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月后,苏家就来下礼了。
男方给女方下礼一般有三次,第一次是定亲礼,随意送些东西作为定亲的象征,第二次是下聘礼,表示这门亲事结定了,第三次是下吉书,是要订婚期的。先前把女方的生辰八字交给先生看了,再排下婚娶的好日子。这好日子在当地叫好儿。好儿一般会选两个以上,以备女方挑选。下吉书就是把好儿告诉女方,由女方当场挑选确定下来,同时再商量到了好儿那天所有双方的细枝末节,以避免一场大喜出现意外。当然,也可以整合为两次,把定亲礼和聘礼合为一次,或者把聘礼和吉书合为一次。
苏家就把聘礼和吉书合为了一次。下吉书很是隆重,这隆重体现在吃饭时未来的儿媳妇要给未来的老公公端洗脸水,不过不是白端的,老公公要给个红封子。封多少不是随便的,是有讲究的。六十或六十六,讲究的是顺顺利利,八十或八十八,讲究的是发财、发家,九十或九十九讲究的是长长久久。苏金山的爹封了六十六。
自然,一到下吉书离婚娶的日子就很近了。
不几天好儿就到了,苏家一辆拖拉机,播放着喜庆的音乐就把何桂兰接了回来。
先是苏家派一个能干的作为联络人,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叫扛毡的。这天女方一边所有的人都可以开扛毡的玩笑,当然一般是要东西,也就是糖块、烟,所以扛毡的都会把糖块和烟带得足足的,另外再带上鞭炮,等新娘子上了花轿或车就燃放起来。再派两个人抬着一个装满四色礼物的盒子到何家,这三个人都是要在衣服的显眼处系上红丝绳以示吉祥的。所谓四色礼物是肉、鱼、馃子、一挂心肺连肝。
女方家自然是会留下的,但留下哪些是有讲究的,肉、馃子是必定留下的,鱼就要看两家的路上是不是有河呀沟呀的,如果有就留下,如果没有就不留,所谓过河鱼;心肺连肝只是一个面子是绝对不能留的,回去焗掌老师儿还要做心肺汤呢。
一切都是提前说好的,也没啥好说的,当然要是提前商定的时候还有哪些忘记了,现在还可以补充,不过补充的机会很少,毕竟是两家的大事早就枝枝叶叶都想过一百遍了,用什么接新娘子、接新娘子时童男童女讨几次封、新娘子下车时童男童女再讨几次封、每次封多少钱、男方来的抬盒子的封多少钱(男方给抬嫁妆的歪脖客回封一倍)、走哪条路回去等等细枝末节都会说到的。
一切就绪,彩车就迎了新娘子开动了。前面是何家一溜抬嫁妆的队伍,后面是打扮一新的男女送亲队伍,煞是壮观。
到了门口,早有人拿了新席铺在地上,另外有人把新娘子搀下来踩在新席上,刚踩在第二张新席上,第一张新席就被拿起来接着第二张新席铺了下去。这样,新娘子脚不沾地地一直被簇拥到一张铺了新床单的桌子前,喊出新郎官,并排和新娘子站了,就有人念贴在桌子上方墙上的结婚典礼,一、二、三……读下去。
每念一条看的人都要跟着起哄,等念到夫妻对拜时,有人等不及了干脆按了新娘子的头和新郎官的头,新娘子和新郎官自然是不配合的,要不然就显得迫不及待入洞房,是要被人笑话的。这样一来两人的脖子就硬硬的,但耐不住人家的突然袭击,两人的头撞在一起就在所难免了。
好歹结婚仪式念完了,要送入洞房了,新郎官赶紧溜掉了,不然被闹洞房的和新娘子堵在一起那就惨了。当然,闹洞房主要的还是闹新娘子,因为闹洞房一般都是男的在闹。就有为首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当仁不让地挤到了何桂兰面前这样那样地刁难她。就有别的妇人笑嘻嘻地冲他:“看看,就你辈儿长,就你乱的兴。”那男人很兴奋,说:“过门三天不分老少嘛,谁都兴乱。”
闹洞房何桂兰见过的,可那时候只是看闹洞房的想尽一切办法出新郎新娘的洋相,得逞了,她像别人一样跟着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轮到她身上。她知道无论人家怎样闹都不能生气的,人家闹是增加你结婚的喜庆气氛,是给你帮场呢,要是生气那不是不识好歹吗?
