她已然经历了最彻骨的疼痛,那感觉就像被活生生丢进滚烫的油锅里炸,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已经痛过了!亲爱的上帝!难道这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他也经受折磨?他受不了这样的罪,但是她能。两小时前她才生过一个孩子。此刻她虚弱极了,甚至连脑袋都无法从枕头上抬起一英寸 。然而现在却是她在安慰丈夫,让他不要担心,她会照顾他。

约翰尼感觉好点了。他对妻子说毕竟这不算什么,他已经听说许多做丈夫的都要过这一关。

“现在我也熬过这一关了,”他说,“从今往后我也是个男人了。”

随后他围着孩子好一番激动。他提议给孩子取名叫弗朗茜。这名字来自哥哥安迪生前没能娶进门的那个姑娘——弗朗茜·梅兰尼。凯蒂同意了。他们认为,如果梅兰尼能做孩子的教母,或许能帮助修复她那颗破碎的心。所以这孩子叫弗朗茜·诺兰,倘若安迪还活着,这名字本该属于梅兰尼。

约翰尼切了牛油果,用甜油和腌醋拌成沙拉,端给凯蒂。然而沙拉淡然无味,她不免有些失望。约翰尼说她得学着习惯这味道,就像习惯吃橄榄。凯蒂被他的一番心意所打动,硬着头皮把沙拉吃了。她还怂恿艾菲也吃点。艾菲尝了尝,说她还是吃西红柿吧。

约翰尼在厨房喝咖啡时,一个小孩带着校长写的字条从学校跑来,说约翰尼因为工作疏忽被开除了。学校让他去一趟,结下工钱。字条最后写得很清楚,学校不会给约翰尼写推荐信,让他免开尊口。看着字条上的话,约翰尼脸色煞白。他给了送信的小孩五分钱,并让他捎口信说,自己马上就去。随后他撕掉字条,这件事他对凯蒂只字未提。

约翰尼去见了校长,并试着解释。校长对约翰尼说,既然他早知道孩子快要出生,对工作就应该更加上心。最后,出于好意,他表示约翰尼不用赔偿学校的损失,一切由教育委员会兜底。约翰尼对校长千恩万谢。校长自掏腰包支付了约翰尼的工资,约翰尼写了一张凭单,声明等到发薪日时,他的工资由校长代领。不管怎么说,校长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已经仁至义尽。

约翰尼付了产婆钱,又把下个月的房租交给房东。目前的处境让他心里发怵。他们添了个孩子,凯蒂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将无法工作。他们夫妻等于双双失业了。但他最后又安慰自己,至少房租已交,未来这三十天不用担心。相信到时候必定会有转机。

下午,他去通知玛丽·罗姆利孩子出生的消息。路上他去了趟橡胶厂,托人找到茜茜的工头,请他转告茜茜孩子已经出生,让她下班后有空就去看一眼。工头满口答应,挤眉弄眼地戳了戳约翰尼的肋下,说道:“真有你的,伙计。”约翰尼咧嘴笑笑,塞给工头一毛钱,客气地说:“买支像样的雪茄抽,我请你。”

“我会的,伙计。”工头保证说。他握着约翰尼的手上下摇了摇,再次表示一定会转告茜茜。

玛丽·罗姆利听到消息后,居然伤心地哭了起来。“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家伙!”她难过地说,“生到这个悲惨的世界上,注定是要吃苦受罪的。唉,人一辈子能享多少福啊,吃不完的苦,遭不完的罪。唉,唉。”

约翰尼还打算把喜讯告诉托马斯·罗姆利,但玛丽恳请他先别那么做。托马斯讨厌约翰尼·诺兰,只因约翰尼是爱尔兰人。他还讨厌德国人、美国人和俄国人,但尤其受不了爱尔兰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种族主义者,连自己的种族也仇恨。按照他的观点,异族通婚生下来的都是杂种。

“让金丝雀和乌鸦交配,能配出什么好鸟来?”这就是他的论据。

约翰尼陪岳母回到他家后,便出去找工作了。

见到母亲,凯蒂很高兴。分娩的痛苦记忆还没有消散,现在她终于明白当初母亲生自己的时候遭了多大的罪。母亲生过七个孩子,含辛茹苦把他们养大,又眼睁睁看着三个孩子夭折,而侥幸活下来的孩子也免不了忍饥挨饿,吃苦受累。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愁肠寸断,自己刚刚出生不到一天的孩子或许也会重复同样的命运啊。

“我懂什么呢?”凯蒂告诉母亲,“除了我知道的那一点点东西,别的我什么都教不了她。你是穷人,妈妈。我和约翰尼是穷人。这孩子长大之后也会是穷人。将来的我们比现在的我们好不到哪儿去。有时候我就觉得,为什么今年总是比不了去年。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约翰尼也越来越老,可我们的境遇并没有好起来。我们现在最大的资本就是年轻力壮,可这个资本迟早会没的,时间过得多快啊。”

这时她忽然想到残酷的现实。“我是说啊,”她心里琢磨着,“我也可以工作。我不能指望约翰尼养家。从来都是我照顾他的。哦,天哪,别再让我生孩子了,否则我就没办法照顾约翰尼了,我得照顾好他。他根本不会照顾自己。”母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玛丽说:“可在家乡我们又有什么呢?一无所有。我们是农民,连饭都吃不饱。所以我们才逃到这里。虽说在这里并没好到哪儿去,但起码他们不会像在家乡那样抓你爸爸去当兵。除了这个,日子倒是一天比一天艰难。我想念家乡,想念家乡的树和广阔的田野,想念家乡熟悉的生活方式和以前的老朋友。”

“既然日子一点都没有变好,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来美国呢?”

“为了孩子啊,我希望我的孩子出生在一个自由的国度。”

“妈妈,可惜你的孩子们不够争气。”凯蒂苦笑着说。

“但这里有一样东西,是我们的故国没有的。虽然我们人生地不熟,日子过得艰苦,但起码我们还有这样东西——希望。在我们原来的国家,一个人要想换一种活法,简直比登天还难,不管他多么努力。如果他的父亲是木匠,他十有八九也要当木匠。他当不了老师或神父。也许他能不断进步,但顶多达到他父亲的层次。在我们原来的国家,人的命运由过去决定。可在这里,它却属于未来。在这片土地上,只要你心地善良,踏实肯干,不搞歪门邪道,你就有可能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那种人。”

“我看未必。你的孩子并没有超过你啊。”

玛丽·罗姆利叹了口气。“这可能得怪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教育我的女儿,因为几百年来,我们祖祖辈辈都在土地上给领主干活,除了干活我什么都不懂。结果就没能让你大姐上学。是我太无知啊,我不知道在这个国家,像我们这种家庭的子女也可以接受免费的教育。所以,茜茜只是没有机会超过我。可是其他三个……你们都上过学。”

“我只上到六年级,如果这也能算是受过教育的话。”

“你家薛翰尼也是啊,”她老把“约”说成“薛”,“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的声音激动起来。“这就是开始啊——变好的开始。”她抱起孩子,高高举起。

“这个孩子的父母都会读书写字,”她淡淡地说,“在我看来,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妈妈,我还年轻,才十八岁,正是有力气的时候。我会努力工作,妈妈,可我不希望这孩子长大之后也像我这么辛苦。我该怎么办呢,妈妈?我该怎么做,才能为她创造一个不同的世界?我该怎么开始?”

“秘诀就藏在读书写字里。你认识字,要挑些好书,每天给孩子读一页,一天都不能落下,直到孩子能自己阅读为止。而之后她也要坚持不懈地每天读书。我知道,这就是秘诀。”

“我会读的,”凯蒂保证说,“那什么书才算好书呢?”

“世上有两部伟大的书,一部是莎士比亚的书。我听人说,莎士比亚的书里包含了世间百态。人类领悟到的所有的美、智慧以及生活的知识,全在书里写着。听说那些故事还搬到舞台上演出了。我还从没跟看过这些伟大作品的人说过话呢。但我听咱们在奥地利的领主老爷说过,那些书里的有些内容读起来像唱歌一样好听。”

“莎士比亚的书是用德语写的吗?”