何桂兰知道躲不过,就像见面、结婚是躲不过的一样,何桂兰还知道她要是太顺从了不但会让闹洞房的人兴趣大减,还可能会让人家变本加厉让她做出高难度的来,就来了个不理不睬。
这招开始很见效,一会儿就不灵了,她再不理人家就会抱住她强迫她做。她当然不愿意让人家碰到她,就只好顺从了。等到花样不断翻新让何桂兰受不了快要哭的时候,一个女人冲了进来:“乱够了没有?乱够了就吃饭去!”
大家一下就愣了,正乱的人就有些尴尬,讪讪地说:“她给我把这棵烟点着就走。”后来何桂兰才知道,那女人是苏金山的二婶,一向敢说敢做从不给人留面子的,众人都有些怕她,很能镇场子的。因了这次救了何桂兰,何桂兰就很感激,自然嫁到王菜园第一个记住的就是她。
没人闹洞房场面就冷清了,大家也不走开,就那么围着新娘子看。一会儿,来了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大家一看就哈哈地笑起来。老婆子并不发窘,说:“我也来看看新媳妇。”看了,再说:“不赖,比我人采多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老婆子又说:“还笑哩,还不赶紧往新媳妇床上挺,挺了不腰疼呢。”
客人来了苏家自然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先七碟子八碗的把抬嫁妆的歪脖客打发了,接着一个菜一个菜不重样地往上端,大家就知道这是在伺候送亲的贵客呢。期间,上大菜的时候当然少不了由有经验的长辈领着新郎官给客人看菜,拿块红毡布抖几下,客客气气地对客人说:“新人看菜啦!”客人自然客客气气地回:“免了!”新郎官要远远地躲在长辈的后面,不然会被人笑话的。
送亲的分两班,一班男的,一班女的。
女的吃了饭,喝了茶,还要到堂屋跟亲家母道个别,交代一下,也不过是几句客套话,无非是孩子送来了,给亲家添麻烦了,不到之处多担待多教育之类。然后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去了。
男的可就不好打发了,女家咋样全看这帮人了,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能喝的主儿。陪客自然也是。两边就对上了,谁也不肯认输。喝到歇晌,客人说:“吃饭。”这意思其实就是说不喝了。可主家还是不肯,怕怠慢了。一直喝到傍晚,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催吃饭,主家也觉得差不多了,才上了大菜,开始吃饭。客人自然少不了给做饭的焗掌老师儿封上五块钱。吃完饭,喝了茶,吸了烟,说会儿话,就该走了。
会来事儿的主家都会给贵客每人发一盒上等的好烟,再不济也会给贵客敬烟,一棵接一棵的敬,只敬得贵客两个耳朵上、各个指缝里都夹满了烟,心满意足的。苏家是第一回办这样的儿女婚事,就看得很重,所有的枝枝节节都要讲个排场,烟啦、酒啦、菜啦、给客人回的礼物啦,全都是好的,自然,贵客回的时候除了敬的烟,每人还额外发了一盒好烟,打发得贵客们笑眯眯、喜滋滋的。回到家,尽管夜色已是很深了,照样去见了何桂兰家把苏家好一通夸。
这边,吃完晚饭何桂兰赶紧走进新房,她知道床席下一定塞满了砖头、落生、红枣、豆棵子等杂物,虽然说这些东西图个吉利,预示新人早生贵子、日子过得实在、富足,可不收拾干净怎么睡啊?等一切安定下来,何桂兰去东间见了公公婆婆,把她娘早就准备好的馃子提了过去,略略说了几句,婆婆就说:“早点睡吧,都一天了也该累了。”何桂兰就回到了西间。
那时候,作为洞房的西间上午还只有一张大床显得空落落的,现在嫁妆摆进来就满当当的了,一间房洋溢着温馨、喜气、快乐、幸福,让人一进来心都醉了。
何桂兰从东间走进来的时候,苏金山已经钻在被窝里了。听见动静,苏金山抬头看了她一眼。小戏里经常唱的人生四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今晚就是四喜之一的新婚之夜,何桂兰想到这,又看苏金山都睡下了,不禁羞得脸像烧红的烙铁,又红,又烫。
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办,看灯还亮着,就噗地吹灭了,又在那里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坐到了床上。何桂兰知道这个叫苏金山的男人从今天起就是她的男人了,从今天起她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了,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像她娘和她爹那样。
不过,现在要倒过来,先是睡觉,然后才是吃饭、干活……可睡觉怎么睡呢?她当然知道不会像她以前那样睡,她也知道睡觉的另一层意思,她也听人骂过,可她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不免就有点害怕,心就咚咚地跳个不停。
那时候虽然已是春天,可夜里还是有些冷的,何桂兰这样坐着就有些发冷,她也知道一直这样坐着不是个事儿,就脱了鞋坐到被窝里去了。所有的被子都是新的,十分暄腾,抓在手里软乎乎又有些弹弹的很是舒服。
她以前也见过人家洞房的被子,也知道铺的、盖的全都是新的,但那些新被子跟她没啥关系。现在不一样了,这些新被子是她的,她将铺着这些新被子、盖着这些新被子。她就有些感慨,结婚到底不一样啊!