“不,是英语。很久以前我听咱们那领主老爷对他的小儿子说过,他儿子当时正要去海德堡大学上学。”

“另外一部伟大的书是什么?”

“是《圣经》,新教徒都会读的书。”

“我们有自己的《圣经》啊,天主教的。”

玛丽偷偷环顾四周。“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可不会这么说,不过我觉得新教徒的《圣经》把故事讲得更加生动有趣。我有一个很受人爱戴的新教徒朋友曾给我读过几页她的《圣经》,所以我才知道。”

“就这本,还有莎士比亚的书。你每天都要给孩子读一页,哪怕你自己都不明白书里说些什么,或者不知道正确的发音。这件事你务必坚持下去,唯有如此,孩子长大之后才会懂得什么是伟大的作品,才会知道威廉斯堡的廉租公寓并非世界的全部。”

“新教的《圣经》和莎士比亚。”

“你要把我给你讲过的那些传说故事再讲给孩子听。那些故事是我的妈妈讲给我的,她则是听我姥姥讲的。你要给孩子讲咱们故国的童话故事,你还要讲那些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但永远住在人们心里的仙女、精灵、矮人之类。你更要讲讲一直纠缠着你爸爸他们一家的恶鬼,还有你姑妈那只邪恶的眼睛,那是被人下了咒。咱们家里要出事或者即将死人的时候,女人们身上总会出现一些征兆,你得教会孩子辨别这些征兆。你的孩子必须得相信上帝和他唯一的儿子耶稣。”她边说边画了个十字。

“哦,别忘了圣诞老人。六岁之前,孩子必须得相信圣诞老人。”

“妈妈,我知道这世上没有神仙鬼怪。这样教岂不等于拿些愚蠢的谎话骗她?”

玛丽严厉地说道:“这世上有没有鬼怪,天上有没有天使,你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没有圣诞老人。”

“可你得把这些东西教给孩子。”

“为什么?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为何要教给孩子?”

“因为,”玛丽·罗姆利淡淡地解释说,“小孩得有想象力。想象力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小孩需要一个秘密的世界,来盛放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东西。你得让她相信。这很有必要。她的人生必须从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开始。当世界变得丑陋不堪,难以容身时,她便可以回过头来躲进她想象中的秘密世界。我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岁数,仍觉得有必要时常回想圣人们非凡的人生以及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种种神迹。只有心里存了这些东西,面对生活中的困境时,我才有力量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可孩子迟早会长大,她自己会明白过来。将来发现我撒了谎,她会非常失望的。”

“这就是探索的过程。靠自己发现真相是好事。从全身心地相信,到不再相信,这也是好事。它能极大丰富和拓展人的情感。等她将来长大成人,倘若生活不如意,或遇人不淑,起码她提前经受过失望的洗礼,不至于无力承受,或钻进牛角尖。教育孩子时别忘了,苦难有时并非坏事。苦难能塑造人的品格,让人的精神变得富有。”

“要这么说的话,”凯蒂黯然说道,“那我们罗姆利家的人还都挺富有的。”

“是,物质上我们都是穷人。我们吃苦遭罪,生活艰难。可我们并没有低人一等,因为我们知道刚刚我告诉你的那些事情。虽然我不识字,但我能把自己在生活中学到的所有东西都告诉你。你要把这些告诉你的孩子,而且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你自己也会学到更多东西,这些都要教给孩子。”

“还有什么是我必须得教给孩子的呢?”

“你要让孩子相信天堂的存在。这个天堂,不是上帝坐在御座上,天使到处飞的那个天堂;”玛丽一半德语一半英语,结结巴巴地表达着她的想法,“而是一个值得人们向往的,梦想可以成真的神奇地方。这可能是另外一种宗教,我也不知道。”

“然后呢,还有别的吗?”

“在你去世之前,得拥有一块自己的地——或许还可以在这块地上盖栋房子,然后传给你的孩子或孩子们。”

凯蒂笑了。“我自己的地?还有房子?能付得起房租我们就谢天谢地了。”

“即便如此,”玛丽语气坚定地说,“你还是要有这个目标。几千年来,我们世代为农,在别人的土地上辛勤劳作。可那是以前,在故国的时候。如今在这里,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在工厂做工,这比种地已经好很多了。每天都有一部分时间归工人自己支配,老板无权干涉。这多好啊。可要是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就更好了,一块可以传给子孙的土地……如此我们的家族在这个世界上就能站住脚了。”

“想拥有自己的土地,谈何容易啊?我和约翰尼都工作,也才挣一点点。有时候交了房租和保险,剩下的钱连吃饭都不够,哪里还有闲钱攒下来买地啊?”

“你找个空的炼乳罐子,洗干净。”

“罐子?”

“把罐子上边一截剪掉,要剪整齐一点。然后往下把罐身剪成一条一条的,每一条有手指那么长,大概这么宽,”她用手指比出两英寸的宽度,“然后把剪开的铁皮条往外翻,让罐口看起来像个不怎么漂亮的星星。在顶上开道口子,然后每根铁皮条上钉一个钉子,把罐子钉在壁橱最不显眼的角落。每天往里面塞五分钱,不出三年你就能存下一大笔钱,五十块。拿这笔钱到乡下买块地,记得开证明,证明那地是你的。这样你就成领主了。人一旦有了土地,就不可能再回去给人当奴隶使了。”

“一天五分钱,听起来不多。可这五分钱我该从哪里省出来呢?我们本就入不敷出,现在又多了一张嘴……”

“再难也得省。你到菜店买菜,先问人家一捆胡萝卜要多少钱。老板说三分钱,那你就好好看看,挑一捆相对不那么新鲜,也不那么大的,然后问他,这捆不太漂亮的能不能两分钱卖给你。只要你说话硬气些,两分钱就能拿走了。这不就省下一分钱可以塞到罐子里了吗?如果是冬天,你花两毛五买了一蒲式耳 煤。天很冷,你想在炉子里生火。但别急,等一小时再说。先忍一小时的冻,往身上裹件披肩。安慰自己说:‘我受冻是因为我要省钱买地。’这一小时能为你省下三分钱的煤。你的存钱罐里不就又可以塞进去三分钱了吗?夜里一个人的时候,不要点灯。坐在黑暗里想想事情。琢磨琢磨你能省下多少灯油,换算成钱塞进存钱罐。这样钱就越存越多。总有一天你能存够五十块,到时候不就可以用这笔钱在这片狭长的岛上买块地了吗?”

“照这种方式省钱,能行吗?”

“我对圣母发誓,肯定行。”

“那你怎么就没有存够钱买一块地呢?”

“谁说我没有?我们刚到这里时我就给自己弄了个星形存钱罐。我用了十年时间才存够第一笔五十块钱。我拿着那笔钱去找社区里的一个人,据说他能办理买地的事,而且价格很公道。他带我看了一块很漂亮的土地,并用我的语言对我说:‘这块地归你了。’他收了我的钱,给了我一份文件。可惜我不识字。后来,我见有人在那块地上盖房子,我就拿出那份文件给他们看。结果他们一脸同情地把我笑话了一顿。原来那块地根本就不是那个人的,他没权利卖。这种事叫什么来着?渣骗?”

“诈骗。”

“唉,谁都知道,像我们这些刚刚从其他国家迁过来的人是最好骗的。因为不识字,我们的钱财经常被那些人骗得一干二净。但你上过学,买地的时候先看清文件,确认无误之后再掏钱就不会上当受骗了。”

“妈妈,从那之后你没有再存钱吗?”