她刚把被窝掀开,蓦地就触到了一双大大的脚,这把她吓了一跳,那双脚也倏地缩了回去。何桂兰在心里笑了一下,蜷着腿坐了进去。被窝里很暖和,一股一股的热气从另一头传过来,热腾腾的,也让何桂兰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兴奋。何桂兰就这样坐着,痴痴地看着窗外,不知道接下来男人会怎样她。
夜,渐渐深了。
何桂兰坐了一会儿腿有些发麻,可是她不敢动,生怕惊动了苏金山。又坐了一会儿,腿越发麻起来,不动一下,至少换个姿势是不行了,何桂兰悄悄地把被子揭开一点,想把腿换个姿势,可是却动不了,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了。她使劲动了一下,居然跌倒了。
何桂兰慢慢坐好了,可是那腿缩了一阵子不伸伸怪难受的,伸呢,又怕碰到苏金山。难为了一阵子,到底想出法子来,何桂兰又把被子悄悄揭开了一点,把腿挪出来,再把被子悄悄盖好了。做完这一切,何桂兰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总算没惊动苏金山。
何桂兰知道被子外面空空的,于是,放心地把腿往另一头伸。说是伸其实是蹬,两者的区别是伸起来的动作慢腾腾的,显得非常文雅,而蹬就很快,透着鲁莽和迫不及待。何桂兰早就难受透了,又是在黑漆漆的夜里,哪会有许多讲究,噌的一下就把腿蹬了过去。然而这一脚蹬过去并不轻松,何桂兰的脚触到了东西,那东西不硬却很有力。开始何桂兰没想到会有东西,心里就是一惊,很快就明白了,那是苏金山的腿!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蜷着腿不舒服,苏金山也是一直蜷着腿的呀,他当然也不会舒服……何桂兰正想着,突然就被抱住了。何桂兰没准备,啊地叫起来,不过,刚啊了一半就明白过来了,那啊就半途而废了,她知道苏金山要对她动手动脚了,她也清楚她所不知道和她所害怕的就要来了。
苏金山搂着她,嘴急切往她脸上拱,就像一个饿急了的婴儿突然闻到奶腥味儿迫不及待地寻找母亲一样,鼻息里喷着让何桂兰陌生的男人特有的气味。何桂兰本能地躲避着,可不知怎的还是被苏金山逮住了。何桂兰吓坏了,一时动弹不得,浑身软软的像一摊泥那样摊了开来。
……
苏金山不久就钻到被窝的另一头去了,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何桂兰听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苏金山睡得很香,翻了个身,一条腿蹬过来紧紧地挨着何桂兰的腿。何桂兰就觉得刺刺的不舒服,直到后来何桂兰才知道苏金山的汗毛很旺,尤其是腿上密密层层的如同麦田一般。
夜里,何桂兰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到有什么东西沉沉地靠近了她,醒来发觉确实有什么挨在她身上,是一个人,先是一惊,随后就明白了,那是苏金山,从昨天晚上开始她就是他的老婆子了,他呢,就是她的男人了。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留恋他了,很渴望他能睡在她身边,可惜他还是走了,到被窝的另一头睡去了。