“存了。一切只能从头再来。可第二次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那时候家里有一堆孩子。我存了些钱,但搬家的时候你爸爸发现了存钱罐,把钱全拿走了。他没有用那笔钱买地。因为他一向喜欢养家禽,结果就买了一只公鸡和一大群母鸡,养在后院。”

“我对那些鸡似乎还有点印象,”凯蒂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说在社区里卖鸡蛋也能挣不少钱。唉,男人总是异想天开!第一天夜里,二十来只饿得发疯的流浪猫翻过篱笆,连吃带咬,好多鸡惨遭祸害。第二天夜里,意大利人来了,偷走的鸡比猫祸害的还多。第三天,警察来了,说布鲁克林不允许在院子里养鸡,那是违法的。我们给警察交了五块钱,他才没有把你爸爸带到警察局。随后,你爸爸卖掉剩下的鸡,买了些金丝雀。养鸟不犯法,他不用再担惊受怕。我存的第二笔钱就这样付之东流了。不过现在我又开始存钱了。也许有朝一日……”她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而后起身,披上披肩。

“天要黑了,你爸爸也该下班回家了。圣母玛利亚会保佑你和孩子的。”

茜茜一下班就直接赶过来。她甚至顾不上擦掉蝴蝶结发箍上灰色的橡胶粉。见到孩子,她激动得差点哭起来,直夸孩子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宝宝。约翰尼好像持怀疑态度。他眼里的婴儿,肤色发青,浑身皱巴,感觉不大对劲。茜茜给孩子洗了澡(出生头一天恐怕已经洗了十几次了),然后跑到熟食店,拉着老板好说歹说,老板才答应让她赊账,等周六发工资了再还上。她买了足足两块钱的熟食:舌片肉、烟熏三文鱼、乳白色的烟熏鲟鱼片以及脆皮卷儿。她还买了一袋子木炭,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她用托盘给凯蒂端去晚饭,自己和约翰尼在厨房里吃。屋里暖融融的,弥漫着美味的饭香和甜丝丝的霜粉味。另外还有一股更为浓郁的好似糖果的气息,出自茜茜脖子上挂着的一个仿银的金银丝心形吊坠。那吊坠上嵌了一个硬硬的白垩质小圆片,香味就是从那儿来的。

抽着饭后雪茄,约翰尼打量起茜茜。他不知道人们在评价一个人好坏的时候通常遵循什么样的标准。拿茜茜来说,她并不是一个好姑娘,可她又是个善良的姑娘。她的不好主要表现在和男人的关系方面;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因为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生命,美好、温柔、压倒一切、充满欢乐、芳香馥郁的生命。他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能像茜茜一些。

当茜茜宣布要留下来过夜时,凯蒂面露难色,因为家里只有她和约翰尼睡觉的这张床。茜茜说,要是约翰尼能保证让她也生一个像弗朗茜这么美丽的宝宝,她倒愿意和他一起睡。凯蒂皱起了眉,她当然知道茜茜是在开玩笑,可这么说还是太露骨了,不成体统。她忍不住数落起茜茜。随后是约翰尼一句话解决了难题。他说他还要去学校值夜。

他没有勇气告诉凯蒂自己丢了工作,便去找哥哥乔吉。乔吉要上夜班,碰巧他们缺一个中途能唱歌的侍者。约翰尼接了这差事,还定了下周的另一个活。他又干回了歌唱侍者的老本行,从这以后再也没有干过别的工作。

茜茜和凯蒂睡在同一张床上,两人几乎聊了个通宵。凯蒂倾诉了她对约翰尼的担心和对未来的恐惧。她们聊起玛丽·罗姆利。对艾菲、凯蒂和茜茜来说,玛丽绝对是个好妈妈。随后她们又聊到父亲,托马斯·罗姆利。茜茜说他是个可恶的老东西。凯蒂劝姐姐别这么没大没小。茜茜回了句:“呵,得了吧!”凯蒂大笑。

凯蒂把当天和妈妈聊的那些话也告诉了茜茜。存钱罐的点子让茜茜兴奋不已,顾不上仍是半夜,一骨碌爬起来,把一罐牛奶倒进碗里,当场做起了存钱罐。她想钻进又窄又挤的橱柜里钉存钱罐,可宽松的睡衣把她缠成了一团。她干脆脱掉睡衣,光着身子往橱柜里钻。可是橱柜容不下她的整个身体,她只好跪下去,钻进半个身子,用锤子把存钱罐往底板上钉,如此一来,她光溜溜的屁股就露在了外面。这一幕引得凯蒂咯咯直笑,甚至担心会不会牵动伤口导致大出血。凌晨三点咣咣砸锤子,其他租客马上就被吵醒了。楼下的敲起天花板,楼上的踏着地板,表示抗议。趴在橱柜里的茜茜却嘟囔起来,说这些租客怎么这样,明知道家里有个刚生过孩子的女人,他们半夜三更还敢如此吵闹。她朝钉子最后猛砸了一锤,隔空问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这番操作,让凯蒂差点笑抽筋。

存钱罐钉好了,茜茜重新穿上睡衣,往罐子里塞了五分钱,凯蒂家的买地账户就算正式启用了。做完这些她才上床,而后继续兴致勃勃地听凯蒂讲那两本书的事。她保证说一定会把那两本书搞到手,当作孩子洗礼时的礼物。

弗朗茜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晚,就这样舒舒服服地睡在妈妈和茜茜姨妈中间。

茜茜第二天就开始着手找那两本书。她去了一家公共图书馆,问管理员有没有莎士比亚的书和《圣经》,可以让她买走的那种。管理员说《圣经》不好办,但馆里有本旧的《莎士比亚全集》,放在文件堆里正打算处理掉,倒是可以给茜茜。于是茜茜就把它买下。这本书确实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但里面包含了莎翁所有的戏剧和十四行诗,同时配有大量脚注和关于作者写作意图的详细解读。另外书里还附有作者的小传和画像,每一部戏也都配有钢版印刷的剧情插图。书里面的字印得比较小,每页分左右两栏,纸张偏薄。茜茜买它花了两毛五分钱。

找《圣经》麻烦些,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最终不仅找到了,价格还更便宜。实际上,茜茜一分钱都没花。这本《圣经》的封面上印着基甸 字样。

事情是这样的。买了《莎士比亚全集》几天后,有一次,茜茜和情人在一家安静的家庭旅馆里过夜。第二天早上,她轻轻推醒情人。

“约翰(其实他叫查理,但茜茜硬要叫他约翰),梳妆台上那本是什么书啊?”

“《圣经》。”

“新教的《圣经》?”

“没错。”

“那我可要拿走了。”

“拿吧。他们把书放这儿就是让人拿的。”

“才怪!”

“真的!”

“不骗我?”

“拿走的人只要读了这书,就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他们把书还回来,自己再买一本,好让别的人也能够顺手牵羊拿回去,读了之后同样洗心革面。这样一来,当初放书的公司其实并没什么损失。”

“好吧,不过这一本是回不来了。”她用旅馆毛巾把书包起来。毛巾她也要了。

“我说,”她的约翰突然被一阵透着寒意的恐慌包围了,“万一你读了之后也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那我就只能回我老婆那儿去了。”他打了个冷战,一把搂住她。“答应我,你可千万别那样。”

“我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你不会?”

“我从来不听别人怎么说,况且我也不识字。我只知道是非对错全凭感觉。感觉不好的,就是错的;感觉好的,就是对的。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好。”她搂住他的胸膛,在他耳朵上留下震耳欲聋的一个吻。

“我真心希望我们能结婚,茜茜。”

“我也希望,约翰。咱俩很合得来,兴许能过下去。至少暂时没什么问题。”她坦率地补了一句。

“可是我已经结婚了,而且天主教最气人的是,他们不允许离婚。”

“我本来就不相信离婚。”茜茜说。她可不管离不离婚,从来就是想结婚就结婚的。

“茜茜,你知道吗?”

“什么?”

“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别逗了。”

“没逗。”他看着她咔嗒一声将红色的丝质吊袜带扣在轻薄的莱尔线长筒袜上,她的腿格外匀称优美。“过来亲一下。”他忽然央求说。

“还有时间吗?”她直接问道,随即扯下了袜子。

弗朗茜·诺兰的私人藏书,就是这样开始的。 /jgAEp+eDj4eWxE3LqPbe7PsicMQfbsnJNCxdMkR4M8liRIotwX/9XTu9mzmxs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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